第73章 七十二碗飯 11.4
風蕭林瑟, 剛才還耀目的些微晨光被濃雲黑霧蓋住,繪有雄雄虎豹的析羽旌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旗幟之下,一個頭發淩亂, 身着髒污囚服,上戴囚枷的人跪在當間,旌旗掩蓋部分日光, 在那人的臉上投下暗影。
“這是誰?到底犯下了什麽彌天大罪?這麽大的聲勢,竟然能讓崔相公親自監斬。”囚臺之下站滿了烏泱泱的百姓,其中有個路過的貨郎不明就裏,與身旁的人道。
身穿胡服, 眉目深刻且頭發花白的胡商也是愛說的,并沒有因為不認識貨郎就裝作沒聽見,反而起了興致,給他細細說來:“你這貨郎走南闖北, 竟是不知?這是前一位蜀府大都護啊, 因為囤甲胄、養私兵, 兼有用巫蠱之術詛咒聖人,被判了斬刑。此人還兼弄權怠兵, 使得幾役敗退,平白送了我大成好些兒郎的性命, 差些掀起更大的戰事。”
貨郎走南闖北,國家平順就能有口飽飯, 若是碰上戰起, 忍饑挨餓都是小事,若一朝被征去服役,丢了性命都是常事。
一聽李義森竟然如此行事,當下放下肩上的貨擔, 啐了一口:“呸,真是可惡,居然就給他這麽痛快了?”
胡商道:“聖人因他巫蠱詛咒十分震怒,判了斬刑之後就一病不起了。還是崔相公,覺得此人誤國有私,将他改成了腰斬。”
貨郎這才覺得痛快一些,從自己的貨擔上拿了一塊紅糖糍粑遞給胡商,感謝他給自己說了這麽些許多:“老丈,吃些甜甜嘴,新到的貨色,不要你錢,邊吃邊看這彘賊行刑,才叫痛快!”
胡商也不推,直接接過去大快朵頤,狠狠咬一口糍粑,眼中定定盯着囚臺上的那人,仿佛是在洩憤。
有個書生在一旁也是聽得津津有味,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也湊過來道:“我怎麽聽着這人的行事這般耳熟?如果我沒記錯,五年前李晏的罪名……不也是這個?囤甲胄、養私兵,兼有用巫蠱之術詛咒聖人……怎麽竟是一字不差!”
胡商大嚼完手中的糍粑,拍拍掌心,冷哼一聲:“這彘賊如何與李帥相提并論?當年消息一出,數萬民衆不懼生死,望臺之上哀哭長拜李帥,這彘賊如何與李帥相提并論?”
書生好奇道:“才過五年,提起李晏大家也多是只記得那封《讨罪人李晏檄》,怎麽老丈倒像是對哀哭一事更為記憶猶新?”
胡商道:“因為我也是哀哭的一員。我出生在北漠近兩年丢失的那十四州,親眼見過李帥救萬民于水火。沒有親身經歷過煉獄的人才有資格遺忘,某親眼見過那般生于天際,四次生死垂危卻仍願意抛卻性命沖鋒陣前拯救我們這些平民的人。若沒有這個人,我如今連站着喘氣的資格都沒有,早已經淪為刀下亡魂了。某命草草,某言微微,此生永遠銘記與尊重可能是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了。”
書生聽完,沉吟不語,再看向臺上的時候目光都變了。
崔游紫袍烏靴,囚臺的木板在他的落腳之下吱吱作響,仿佛人臨死之前的哀嚎。
“那家的人從來标榜自己是大聖賢,你覺得你為她做到這般地步就能得到好了嗎?等她看透了你的內心其實與我一樣摻雜着污穢,你的雙手也沾有無辜的血,你也會是被放棄的那一個。”李義森吐出一口污血,仰頸看着崔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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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游狹長清冷的眸子直視天光,聞言也垂眼看他。
地上的那個人早就在獄中失去了所有的鬥志,連反抗的舉動都沒有了。此時,或許是因為臨死,他還有一絲不甘,利用着他以為的窺破天機來誅心。
崔游垂眸淺笑,淺色的眸子無波無瀾,低下腰:“你錯了。今日斬你,不單單為我心愛的女郎,也為被你潑上髒污的李帥與因你枉死的冤魂。就算我他年死入地獄,要趟的刑終究會比你少一些,要贖的債終究會比你輕許多。今日在此痛苦而死的人是你,站在高處看你的人,是我。與我誅心,你不配。”
他直起身,目光遙遙看向令臺上那個披着鬥篷的女郎,與那雙明豔的眸子對上,彼此相對颔首。
令官看着漏刻,對崔游道:“崔相公,時辰已至。”
崔游往令臺上走去,丢下令簽:“時辰已至,罪人李義森,腰斬行刑。”
令官高聲重複:“時辰已至,罪人李義森,腰斬行刑——”
一個幹瘦老妪用盡全身力氣将臭雞蛋丢到李義森的臉上,滿臉淚意:“獠狗,還我兒命來,嗚嗚嗚嗚……還我兒命來啊!”
這是一個因李義森勾連外國而無辜送命的士兵的母親。
像她這樣的母親,數以萬計。
因為她是平民,即便他的兒子為了保護家國沖在前陣,也不被這些高高在上卻沒有心的人所在意。
與他們而言,這些士兵不過是犧牲在權柄與利益之下最平凡普通的一個棋子。
一聲哭起,萬聲同怒,無數的臭雞蛋丢上李義森的頭上、臉上。
往日裏都是默然觀刑的人群裏一聲怒呼:“時辰已至,罪人李義森,腰斬行刑!”
無數人相和。
“斬!”
“斬斬!”
“斬斬斬!”
劊子手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噴濺到李義森滿是臭雞蛋液的臉上,目沖丈量着李義森腰間。
他經驗豐富,知曉哪裏是即便砍下才會死得最痛苦。
劊子手高舉屠刀,重重落下!
血色濺到旗杆上的一剎那,厲風卷來,滿天雲散。
原來剛才的烏雲籠罩的陰沉背後,竟是這樣霁亮的天色。
底下的書生擡頭對上湛藍的天,對胡商道:“你看,天亮了。”
胡商搖頭:“許多年前,我就以為天已經亮了。”
姜無芳直直看着囚臺上那個分成兩截也并沒有立即死去的人痛苦哀嚎着,數不清的投擲物帶着恨意往囚臺上扔,連劊子手都不得不躲開避讓。
她看向崔游:“他剛才對你說什麽了?”
“沒什麽。”崔游道。
她知道他不願多說,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也不往下追問,而是對他道:“多謝。”
他在寬袖之下握住她的手:“大恩不言謝,女郎當以身許之。”
姜無芳沒有回答,只是手上使了些力氣,緊緊回握住他。
髹金漆的匾額轟然墜地,着繡金絲綢袍,系金玉蹀躞帶的郎君們披頭散發被兵卒驅趕着往前走,腳下踩過“文侯府”三字也無知無覺,恍若傀儡。
這些人享受慣了錦衣玉食,看似高高在上,實則不過是個外強中幹的枯樹皮子。
兵卒們将閃着寒光的刀一亮,便吓得魂不附體,噤若寒蟬,只能木木就範。
女眷還未被處理,曾經的閨女貴婦只擠作一團,哭做一堆。
文新燕呆呆看着湛藍的天穹,目光空洞,喃喃道:“這就是你說的樹大招風抓不住地的一天嗎……我如此心悅于你,你卻為了這麽一個賤奴……”
文母見她瘋魔了,不顧自己淚流滿面,趕緊來拍她的胸口,小聲道:“燕燕,燕燕,你怎麽了……你緩緩神來……之前我私底下給你的那些田莊鋪子沒入公賬,想來他們也查不到,快些拿出來,疏通疏通,也好給你父兄免罪啊……”
文新燕被文母冰涼的手拂過額頭,像是驚醒一般,不再愣怔,倏地坐起來,拂開文母的手,冷笑道:“阿娘,我沒事。都這般時候了,哭能頂得上什麽用。阿耶和阿兄定的是死罪,那些田地莊子不過是杯水車薪,抵得上什麽?再哭也救不回來他們。”
文母被提起傷心事,想着剛才像豬狗一般被趕着往外走的丈夫與兒子,更是悲從中來:“燕燕,那可是你的父兄啊……”
文新燕冷冷道:“正是因為是我父兄,才叫你穩住。我有辦法。”
文母眼睛紅腫:“你有什麽辦法?”
文新燕不回答她,沖着不遠處站作另一堆的人裏招招手:“采籮,采籮。”
采璩因為抄家而慌不擇路落入水塘淹死了,文新燕的貼身侍女只剩下她一個了。
文府的男丁殺的殺,流放的流放,已經各自有了去處,女眷還沒有安排,應當還要等上個幾天才有定論。
如今不是李悫主事,倒是寬和了許多,底下的奴仆并沒有連坐,都是為奴為婢的,左右不過是左手倒右手換一家罷了,采籮最遲也就是今夜明朝的光景,就要出府了。
采籮站在不遠處,有些猶疑,最終還是過去了。
“你若是出去,幫我帶封信去……”文新燕伏在她耳邊道,因如今是要求她,也沒有了往日的威風,只軟言軟語摸着她的手,見采籮還在猶豫,她便接着道,“往日裏我的脾氣是急躁些,可是凡有好的,也沒有缺了你和采璩的,你就是為此,也該幫幫我才是。”
采籮也是個寬厚人,此時見平日裏嚣張跋扈慣了的文新燕如此做小伏低,也下意識忽略了她口中的“脾氣急躁些”給自己帶來過多少痛苦,只想着她對自己的好了。
思及此,她抹了一把眼睛,終究是點頭應了。
“好,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