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七十一碗飯 11.3
門驟然被推開, 吹散檀香袅袅。
飛塵拖着一個身着染着血污的蜜合色衫裙的丫鬟進來,蒲團上的崔其睜開眼睛,飛塵的目光與他對上, 便知曉郎主的心意,将那丫鬟扯着推到盧氏的腳邊。
盧氏的手絞着帕子。
崔其看着袅袅的煙氣彌散又彙攏,右拳擊上自己的左掌, 在飛塵的攙扶之下站起來,坐到了上首的如意椅上。
他撫了撫自己大袖上頭的折痕,輕描淡寫看向地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丫鬟,道:“早在謝府的時候你就該死了, 若不是想着這事在謝府鬧開,會拖着崔氏一起陪葬,也不會讓你多活一天。”
聞言,地上那個已經奄奄一息的丫鬟吓得睜開眼睛, 氣若游絲求饒:“郎主饒命, 郎主饒命。”
崔其眸中無波無瀾, 看向盧氏:“你覺得呢?”
盧氏的帕子都要絞碎了,知道這事情的要害, 閉上眼睛:“依公爺所言。”
珍珠聞言瞬間涕淚橫流:“娘子……救我……我都是為了你……”
盧氏扭過頭去,不再看她。
崔其知道已經能夠震懾盧氏, 便對飛塵擺擺手:“堵上嘴巴,別死到臨頭還要漏嘴多說了什麽叫人聽去。”飛塵得到示意, 将珍珠像拖麻袋似的拖了下去, 一條長長的血痕出現在地上,觸目驚心。
“公爺就不打算管麽?那是何等大的罪過。那廚娘子遲早會将相公害死,将崔氏害死。”盧氏努力讓自己忽略地上的血跡,強自鎮定看着崔其, 仍想辯駁。
崔其難得沒有無悲無喜,冷笑一聲,眼中盡是嘲諷:“飛塵有死契在我手上,與崔氏一門生死相關,自然不敢說一句。你那多事的丫鬟死了,剩下還有你我,我自不會說。怎麽,你的意思是你要開口了?”
盧氏因為生得貌美,又眼高于頂,挑挑揀揀拖延了一些,正趕上範陽盧氏在走下坡路,這才嫁與了比她要大十三歲的崔其做填房。
三年前崔其在崔游的謀劃之下當上國公,雖然二人的年齡相差甚大,可是崔其長得好,看上去不那麽顯老,再加上崔游的能幹,崔氏的如日中天,倒也不失為一樁好婚事。
然而,比起愛崔其,盧氏更厭惡他,厭惡他平日什麽都不上心,厭惡他經常冷言冷語。今日崔其徹底冷下臉跟她說話,她心中那股子厭惡變成了同等的懼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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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只有在這種時候,看上去才與東院那個人如出一轍。
一脈相承的殺伐決斷。
盧氏還未開口,就聽得崔其道:“你也不能開口,否則別說是崔氏,便是盧氏也是保不得你。”
盧氏心中一驚,瞪着美目不敢置信看向她。
崔其道:“所以,最好将你耳朵裏聽進去,腦子裏記得的那件事都抹去,閉上你的嘴,對誰都好。”他合上眼睛,道,“出去吧。”
盧氏出去,他才悠悠睜開雙眸。
他明白盧氏已經知曉了厲害,危及自身,誰都要選擇退步。
姜無芳手上的刻刀像是成了精似的,在一截嫩白的蘿蔔上面順滑雕刻,不一會兒,一只惟妙惟肖的幼犬便已經成了。
她笑着放到崔游掌中:“瞧,你真心待我,我也不負你。這個送你,也是生肖,好不好看?”
崔東看看那只滿臉憨态的小犬,又看看清冷的崔游,差點憋不住笑。
崔游長指點在犬頭:“不錯,按你這個做了圖紙給匠人送去,做一個與你的湊成一對。”
姜無芳放下刻刀:“你那好友尋的是世間難得的好玉,怕是再難得了。”
崔游搖頭:“不礙事,世間難得歸你,你歸我。”
崔東和小滿對視一眼,均是挂上了笑意。崔東還好,稍微克制了一下假裝沒聽見,小滿則是捂着嘴笑了起來。
崔游看了崔東一眼:“還不快去看看車準備好了沒有,別誤了出門的時辰。”
其實離出門的時辰還早着呢,崔東知道這是崔游怕姜無芳面皮薄,笑着退下去了。
姜無芳也紅着臉橫小滿一眼。
“怎麽好像我占便宜沒完似的。你帶我看夏日茉莉,我給你種了滿園果蔬,帶我吃明遠齋飯,我給你洗手羹湯,說來你也不虧。”她道。
若是從前仍是想不明白,這幾日也算是徹底清楚了。
為何那日蔣博正好提起明遠寺,為何正好遇上齋飯日,為何正好還能看見那般好的茉莉花。
不過是因為——
“阿檀,我最愛茉莉,今年的茉莉開得晚,待到阿耶凱旋,正好能以花開為此以慶。”
“阿檀,這裏近來新開了齋飯,聽聞是很好的,可我每次來都不是時候,只好下次又下次。”
可惜,她離開汴京的時候是暮春,始終沒有等來一場花開,下次又下次也只是無期,終究沒有如願吃上一頓明遠寺的齋飯。
這些小小的遺憾連她自己都記不得了,卻不知她多年前的不經意,全被人放在心中,珍之重之,銘記于心。
有個人讓她在多年之後,能獲得一個遲來的圓滿。
崔游未及開口,門口便有來人打斷了二人的對話。
“相公,公爺來了。”長随踏入廳中,叉手禀告。
崔游道:“什麽事?”
崔其一身寬袍大袖,髭須飄飄,身形與崔游如出一轍的身高腿長,他越過長随,擡眼對上崔游,道:“沒事我就不能來了麽?”
長随連忙告罪:“我讓公爺在門口等着讓我先來通秉的……”
因為先前盧氏闖入的事情,讓崔游十分不快,當時沒攔住盧氏的那幾個被處罰得極重,所以這個長随看見本應該在門外的崔其,連連告罪。
崔游道:“你下去吧。”
見他沒有責怪的意思,長随這才心中長舒一口氣,往外走去。
崔其的目光從姜無芳的身上掠過,又落到桌上那只蘿蔔雕刻的幼犬上,最後才又回到崔游這:“我有事單獨和你說。”
姜無芳知道這就是在趕人了,便對小滿道:“廚下炖着湯,你跟我去看看。”
二人走了出去,飛塵看了一眼崔其,再他點頭之後,也轉身出去,順帶還将門給帶上了。
“公爺今日是有什麽事。”崔游單刀直入。
崔其坐上崔游對面的椅子上,這才道:“将那個廚娘子送走。”
崔游挑唇,笑道:“您如今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我這些年都沒有管過你什麽,如今你也該聽一聽才好。這人是什麽身份,稍有差池就會讓你堕入地獄,如何能留?”
崔游聞言驀然擡眼看着他,久久沒有說話。
這些日子他與姜無芳的風言風語傳得沸沸揚揚,本以為崔其是為了這個來的,怎麽聽這口風……
他面上不露端倪:“如今我的權勢已極,若是求娶一個世家高門的貴女,恐陛下猜忌,莫不如與她一起。坊間風言風語,什麽堕入地獄,言過其實了。”
崔其直言:“你還害怕陛下麽?別人不知我還不知麽?你一心為着這個人,五年前如此,今日亦是如此。竟敢這般铤而走險,命都不要了麽?”
崔游看着他,手不自覺摸上自己的扳指:“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崔其道:“如果不是确鑿,我不會來找你。”
“公爺該像從前一般才是,獨善其身才是萬全,不是麽?”崔游面露嘲諷。
崔其深深看了他一眼,那雙與崔游一般飛狹的眸中露出難見的疲色:“我知道你這些年來怨我當初不管你,可當初……我也無可奈何。我已經幫你收了首尾,你若是不将她深藏,屆時終有大難。”
崔游冷冷:“當初阿娘的事情也是如此麽?因為公爺無可奈何,因為公爺害怕終有大難,所以放棄了她,是麽?”
崔游後來将事情查了個底朝天,當初王氏的死雖然是那些人的手筆,也脫不了崔其的放任。
崔其默然不語,片刻之後才道:“這個爵位也是沾了你的光,你不必張口閉口這般諷刺我。不管我當初如何,今日我是真為了你好,你聽我一言……”
崔游打斷他:“我與你不同,我若非能保萬全,不會将至愛置于險境。萬事皆在我掌控,你不必憂心,只要你不說出去,決計沒事。為了您自己,您也應該緘口的。我不是什麽良善的人,若有差池,怕是要連累您同我一起受罪。好了,我等下還有事,就不多說了。”
崔其看他堅決,道:“這件事情不會從我這裏傳出去,我已經處理好了。不過世上難有不透風的牆,我這裏處理完了,難免不會再有漏風之處,你還是提防些。我不知道你要做什麽,不過刀尖跳舞,還是……需小心些。”他頓了頓,“不為我,為你亡母也小心些。”
他說着,起身往門口走去,打開門擡頭,碧空如洗,晨光灼然到有些刺目,刺得他眼眶酸脹。
他是老了。
從前那些事情如同流水一般在夢中漫上心頭,淹得他喘不過氣。
他剛要走出去,就聽見身後的崔游低聲道:“我感謝你今日來這裏的提醒,但是,我們之間相處,還是客氣些好。最該父慈子孝的時候已經過了許久了。”
聞言,崔其既不贊同,也不反對,只是加大了步子,匆匆往前院走去。
“怎麽了,因為我的事情為難你了?”姜無芳見崔其出了院門,這才過來問他。
崔游看見她,剛才還有些低落的心情緩和了。
他并不擔心崔其會将事情說出去,他知曉崔其的性子,崔其為了周全自身,會做到守口如瓶。
他拉住她的手:“沒事,不過是些閑言碎語,他怕連累崔氏的聲名,連累到他,否則不會過來多言的。我已經跟他說開,沒事了。你換上衣服,我們該出去了。”
與其痛惜沒有将之前的關系維護好,不如抓住當下。
今日是李義森處刑的日子,他們要親自觀刑。
姜無芳颔首,回握他的手,他掌心的軟溫讓她心安:“阿檀,多謝你。”
他笑得溫潤:“你我之間,不必說這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