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五十九碗飯 10.18
崔府門口。
“娘子, 一輛車放不下了。”小滿看着滿滿當當的一車物什,愁道,“本只是與謝氏那邊幫一下忙也就罷了, 怎麽娘子與世子妃竟然一見如故,聽崔東說,現下竟要貼近許多物什。”
崔遐打趣她:“放心吧, 這都是崔相公縱着娘子,放眼滿汴京,哪家能做到咱們出手這麽闊綽,因個一見如故, 都是老饕就能貼進這麽多東西。再說你也不必愁,這些都是相公手裏頭漏出的些許罷了,窮不了我阿兄,你安心将心放回肚子吧。”
小滿紅着臉嘟囔:“我也只是說說罷了, 崔東自然是窮不了的。”
姜無芳笑着看着兩人你一言我一語, 搖搖頭, 走過來指點那個放東西的小厮道:“這個筐上還可以再堆上一些,魚放在蝦蟹的上頭, 莫要和其他的肉類串了味道。”
等到這邊的小厮将東西放好,她才轉頭對那兩個小丫頭佯裝兇巴巴:“有你們在這裏說嘴的功夫, 都做好了。”
崔遐和小滿具是吐吐舌頭,笑作一團。
崔東打着簾子, 在車上看着那邊的動靜, 轉頭對崔游道:“娘子見了郡王夫人之後心情像是好了不少。”
崔游喝着茶,漫不經心瞥到窗外,正看見那一抹與他一般的紫色衣角,唇角上揚:“郡王夫人也是愛吃的, 那日一見她就忘年交一般,若不是我拖着,便是要說上三天三夜了。人這一生,找到興味相投的人很不容易。”
謝柷那邊的辦事效率極快,那日剛說完這事情,隔日就送來了三張請柬。
兩張是後面宴會的,崔游與姜無芳二人一人一張,還有一張則是姜無芳單獨的請柬,說是郡王夫人想找她過去聊聊食譜。
崔游知道沒有請自己的時候心中就已經明白是為什麽了,當下拍板跟她一起去。
果不其然,如他所料,還沒到謝府門前就能遠遠看到那個謝濯雲笑得跟升了天似的。
崔游第一個下車時,他那臉又晴轉多雲,一臉震驚:“沒請你,你怎麽來了。”
“沒事幹,叨擾了。”崔游那時候打定了主意耍賴。
接下來謝濯雲的心思也就被他在一旁攪亂得所剩無幾了,所有旖旎到最後只變成郡公夫人與姜無芳聊菜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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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二人倒是像是沒有察覺到崔游與謝濯雲之間的劍拔弩張,二人相見恨晚,就差直接因為知己,當場歃血為盟當忘年交了。
姜無芳從回來之後就一直悄咪-咪地今日留下一些好食材,明日攢兩個好調料的,崔游哪裏會不知曉,直接大手一揮,拍板說她想送多少送多少,只有她不想送的,沒有不夠送的。
起初姜無芳還有些舉棋不定,在崔游說出:“謝氏與崔府的關系也應該再近一些了,這些往來日後都是必要的。”這句話之後,才開始放手操辦起來。
崔東給崔游将茶杯斟滿:“別說,姜娘子如今真是有主母娘子的風範,什麽事情都是一把抓。”
話音未落,幔帳就被從外掀起,姜無芳那顆毛茸茸的頭探進來,一雙美目流光溢彩:“你們在說什麽呢,我這邊已經準備好了。”
崔游放下手中的茶杯,一瞬不瞬看着她的眼,倏然笑了:“沒什麽,崔東說你——”說到這裏,他又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茶,薄唇潤上水色。
“嗯?”她不耐他賣關子。
“說你像我的主母大娘子。”崔游道。
姜無芳覺得臉上發熱,啐崔東道:“你胡說什麽,當心我讓小滿不理你了。”
崔游一本正經幫着她罵崔東:“差事當好了嗎,整日說個沒完沒了,還不下去,等我請你嗎。”
崔東:……
天可憐見,他只是說姜娘子像是崔府管事的大娘子罷了。要說也是對比太強烈了,西院那位整日只想着些歪門邪道的破心思,莫說崔相公了,就連他看着都替那位臊得慌,也就只有打醮的那位一心問道,不理俗事才看不同了。
兩相比較之下,近日裏操持家中采買和與謝府往來的事宜的姜娘子,着實太出衆了。
他也不過只是說句切實感受罷了,方才相公還聽得喜笑顏開,轉眼姜娘子面前就變臉。
受傷的總是自己啊……
崔東只是心中想着,身體卻很誠實地下了車,朝小滿那邊奔去。
姜無芳正要往後面的車輿去坐,就被崔游叫住了:“你去哪裏。”
姜無芳在車窗旁邊回道:“今日宴上有許多貴女要來,你我二人不好太靠近。”
“不打緊,看了也無妨,她們父兄不敢再在朝上多言我一句。”崔游蹙眉,以為她是怕自己在朝上又有言官參奏,直言告訴她自己如今在朝上的狀況。
“不是這個。”姜無芳擡眼,欲言又止。
“那是因為什麽。”
“我怕誤了你的親事。”她頓了一下,小聲道,“從荥陽來的一個媽媽說,你如今年歲也大了,往年若說是為了朝上拼搏也就罷了,如今塵埃落定,合該……合該找個主母才是。我想着,在家中也就是了,外頭人多眼雜,還是注意些才是,否則該誤了你的親事了。”
見她開口閉口就是什麽他的親事,說得面不改色,他覺得後槽牙有些癢癢,也學着她面不改色道:“誤了這麽久也不差這麽一會子,上車。”
姜無芳不懂他的意思,眨巴兩下大眼:“你是有什麽……所以不想成婚嗎?”她想起他之前的舉動,隐疾二字呼之欲出。
崔游後槽牙當着狠狠磨了兩下,笑得如沐春風:“快上車,否則我就下去抱你上來,這裏人多眼雜,怕是你日後都要為我負責了。”
“那可不行,我怎麽能負責。”她一溜煙鑽上車。
她如今的身份地位,絲毫與他不堪匹配。
“許久沒有看過《九章算術》了,頭疼得緊,你還是給我讀讀吧。”崔游面上再沒有光風霁月的樣子,咬牙切齒從車座底下的抽屜裏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本書,晃了晃,放到她面前。
姜無芳:……
現在下車還來得及嗎?
囚室裏頭淡淡氤氲着一層血腥氣,地面上因了剛才潑過水的緣故鋪着一層薄薄的濕意,張祿雙手反綁在椅子上,頭發散亂披蓬,低垂着頭任由亂發罩住自己的臉,腳上套着重重的鐐铐的地方結了一層磨出的血痂,只有仔細看才能看出他的胸腔還因呼吸而微微浮動。
張統領吩咐細長眼道:“怎麽茶也沒有一杯,還不快去準備。”
李夙擺手:“不必了,在這裏喝什麽茶,我來也不是為了喝茶的。”
李夙的聲音響起,剛才還死氣森森的張祿猛然擡頭,蓬亂的發中那一雙陰鸷的眼圓睜着,如同一支箭狠狠射向她,若是眼神能有實體,想必這世上又會多出一條亡魂。
“是你……”張祿因為被拷問磋磨,許久沒有得過一口水喝,他的嘴唇發白幹裂,發出的聲音像是兩把生鏽的菜刀互相摩擦,艱澀幹啞。
李夙迤迤然走過來,并沒有馬上回應張祿,而是慢吞吞坐在細長眼擦了又擦的凳子上,雙手指尖相抵:“沒錯,是我。”
“老奴只當五公主在北漠這些年已經将性子磨平了,卻不想殿下志向遠大,如今找到了新的枝頭,開始替崔游那個小兒辦事。”張祿笑着,露出帶血的牙龈,吐出一口沾着血跡的唾沫,接着道,“只是殿下如此明目張膽,怕是陛下知道了也不會輕饒。”
他之前招供實在是因為熬不住刑罰了,如今見到管事的人,這才松一口氣,之前被磨平挫平的氣又上來了,本來就尖利的嗓音因了他的語氣變得更加難聽。
李夙母妃羅氏身體不好,她在懷上李俶的時候身子已經十分虛弱,勉強才保住的胎,孕中産後的艱辛自不必說,遭了不少得罪,即便是經州羅氏那邊送來再多如水一般的補品,也是于事無補,沒幾年就撒手去了。
因為李俶心智如同小兒,有一次伺候他的宮人躲懶,便讓他不小心溜了出去,險些吓着李悫當時十分疼寵的秦鑒夫人。
只是險些吓着,秦鑒夫人又并沒有什麽大礙的情況之下,李俶仍舊被狠狠申斥一番,還挨了幾個手板。
後面也不知道怎麽的,原先油皮都沒有破的秦鑒夫人在回了宮中之後一-夜驚懼,輾轉不安,到後面竟是演變成心痛之症,腹中的胎兒也受到了影響,天還未亮就落了胎。
李悫震怒,命人徹查,,查着查着,便是查出了事關經州羅氏,李悫不分緣由就将羅氏一族抄家,其間慘狀,不一而足,只有嫁到了謝氏的姨母得到了庇護,逃過一劫。
羅氏本是大族,所以李俶即便是癡兒,也在宮中能有一席之地,羅氏傾覆之後,又哪裏還能讨得到好的。
先是二子被痛打,李悫這般連诏書都不喜親批的人,卻在一日之內連寫三封申饬的聖旨,将李俶和李夙批為“不忠不孝之人”,先淑妃羅氏的母家則被批為“不忠不孝之臣”。
後面李夙得知那個秦鑒夫人失寵之後,淪落到要以大成妃嫔的身份再嫁忽爾國的可汗,頗為唏噓,與杜預說起此事,也不無嘲諷的意味:“難為陛下這般懶惰也願親筆寫下三道聖旨,當時的震怒,我還以為這位秦鑒夫人多麽重要,原來也有色衰愛弛之日。”
果不其然,秦鑒夫人遠嫁後不久,就因為忽爾國冰天雪境,苦寒至極,又不受忽爾可汗的寵愛,潦倒而亡。
曾經在大成那般花團錦簇,金堆玉砌出來的人,到了最後也不過是潦草一張薄氈子裹了丢到天-葬坑中喂禿鹫了。
李悫一開始還覺得自己的面子被下了,大成送去的女人,怎能如此潦草,所以便以上國之名,發了密旨給忽爾可汗,以作警告,讓忽爾必須以秦鑒夫人之死,給一個交代,否則就是勿謂言之不預了。
本來還氣勢洶洶的李悫,在收到忽爾可汗的回信之後,覺得腦子更疼了。
原來,這位秦鑒夫人到了忽爾之後,被忽爾可汗發現了她身邊一直跟随服侍的侍女竟然是個帶把的,且二人早有茍且之事,忽爾可汗念着秦鑒夫人是大成送來的人,顧及這彼此的顏面,這才按下不表。
誰知這個秦鑒夫人不知悔改,在忽爾可汗處死了那個侍女之後,竟也跟着殉情了,事情攤到明面上罪不在忽爾,而在這個大成的秦鑒夫人。
李悫想起當時秦鑒夫人在宮中時的不對勁,怒火中燒,派人去查,這才查明,原來當時“被羅氏害死”的那個孩子,就是這個“侍女”的。
當時這二人知道闖出禍事,将孩子貿然生下,日後面容與這位“侍女”越來越像,難免生事,一開始就存着将孩子拿了的心。
只是當初李悫愛屋及烏,對這個未出世的孩子十分關心,一時也找不到合理的由頭,所幸的是,李俶撞上來了。
李悫怒不可遏,但是礙于顏面,不想讓人知曉他當了綠頭大王八,不好明面上大張旗鼓,只暗暗派人将秦鑒夫人的母族全部殺死,這才心下松快一些。
這些事情乃秘辛,李夙也是在去了北漠多年之後,才由自己尚存的羅氏耳目之口得知的。
李悫就是這樣的人,他自己一手颠覆的羅氏已經在他腦中沒有任何印象了,也就談不上任何的慚愧。
這也就是李夙回來的理由。
李夙大概也知道張祿的看法,她在李悫心中的位置,這麽多年常伴于李悫身側的張祿怎麽會有不明白的,怕是還覺得自己是那個什麽也不懂的黃口小兒,随便一忽悠就能上當呢。
張祿不知道李夙此時憶上心頭,只以為李夙是被自己給唬住了,這才不說話的。
“殿下依附于崔游,莫不如依附于大王的好。若是殿下放了我,我願意從中說和,如此俶王也能好過一些。”張祿收斂自己剛才眼中的威吓之意,循循善誘道。
李夙沉吟須臾,旋即擡頭,笑得燦爛:“我依附于崔游?”她笑着搖搖頭,不置可否,“況且,陛下如何會知曉呢?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天地不會說,我也不會說,張大伴死後——更是不會說。陛下是不會知道的。”
張祿臉色大變:“你……你……崔游不會要我的命……”
李夙原本柔婉的臉上笑意更盛,看上去卻讓人覺得像是被毒蛇纏住的冰冷:“沒錯,崔相公要的只是你知道的事情,不會要你的命,只要你願意依附于崔相公,或許可以保下一條狗命。”張祿眼中求生的之意更盛,正要開口求饒,就被她的話打斷了。
“可是,綁你來的不是崔相公。是我,所以你活不了。”
張祿剛才唬人的眼神已經沒了,木木然看着地面,他沒有想明白,自己什麽時候得罪過這個五公主。
李夙朝細長眼詢問道:“我吩咐的事情都辦好了麽?”
細長眼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直接将張祿的上衣剝下,只見他胸-前已經是皮肉粘連,慘不忍睹,她卻定定看着,面上帶着快意。
細長眼的手按住張祿坐的椅子,調了個轉向,與前面慘狀不同,張祿背後的皮肉完好無損。
李夙看向張統領,張統領便适時将一根鐵絲做的鞭子遞過來,細長眼見狀,也将張祿的衣服給他又套回去,這才轉回來。
張祿看着那根熟悉的鞭子,眼中盛滿懼色,恍然大悟:“是你,原來如此……”
李夙拿起那根鞭子,抽向他的背,鞭子上面的倒刺勾住張祿的皮肉,與衣服黏連在一起,皮開肉綻。
在張祿殺豬一般的慘叫聲裏,她的聲音平靜夾雜其中:“沒錯,是我,敢動我的人,好教你最後死在我的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