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五十八碗飯 10.16
苔藓如爪, 攀附在狹窄過道兩邊的牆壁上,本就陳舊的磚頭更顯得斑駁。
滴答,滴答。
從不知名處落下的水将青磚染濕, 水聲和過道盡處的呵斥聲、慘叫聲融為一體。
精致的鳳頭高臺靴踩過那灘水漬,旁邊的人身着墨綠色長袍,一邊引領一邊道:“為了掩人耳目, 尋的這一處地方偏僻簡陋,殿下多當心一些腳下,莫要污了您的腳。”
李夙跟着那人又過了一個拐角,道:“張祿怎麽樣了?吐口沒有?”
墨綠長袍道:“剛進來那會子嘴緊得很, 還敢反問我們主子是誰,十分嚣張。我們手底下的人都是見慣了這起子嚣張的人的,再硬的骨頭也不怕啃不下的。起初這老賊還耍奸,故意給指了錯的方向, 底下人也是機靈的, 一邊拷問一邊派人去查實, 沒到半個時辰就回來了,将那老賊又治上一番, 從此服服帖帖,再不敢耍滑頭了。”
李夙冷笑:“這個老東西向來狡兔三窟, 就算是如此,你們也別輕易放松, 該去查實的還是要查實。”
墨綠長袍陪着笑道:“這是自然, 就提防着呢。”
說話間,二人已經離慘叫聲越來越近了,裏頭的人像是也聽見外頭的腳步聲,裏面的呵斥聲暫時停下, 門簾被掀起,是一個細長眼的青年。
細長眼一見來人,剛還冰冷一片的面上立時挂上笑意。
“殿下金安,張統領安泰。”細長眼畢恭畢敬叉手道好,又轉頭看一眼血刺拉忽的囚室,面上有些為難,“二位來前合該提前吩咐一聲才是,免得污了二位的眼。”
說着,又轉過頭去朝囚室內的其餘人手道:“還愣着做什麽,還不快些收拾起來。”
室內立刻響起水潑到地面的聲音,随之則是刷子與地面的摩擦聲。
李夙趁着打掃狼藉的空隙,詢問細長眼:“還活着麽?”
細長眼笑道:“殿下先前吩咐的,屬下不敢忘了,始終留有一口氣的。”
李夙滿意點頭:“那就好,行了,直接進去吧,若是這等場面我都看不了,那還謀什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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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長眼哈腰道:“是是,殿下請。”
謝柷與崔游為首在前,謝濯雲則是落後一個身位與姜無芳說着什麽,轉眼間四人已經到了崔府的大門,早在門口的崔東見了,上來對崔游與謝柷回話道:“将才謝禦史家的奴仆把馬趕到後面吃幹草去了,現下正在後頭套車,還需謝禦史等會兒了。”
謝柷道:“不妨事,往常只是聽說相公的好處,卻因着怕攪擾相公清淨,不敢打擾。今日有機會兩相靠近更是相談甚歡,多說會子話也好。”
謝柷這話說得好聽,他雖然對于崔游的一些行事頗為贊同欣賞,可是他們謝府累世清宦,始終是有些傲然在的,他在官場上從來未有過攀附的心思在。
前陣子因着家中兩個話事的女眷不懂這其中的門道,縱了謝濯雲上門做什麽所謂的拜山頭的事,上頭的母親他不好多說什麽,妻與子就沒有那麽幸運了,是被他狠狠申斥過的。
不過眼下他的話倒是說得圓滿,直把之前的傲然說成了敬畏,全了兩下 面子。
謝濯雲在後頭聽見了,對姜無芳喁喁道:“真是什麽話都讓我阿耶說全了。先頭我過來,連着我阿娘都被他罵得狗血淋頭。我當時還以為阿耶與崔相公有什麽不合,現下看來果真是我太過于年輕了,他們這些官場上沉浮摸爬的人,就算再直,也有些嘴上的功夫在的。”
姜無芳聽見他當着自己的面就這麽損謝柷,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
前頭的崔游側回臉,看着她,眉峰輕挑:“沒想到小郡公居然與娘子這般投契,不知道二位在說什麽,這般開心,也說來讓我與世子一同開心一下。”
姜無芳不知道怎麽的,見他這般開口了反而覺得有些心虛,剛才綻出的笑意斂了個一幹二淨。
崔游身旁的謝柷聞言也順着道:“這小子與誰都能說上幾句。”
謝柷其實這半日下來,也覺得自己兒子與平常不同。在家中的時候說是跟他一起來向崔游道謝的,結果來了之後就跟在崔游府上這個姜娘子的旁邊轉悠來轉悠去的。
方才說自己對劍南燒春沒有興趣,沒多大一會卻也跟着過來了,在姜娘子面前将劍南燒春誇得天上有地上無。
謝柷也是他這個年紀過來的,怎麽會不知道他的心思。
按說他這個兒子,向來對女色一事十分不解,不知道怎麽的就開竅了,若不是他親眼所見,還真不能相信這個木頭呆瓜一般的飛卿能将人家娘子逗得如此開心。
這般想着,謝柷也便接着朝謝濯雲問道:“你剛才是說了什麽,說來我也聽聽?”
謝濯雲顧惜自己這條小命,自然不敢直言自己是笑話他老子的事情,只好幹笑着将事情遮掩過去。
謝柷見他緘口不言,只是傻笑,恨鐵不成鋼道:“整日問東你答西,要不就是不搭理我,沒有出息。”
謝柷從小是被謝老郡公這位嚴父教出來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隔代親的緣故,如今的謝老郡公對于謝濯雲卻十分放任,他也只好自己扛起大旗,來當這個嚴父的角色,平日裏對待謝濯雲時,說話難免有些不客氣。
謝濯雲平日裏是習慣了的,只是此時在姜無芳面前被自己阿耶訓斥,面上有些挂不住。
崔游幽幽勸謝柷:“世子也是過謙了,小郡公是虎父無犬子。不說別的,小郡公年紀輕輕已經能與女郎這般熟稔相交,想必也是風-流人物。不像我,平日裏除了姜娘子就沒有相熟的女郎,慚愧慚愧。”
謝濯雲看着他那副咄嗟嘆息的樣子,突然覺得牙根有些癢癢。
他哼笑一聲,對崔游道:“崔相公這話怎麽說的,太過于謙虛了,如何就沒有相熟的女郎了?我表姐不就是麽?那日表姐還與我說起相公呢,說與崔相公對坐長談一日,只覺得相公腹中乾坤甚廣。也是我确實無甚出息,否則也不會沒有女郎同我長談一日,說起來這個,我輸相公多矣,還任重而道遠呢。”
他的話音剛落,崔游的目光已經不自主朝姜無芳身上投去,只見她低頭心不在焉,也不知道謝濯雲的話她聽進去沒有。
“謝禦史,小郡公,車來了。”崔東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跟着謝府的馬車到了門口,跳下車道。
謝柷點頭,朝崔游叉手道別:”今日煩勞相公了。”
崔游則是低聲道:“何來勞煩不勞煩一說,只是某今日之言,望世子回去好好想想才是。”
謝柷道:“這是自然。”他叉手告辭,踩着馬夫放好的腳凳上了車,想了想還回頭道,“相公,過幾日是家嚴生辰,內子想着趁此機會将親朋好友齊聚一堂,一通熱鬧一番,不知相公屆時有沒有空撥冗前來?”
崔游道:“世子客氣,久仰郡公夫人高義,能得相邀是我的福氣。”
謝老郡公這位夫人也是個傳奇人物,說來當初也是高嫁進謝氏門庭的,為人不卑不亢,待人平和有禮。
有一回蕭皇後宮中起火,便是她舍命護住的蕭皇後。
有了這個舍命的義舉在前,再無人敢诟病她的出身,每每提起,無有不稱贊她膽識過人,忠孝兩全的。
謝柷這邊見他一口答應,也是滿意,便笑道:“如此便好。”
這邊的賓主盡歡在謝濯雲看來卻極為刺目,他看了一眼仍舊是若有所思的姜無芳,對謝柷提議:“前幾日阿娘不是還在頭疼菜肴麽?何不将姜娘子也請來?”
姜無芳聽見自己被提起,茫然擡起頭。
謝柷的目光在謝濯雲與姜無芳身上停留片刻,和顏悅色詢道:“姜娘子的手藝我今日嘗過,自然毋庸置疑的。只是屆時難免人多事雜,不知娘子可否願意過府援手?”
謝濯雲在旁邊小聲補充:“到時我讓人幫着你,定不讓你勞累了。我大母最是和善可親的,又挑嘴,想來她能吃上你做的菜,定會極為開心。我近日搜羅了許多珍奇菜譜,或是高門內府的菜式,或是五湖四海的菜色,若是你不嫌棄,以此為謝,如何?”
姜無芳的眼神一亮。
鄭氏教她傳她的菜式,多是外大母所教授的,到底還是有了一些局限,若是能如謝濯雲所言,倒也是一樁難得的好事。
這些年來,心中再苦,只要是自己親手下廚做上一餐滿足口舌五髒,便能緩解上不少。
長久以來,這些在旁人看來煙熏火燎的難捱,早已經成為她的樂趣。
聽聞謝濯雲所言,她當下将征詢的目光看向崔游,崔游從剛剛謝濯雲低聲同她輕語的時候就一直看着這邊,眼下見她看過來,哪裏還有不懂的?
“不難,你若想去,我帶你去便是了。”崔游道。
姜無芳聞言也将剛才心中的雜緒抛諸腦後,眉心舒展不少。
謝柷看向崔游,道:“那過幾日我就讓人把請柬送上,恭候二位了。”他說着又是一叉手,鑽進了車廂。
謝濯雲也上了車,馬車都已經行出去了,還從幔帳裏面探出個頭,依依不舍看着後面朝姜無芳揮手:“姜娘子,一定來啊。”
姜無芳見他這副生死離別的模樣,哭笑不得,只好點頭,也朝他揮手:“一定!”
謝濯雲得了她準确的回複,這才心下大定,面上笑容在臉上有放大的趨勢。
姜無芳還在揮動的手被人擒住,她下意識回頭,始作俑者的大手擒住她的手腕,眼睛卻沒有在看自己,而是黏在那漸行漸遠的馬車上。
崔游的目光與謝濯雲的相對,兩人目光一寒一熱,在空中遙遙一碰,随着姜無芳不自然地抽回手腕,二人這才收回視線。
崔游低頭朝姜無芳解釋道:“他們今日上門已經過于招眼,好在是還有一層救命之恩做掩飾,倒也能相安無事。你如今在別人眼中是我府上的人,不必與那位小郡公太過靠近,人多眼雜,恐生事端。”
他的聲音溫柔平靜,若是平時,姜無芳也就笑着過了,今日不知道怎麽的,聽他這麽一說,反而覺得自己胸中燃起了一團火焰似的,不吐不快。
“比起這個,說來還是你與五公主長談一日要更招人眼一些。”她話從口出,已經後悔,馬上調轉話頭,“我先回去幫小滿鋤地了。”
崔游站在原地消化片刻她話裏的意思,眸中一亮,眼睛勾出笑意,長腿一跨,追了上去:“不用小滿,我幫你鋤地。”
姜無芳梗着脖子往銘草居的方向走,腳步飛快:“不用了。”
“我說用就用。”崔游跟上她的頻率,道,“你別氣,我與五公主談的事情都是為了你。”
她剛才還健步如飛的腿腳瞬時間慢了下來,語氣軟得沒有什麽說服力:“誰說我生氣了……”
崔游彎眸:“好,你說沒有就沒有。”
“你之前那把鋤頭太短了,總要你彎着身子,怕是費腰。我讓人給你打了一把新的,今朝已經送來了,過會兒你試試合不合用,合不合你的意。”她朝他瞟一眼。
崔游彎唇:“你送的,自然是最合我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