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五十六碗飯 10.13
姜無芳給他盛了一碗梨湯, 昨日聽崔東提了一嘴他夜裏案牍勞形多有咳嗽,今日便挑了最好最水靈的大黃梨,照着南邊的做法弄了一道梨湯。
秋日潤肺, 全憑這個外頭黃燦燦,內中白生生的好東西。
她将湯碗推到崔游面前,指指調羹, 示意他嘗一下:“常嘗嘗如何,南邊的做法。補肺益氣。”這才接着他的話往下說,“夜明珠說到底也只是個物什,如何怪他。你這好友太過于悲春傷秋了, 若因此失了心愛之物,日後想起來,難免要後悔的。”
崔游依着她的意思,喝了一口梨湯。
梨湯入口不是完全甜膩, 十分清爽鮮美。
“愛得太過, 再聰明的人也難逃一個癡字。”他放下調羹, 哂笑,“總覺得夜明珠找到了更好的去處, 應該退讓才是。”
“失去一顆夜明珠事小,只怕他秉持着這樣的想法行事, 事事退讓,以後的命運就只能與無數顆夜明珠失之交臂了。”姜無芳道。
崔游點頭, 贊同她:“确實, 所以後來他付出了很大的代價,為自己的懦弱,為自己的退讓。”
她輕嘆一口氣,心中也為這個故事惋惜。
本以為是一個物救其主, 主珍愛物的故事,誰想還是這般悲傷的基調。
“不過還好,後面他又尋回這個夜明珠了。”崔游道。
姜無芳心中輕舒一口氣:“那的确是個好消息。我阿耶曾經有一柄十分珍重寶劍,那是他第一次出征的時候明宗賜下的,他就帶着這柄劍安定了大成的邦土。明宗大行之後不久,那柄劍無來由斷成兩截,阿耶那一日都沒有吃飯,你知道的,阿耶十分聽阿娘的話的,可是即便是阿娘來勸,都沒有用。可見阿耶實在是傷心到了骨子裏。”她自己也抿一口梨湯,緩緩自己心中的苦頓,“雖說只是個物什,可是當它對于人而言有了意義的那一刻,也就說明它的生命真正開始了。”
崔游攪動着那碗清澈的梨湯,湯水中央旋出一個小小的渦:“又豈知不是這個夜明珠的光明給他帶來了希望。”
“團圓就好。”
“我這個好友如今有了憂慮,我也拿不定主意,你幫我參詳一番?”崔游道。
“你但說無妨。”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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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游雙手拇指腹相互摩挲,看似舉棋不定:“若是外有賊寇日夜盯着這個夜明珠,想着将它砸碎,碾爛。我這好友該當如何?”
“可有生命之危?”
“有。如何懸崖峭壁,稍不留神,粉身碎骨只在旦夕之間。”
“那你應該勸你好友放棄。到底還是自身重要。”
崔游搖頭:“勸不得。愛入骨髓,珠生人活,珠死人亡。”
“那是有些魔怔了。”
“嗯,可以這麽說。”
“既然如此,那就将賊寇撕碎,掰爛,如此你那好友與夜明珠都可保全。”姜無芳道,“是不是因為賊寇人多勢衆?又或者是武藝超群?如果是因為這個,你可以給我一隊人馬,不出半日,困擾可解。”
她心中想着,崔阿檀或許與朝堂之上頗為威風,可是真到了肉搏之時,難免也會吃虧。否則這等明目張膽的強盜之事,也不會這麽困擾他了。
他既然能這般幫她,讓她去幫他的好友解了燃眉之急,又有何不可。
崔游見她躍躍欲試,方才的沉悶消失無蹤,挂上一抹冰雪消融的笑意:“哪裏就需要你親自來了。好好待着。”他往外看了一眼,道,“崔東。”
崔東早就和小滿在廊下候着了,聽到崔游的呼喚就過來了,探出個頭:“在,相公。”
崔游看他一眼:“莫非近日來也應該休息得差不多了,去讓他協助宋寅,将我之前吩咐事情加緊辦好了。”
崔東一聽是正是,正經叉手道:“是。”
崔游接着補充道:“三日之內,我要得到好消息,否則,不用我多說。”
崔東心中暗暗為莫非掬一把同情淚。
這厮向來刁鑽,別的愛好沒有,只愛看些亂七八糟的話本子。進了汴京,趁着自己在李義森這樁子事情之上立了功的這股子熱乎勁兒,日日泡在了無書齋之中,沒完沒了。
只以為自己這是回汴京休假了,怕是現言最早一批去了無書齋的人中,就有他。
莫非正想着好好放松一把,這就被拽着回來幹活。
确實有些,慘絕人寰。
崔東這也只是一閃念,跟着崔游日久,自然不會置喙他的抉擇,應了聲就往外頭走,吩咐人套馬去了。
姜無芳看着崔東走遠,這才道:“你昨晚開始就心事重重,原是宋節度那邊又出了什麽亂子?”
據姜無芳所知,如今的宋寅已經被調到了與北漠角州所毗鄰的單劬嶺,意為震懾外寇。
若是北漠那邊出了事情,也難怪崔游這般樣子。
沒想到崔游卻仍舊是搖搖頭:“還好,在我掌握之中。”
姜無芳見他年輕俊美的臉上全是老成,有些恍惚。
若是那日沒有在殿上見過他上把天子,下掌百官,東宮都要退避三舍的威風之态,她可能還不太能理解這句話。
但是自從那日見過之後,她心中就只有一個念頭。
這個和她相識在年少之時的阿檀,如今正是他最耀眼的時候。
這個大成的宰輔大相公有着朝堂之上最年輕的面孔,最出挑的容色,卻能高高淩駕于那些年過半百的官員頭上。
他自身的智慧織成一張密而牢固的大網,将這個在李悫手底下逐漸開始顯現出頹勢的國家網住,力挽狂瀾。
“相公,娘子,前面的門子來報,有客求見。”小滿手中拿着名帖進門,出聲将姜無芳的思緒拉回。
崔游接過名帖,只見上面有着“謝”字的鋼印,小滿道:“是太平郡公世子,監察禦史謝柷謝禦史,說是為了要當面感謝相公當日在殿上舍身相救。還帶了好多好多好多的好東西過來呢。國公爺那邊已經将人請到那邊西院的正廳中了,讓門子過來知會相公一聲,過去見見謝禦史。”
因為他沒有分出去單獨開府,仍舊是和崔其那邊共用着同一個大門口,所以才稱為東院銘草居,實則崔府甚大,崔游的銘草居就占了東邊整整大半的地方。
姜無芳與崔游對視一眼。
“也用完小食了,謝禦史是個耿直中正的人,你去看看吧。”她道。
從前姜無芳就在李晏的口中聽過許多關于謝柷的事情。
這位謝老郡公的獨子頗有其父之風,即便是身為世子,有着常人所難及的封蔭便利,卻硬生生要從底部做起。
李晏提起他也是頗為感慨:“臘月大雪,這個謝溫煦在路上見到有貧苦的百姓衣着單薄快要凍死,便将自己的厚鬥篷和油傘送給那人了,自己一個人穿着單薄的朝服,頂着滿頭的風雪走在路上。若不是我半路遇見,捎上他一程,怕是即便他到了文成殿,也要被凍傷了。”
鄭氏聽了也覺得實在有些唏噓:“真是個癡人。”
李晏當時聽了鄭氏的話,只說了一句話,姜無芳如今仍舊記憶深刻。
“若是大成多一些這樣的‘癡人’,何愁不千秋萬代。”
崔游在朝堂之上,知道的事情自然要比她這些只言片語更多的。
在李悫踐祚之後,禦史臺就成為了他一個人的喉舌,阿谀拍馬。順李悫之意者冒天下之大不韪也無人敢參,逆李悫者則是被變着法子找錯處,什麽今日是單日,這人卻一頓飯吃了雙數的米粒,實在是有違天意這般的彈劾屢見不鮮。
雖則荒唐,豈不知是為了上順君意所衍生出的怪圈。
只有這個人像一只逆着狂風的蒼鷹,直擊長空,冒天下之大不韪。
李悫對他十分不喜,否則憑借他的才氣,也不會都如今了,仍舊只是一個從三品的監察禦史。
崔游雖然自身如今已經深陷泥淖,卻十分佩服這樣子的人。
他點點頭:“好。西府那邊人多眼雜,你在家中等我,我去看看便回。”
姜無芳聽着他說這句話,只覺得心中有些奇怪,想了想,卻又說不上來,也就幹脆撇下不想,對他道:“去吧,這裏我來收拾。”
崔游聞言,眼神溫柔,拍拍她的臉:“嗯 ,我去了,等我。”
不等姜無芳動作,崔游人已經走出院中了,只剩下她一人還呆呆坐着。
她氣惱站起來,将筷箸拿在收起,攥在手中,看着對小滿道:“他最近老是拍我的臉,而且,怎麽搞得好像是我禁锢着他不讓他出門似的。”
“相公最心疼娘子了。”小滿睜着圓溜溜的眼睛。
“哪裏有。心疼我還老是拍我臉。”姜無芳嘴硬,心下卻不知道怎麽的,柔得如水。
小滿用力點頭:“真的真的,崔東也總是拍我臉。他說是我像她妹妹一般,心疼我,所以喜歡拍我的臉。”
她擡眼看小滿,發現小滿确實與崔遐有一些相像,都是圓潤的臉,大大的眼……
姜無芳剛剛才揚起的嘴角,瞬間垮下來,抿成一條線。
她把剛攏起的兩雙筷箸一丢:“你說得很好,下次不要說了。你收拾吧,我頭疼,回去睡覺了。”
說着,她就走出了飯廳。
小滿喃喃道:“收就收嘛,兇我做什麽。”想了想,又揚聲對外面的人道,“娘子,走走再去睡,消消食,你今日穿的衣服腰身都緊了。”
姜無芳腳下一頓,随即走得更快了。
崔游跟着門子走到西院正廳,入門的時候發現崔其和盧氏都在,下首除了謝柷,還有一個人。
謝濯雲坐到他身邊,彎着眼笑,壓低聲音道:“崔相公安泰,姜娘子現下在院中嗎?”
崔游笑得十分溫和,看着他,真誠道:“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