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五十五碗飯 10.12
最後, 那麽一桌子的菜也只留出了一部分給出門的那三個人,剩下的全進了姜無芳和崔游的肚子。
崔遐和小滿倒是吃得開心,崔東因為傷寒的緣故只能喝着藥, 苦哈哈看着她們。
快樂是她們的,崔東什麽也沒有。
由于吃得太多,姜無芳摸着自己的肚子, 十分憂愁,用手在自己的腰上量了又量。
崔游見她愁眉苦臉的樣子,覺得有趣,便走到她身邊, 輕聲道:“不用擔心,你……極好,吃多些也好看。”
姜無芳茫然擡頭:“啊?什麽?我是在想,要是吃得太多了, 動起來難免不便。你看——”
她說着, 先是助跑起跳, 足尖踏在院中的石檻上,身子像一只輕盈的燕子在空中利落旋轉三周, 悠然落地,又往院中那棵最高的梧桐樹上奔去, 人似猿猱一般活動靈巧,到了樹冠底下最細的那根枝上, 低頭看向崔游, 朱紅的唇勾起,眸中難得迸發出快活的流光。
“崔阿檀,你看。”
她說着,便雙手張開, 背對着地面往下一躍。
崔游淺眸微縮,呼吸急促往前跑,想要接住她。
“草兒奴!”
太高了,他怕——
不過姜無芳的動作比他更快,在快要着地的時候,空中一個幹淨的翻滾,整個人又颠倒過來,安然無恙足尖着地。
她下落之後,臉上還挂着爽利的笑意,轉過頭來:“我比從前進益許多啦——”
映入她眼簾的是崔游稍顯蒼白的臉,他的雙手還保持着往前送的手勢:“怎麽了?是不舒服麽?怎麽嘴唇都白了。”
崔游将手收回,深呼吸一口:“無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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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無芳看他的嘴唇逐漸恢複血色,确認他沒事這才繼續道:“你說我能不愁嗎,從前在外頭,雖然也吃得不賴,卻從來沒有這般過。你知道前幾日小滿跟我說什麽嗎,她跟我說:‘娘子,這件衣服又緊了幾分。’”她學着小滿的憨憨的口吻,話鋒一轉,“來了你這裏之後,也不知道是怎麽的,人竟然像是莊稼埋進沃土中,風一吹就瘋長起來。”
她的話中像是在抱怨,面上卻帶着笑意,語調中也帶上一絲自己也沒有察覺的嬌嗔。
“從前我能轉個五周的,如今都只能轉上三周了。”她道。
其實她是對自己太過于嚴苛了,崔游手底下精幹的武衛也不少,能與她如今“退化”的武力比肩的是鳳毛麟角,更別說連李義森都是他的手下敗将了。
崔游剛才的心不在焉收起,離了燈下,他的淺色眼瞳也添上幾分溫潤的墨色。
“你如今這樣……很好。”其他的事情交由他來做就好了。
崔游看着那個被所有人以鄙夷目光相對的少年發出無力的嘶吼,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冰冷,無情,沒有人願意幫助他。
他的心也随着那個少年的冷遇落入冰窖之中。
千鈞一發之際,一匹額上帶雪印的紅馬帶着那一抹耀眼的紅疾馳而來。
少年心中道:“李珠。”
崔游也跟着道:“李珠。”
頑固的冰岩見了烈焰般的日光,傳來一聲清脆的裂聲。
伴着裂聲,畫面一轉,小女郎的阿娘拿着一個火焰盞口堆給少年,告訴他:“你就是崔家那位小阿檀吧,草兒奴經常提起你。”
少年接過那個油香四溢的火焰盞口堆,正要入口,小女郎便過來叫住他,用沾了胭脂紅的筷子在上面點上個紅點,這才讓他吃。
“點上福氣,吃的人平安順遂。”小女郎作小大人狀。
小女郎的母親便捏着她的耳朵:“你就不能讓阿檀先吃,你往常給他帶那麽多福氣還不夠,缺上這一點?”又轉過頭朝他歉意一笑,“快吃快吃,別耽誤了,我收拾她。”
小女郎并未束手就擒,反而靈活跑開了,小女郎的阿娘則氣得繞着院內追着跑:“草兒奴!”
小女郎彎眸淺笑,眼內流光溢彩,比少年在荥陽時的無數個夜晚之中見過的最耀眼的星幕還要奪目,如星似月。
少年心中道:“草兒奴。”
崔游也跟着道:“草兒奴。”
星夜暖光驟然被吹燈拔蠟,四周是暈染不開的濃墨,崔游身後傳來長大後的小女郎的聲音。
“崔家阿檀,你看。”
那個耀眼的明珠在秋風中飄零,于春風裏消亡,從高高的樓上墜下,如同一個破了的紙鳶。
少年拼命往前跑,崔游也跟了上去,甚至還穿過了少年的身體。
十六歲的小女郎穿過崔游伸出的臂膀,落到地上,洇成如同昭德元年的披風一般的,一團刺目的紅。
崔游愣愣收回手,感覺自己的面頰上癢癢劃過兩行水漬。
他睜開眼的時候,天都已經亮了,如夢裏一般,他臉上有淚意濕潤的痕跡。
門吱呀打開,正是蹑手蹑腳放輕聲音進來的崔東。
崔東見他起身了,便将手裏的臉盆往淨手盆架上一放:“相公,淨面吧。”
原來是今日姜無芳發現崔游居然破天荒起遲了,得知他今日不用住持常朝,也沒有什麽大事之後就讓崔東不要去叫他。
近日來,他忙得像個陀螺,好不容易那根繃緊的弦能松上一松,就讓他多歇息一會兒。
剛剛姜無芳本來是讓小滿過來送淨臉的面盆的,崔東也在,就将事情攬了過來,進門的時候也是聽了姜無芳的話,手腳極輕。
誰知道進來才發現,崔游已經起來了。
正呆坐在拔步床上,不知道在想什麽。
崔游見到來人,兩手很快不着痕跡十指相扣,大拇指按向自己的眼睛,揩去濕意。
崔東見他捂着眼睛,道:“相公這是眼睛不舒服?”
崔游點頭,揮手讓他出去:“放那裏吧。”
崔東猶豫一下,最後還是從善如流退出去,将門也帶上,這才往後廚去。
崔游出來的時候姜無芳已經準備好小食了,軟糯白滑的粥,清爽開胃的小菜擺了一桌。
她正要像之前一般,為了照顧崔游用飯時候的怪癖,呼朋引伴一番,卻叫崔游打斷了。
只見崔游垂眸,指尖抵住案幾,有些發白:“不用叫人了。”
姜無芳看着他,又見他接着道:“不要別人,今日就你我,一起吃頓飯。”
姜無芳拿着手裏的碗,時不時偷偷擡眼看崔游,不知道他這是怎麽了,昨晚就有些奇怪的悶……
平日裏雖然他也話不多,但是在該說的時候,還是能說的,可昨晚的他卻好像是一個有人彈奏還能出聲的上等琵琶突然斷弦了。
她說不上來是怎麽了,只是直覺感覺十分不對勁。
她想了一下,還是決定直接些:“是又出了什麽事情?”
崔游的目光觸及她唇角的小飯粒,伸手過去摘下,又用帕子按按她的唇角,這才道:“我……有個好友,從前十分貧窮匮乏,家中連點燈的蠟油都用不起。”
她心中道,崔相公也有這般的貧窮好友,怪道是說皇帝家中尚有三門窮親戚呢。
她歪着頭:“那夜晚的時候你這好友就要長夜置于黑暗之中了。”
崔游放下手帕,接着道:“嗯,他過了很長一段這樣的生活。”
“現在呢,他好些了嗎?”她問出來之後覺得自己的問題十分沒有腦子,既然說是他的好友了,他這好友從前即便是如此困難,可他向來是個顧念舊情的人,怎麽會不幫着照拂。
崔游擡眸:“嗯。有一日他偶然間得到了一顆夜明珠。”
姜無芳道:“你給的麽?有了夜明珠就不用了燭火了。”
李晏在世的時候,北漠十四州尚且還在大成的手裏頭,那裏有一個叫做夜闌的小國曾經為了報答李晏出兵抵擋外寇的恩德,送給他一個巨大無比的夜明珠。
那夜明珠通體瑩潤,散發的光芒可以與明月争輝。
崔游看着她,眼神如柔水般澈然:“對,在他有了那顆明珠之後,他就有了抵抗長夜的力量,不用燭火也不必再忍受長夜的寂然。”
姜無芳聽見崔游的形容,心中覺得莫名有些柔軟,這顆明珠能遇上他這個好友也是幸運啊。
當初-夜闌送李晏的那顆夜明珠,可以說是四海之內最好的成色了,可是饒是如此,也只是被人當成一個玩物一般對待。
李家傾頹之後,這顆明珠更是不知道又輾轉幾家,流落何處了。
崔阿檀的好友如此珍重這顆明珠,想來也是很珍重的才是。
于一個寶物而言,最好的命運并非是落入最強者的手中,而是能被最珍重他的人所藏,那才是它最好的歸宿。
姜無芳想起這些,忍不住往下催問:“然後呢?”
崔游看向窗外,眼神悠遠:“然後,突然有一天,這個夜明珠被人奪走了,我這個好友十分難過。”
姜無芳道:“難過是最無用的事情了,若是真的喜愛,該想着如何拿回來才是的。”
“嗯……須知一個人若是被搶走了最愛,是會催生出來最壞的本性的。我這好友不是聖人,所以他也有過很偏激的念頭,想不顧一切,想不擇手段。”崔游聲音逐漸低下來,将目光投到她身上,對上她的眼眸,“可是他不敢。”
“為什麽?因為奪走的人權力很大麽?”姜無芳問道。
崔游搖頭,手指輕叩自己的扳指:“不是,他害怕夜明珠怪罪他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