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五十四碗飯 10.11
一匹駿馬疾馳而來, 分開摩肩擦踵的人流。
上頭禦馬的人身穿一件煙霞色兜帽鬥篷,看不清楚面目。只見兜帽鬥篷馬繩一扯,那馬便乖乖往裏坊主道旁的小巷鑽去。
在一處玄色角門處, 兜帽鬥篷下馬,将駿馬拴在門口的拴馬石上,走到門口, 擡手在那玄色的門上敲上急促的三下,露出的手腕明白晃人眼。
裏頭似是有人早在等着了,聽見外面的敲門上,緊閉的門馬上打開, 露出一張飽經風霜的臉。
海叔眯着有些渾濁的眼睛想要确認是不是他要等的人,兜帽鬥篷往四周确認沒人,從門縫裏鑽進去:“是我。”
海叔聽見聲音,連忙讓開, 等她進門之後這才回身将門挂上。
李夙将頭上的兜帽摘下, 露出那張瑩潤白皙的臉, 駕輕就熟往後遠走去,一邊走一邊詢問跟在一邊海叔:“早想來, 他偏為了掩人耳目說我這幾日事忙,不讓我來。你們這邊派來的那人說是他燒起來了?現下如何?”
海叔回答:“先前燒得滾燙, 我想着不好瞞着殿下,就讓人過去了。殿下派來的大夫來得更早一些, 已經見過郎君把脈開藥了, 現下廚下正在煎藥,大夫給郎君針灸過之後,不大熱了。”
李夙皺眉:“他思慮太多。”
二人穿過抄手游廊,來到杜預的正房, 海叔給李夙推開門,然後道:“殿下,我先去給郎君盯着藥。”
其實廚下如今有的是人,根本用不上他,可是這二位別扭得緊,他若是在,那有些話更不會說明白了,還不如他避開得好。
海叔跛着腳走開,李夙進到房中,将門帶上。
之前茶室中的拔步床回歸原位,上頭躺着的人趴着,聽見來人的聲音這才睜開眼睛,眼睫輕顫。
杜預開口時聲音都是沙啞的:“來了。”
李夙将披風挂在木椸上,走過去坐在床沿:“嗯,我來了。”
二人之間一陣沉默,李夙才複又說:“你不該如此謹慎。若是當日顧及張祿,可如今他已然失了阿耶的心,牆倒衆人推,你府內的那些眼線也盡數拔了,還有什麽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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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預咳嗽一聲,李夙将放在旁邊的溫水用調羹舀了遞到他唇旁,看他喝下,接着往下說:“按我說,你就不應該領這一頓板子。張祿本來是要讓蘇伏去當替死鬼,你倒是好人,替他領了罰。”
杜預有了水潤嗓子,聲音不再發幹:“先前我剛去禦前,他對我多有照拂,就當是還他的了。而且,他是崔游的人。”
本來蘇伏的身份是藏得極好的,先前莫說是杜預,就算是張祿這個狡猾的老狐貍也并沒有發現馬腳。
只是偏巧,有一晚被杜預撞上蘇伏與崔游在一起。
兩個看似是毫無瓜葛的人,暗地裏卻說話舉止宛如老友,若不是碰巧被他撞見,還真不敢信。
李夙像是想到什麽,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又對他語重心長道,“別管他是誰的人,也不值得你這般。平白受了板子燒起來,此時可大可小。”
李夙的胞弟李俶便是因幼時燒過一場,兇險至極,若非有謝氏這個外家在,險些連命都保不住。
後來雖然保下一條命來,卻只能有六七歲孩童的心智了。
所以李夙才一聽來人說他燒得厲害,便将自己手底下最好的那個大夫丢上最快的馬,命人先将大夫送來,自己才騎了次一些的馬過來。
杜預眼睫翹起,看着她道:“崔相公在,事情便成了八-九分。我想着我來換他的人,日後他們也能惦念上我們一二分的好。”
李夙沒有多想,直喇喇道:“确實。崔游其人明明只有二十三歲,可是城府深不見底。”頓了頓,她接着道,“只是,什麽也沒有你重要,日後這樣的事情不要再做了。”
杜預苦笑搖搖頭,像是想起什麽,又道:“崔相公并不像傳言那般不近女色,前些日子傳廚娘子,我曾經見過。那本是個寡婦,可是崔相公卻渾然不在意……雖然當時因為有我在場,他們幾人多有掩飾,可是我直覺崔相公對那個女郎十分不同。”
李夙道:“你是說姜娘子?我也見過,看着倒是個十分普通的女郎,不知怎麽我表弟也對她很有些想法。她竟然還是個寡婦?這我倒不知了。”
她話音剛落,海叔已經端着藥罐過來了,李夙回頭接過藥罐,倒出一碗,端過去喂他:“你今日倒是對崔游的事情如此上心,半句話都不離他的。病中還是注意休息為上,旁的事情就不要多想了,來,喝藥。”
杜預垂眸,悶悶應聲。
飯桌之上,綠蘿和蒲山只覺得這頓飯吃得如坐針氈,汗流浃背。
崔游的目光極淡,只往她們二人身上一拂過,她們馬上感覺口中的美味佳肴都味同嚼蠟。
她們二人平常吃飯極為積極,姜無芳見她們這般食不下咽,覺得一反常态,便道:“怎麽了,今日吃得這般少。”
綠蘿和蒲山聞言,感覺手中的碗足足有千斤重,總不能如實以告:你好,是這樣的姜娘子,因為崔相公矗在一旁像一尊黑臉佛像,所以我們才吃不下。
她們又不是活膩歪了。
崔游轉過臉看她們:“怎麽,不合胃口?”
離崔游比較近一些的蒲山當下感覺如芒在背,二人均是異口同聲幹笑:“哈、哈,合、合。”
二人說起話來都沒有了往常的伶俐,活像是兩個口吃兒。
“那怎麽不多吃點。”崔游道。
二人馬上擡起碗,拼命往嘴裏扒飯。
姜無芳好笑道:“別急別急,慢點吃,別光吃飯,吃點菜。”她又道,“沒有胃口的話配酸梅最好,開胃。我前些日子腌了些酸梅,我去拿來,今日剛好開壇,給你們嘗嘗。”
說着,她就放下碗筷,出了門。
崔游的目光看着她窈窕婀娜的背影,片刻便收回來,對飯桌上更是瑟縮的二人道:“等會我要約姜娘子去看砍頭,你們都在的話,一起吧?”
綠蘿和蒲山懷疑自己的耳朵:“啊?”
“就是砍頭啊,你們肯定沒見過吧,一排的人,刀一落下頭也掉了,咕嚕嚕滾一地。”崔游一指那盆清炖蟹黃獅子頭,“喏,就像是這個獅子頭一樣,圓滾滾黑不溜秋的,滾滿一地。”
他說着還用著子夾了一個圓滾滾的獅子頭,綠蘿和蒲山兩個小丫頭,瞪圓眼睛,看着唇紅-唇白的郎君薄唇輕啓,一口将那個碩大圓溜的獅子頭咬成兩半,喉嚨不由得因為緊張具是吞了口口水。
恰好這時姜無芳也抱着她那壇腌好的酸梅過來了,見崔游正在吃獅子頭,便道:“酸梅配上獅子頭也是很開胃的。”她将壇子啓開,從裏頭舀出一碗圓潤的酸梅,放在碗中,推到明顯沒有胃口的綠蘿和蒲山面前,好意道,“吃吧。”
這兩個小丫頭正是李玉一般的年紀,她向來把她們看作和小滿一般的妹妹來對待。崔游平日裏用飯也不講究食不言寝不語,連小滿他都能叫來一起共桌,想來他也不會介意這兩個小丫頭的,所以她也就大喇喇給她們添菜了。
別的不說,就這壇子酸梅全是用的上好的梅子,紅黑紅黑的,甜中帶酸,極為爽口。
誰知這二位明顯不能領情,眼睛直勾勾看着那碗裏黑不溜秋圓滾滾的酸梅,堅決放下筷子。
綠蘿道:“姜娘子,我飽了。”
蒲山道:“姜娘子,我也飽了。”
二人也不管崔游還在場了,平日裏管着她們的都是姜無芳,之後要死要活再說吧……
說完,二人便奪門而出。
聽到外面傳來的幹嘔聲,姜無芳狐疑将那一碗酸梅拿過來,放到自己鼻子底下,奇怪道:“這也沒壞啊,正是最香的時候。”
這一碟酸梅散發着梅子的清香,聞着就酸甜可口,十分動人。
這兩個小丫頭是怎麽回事。
崔游狀似無意道:“每個人的口味都不同,感受不一樣吧。蜀府嗜甜,松洲喜油,旻州又愛清淡,可能剛才那兩個小丫頭因為家鄉口味的原因,不大愛酸也說不定。有些人不喜歡蔥姜蒜和香菜味道的,聞到就會想吐,她們估計是這個原因吧。”
崔游這話倒是真的,他有一回在廊下食見到底下的一個官員,只遠遠聞到有個菜食之中有香菜的味道,便一下子幹嘔不止。
崔游摸摸自己的下巴,道:“不像我,唉,你做什麽我都愛吃。”
姜無芳認真看他一眼,認真将一塊鹿舌夾到他的碗中:“什麽都愛吃才是好事,多吃點,補補。”
崔游想起她前兩日才說起自己虛,面上卻不顯,只将鹿舌放到一旁,一筷子都不碰,吃了口時蔬,話鋒一轉:“對了,過幾日就是要砍……”他本想說砍頭的,但是想起剛才那兩個小丫頭的反應,不想吓到她,便又換上一個說法,“過幾日就要當衆正法李義森,你要去麽?”
說着,他還不動聲色地将那一碟容易讓人聯想的獅子頭挪開些,以防反了她的胃。
誰料姜無芳聞言,反而自己夾了一個大大的獅子頭,朱唇貝齒一口咬掉大半顆肉丸,陰森森道:“去,怎麽不去,去看人家砍那個狗彘的頭。”說着她還用力嚼了一口,“看他的頭圓溜溜血淋淋滾一地,我就痛快了。”
崔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