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四十七碗飯 10.2
胡文對于這片宮城的每一條街道都已經是了然在心, 他雖然身子有些肥,但是走起路來也是虎虎生風,連姜無芳跟在她身後, 都要稍稍用上四五分腳力才能跟上。
胡文老道,為了避開人眼,走的都是冷清的庑廊與偏僻的角門。
不時, 便到了應門前,胡文回頭叮囑道:“放松些。”
見姜無芳點頭,胡文這才像是松口氣,帶她又是一拐, 便進了一個小偏門,二人進到裏頭,只打簾一看,卻是一番豁然開朗。
殿內朱紅山柱柱礎上下兩頭各有一層祥雲鎏金紋飾包裹住, 椽桷與金檩相交, 以紅為底色, 摻以藍色相間,上頭繪以臻麗的圖樣。
無一處不精妙, 無一處不是恢弘。
胡文見她進來,将抓着的簾子放回去, 她掀起眼皮看一眼那赤金大匾,上書:禦極殿。
底下有一個金龍小匾, 上書:親賢中正。
算下來, 這還是她的太大父乾宗所書,筆力遒勁,筆劃鋒利中直,可見其人, 然細看,那匾上字跡早已不如從前顯眼,似是已染上塵灰。
五年前,便是在這個太大父書寫的匾額之下,李悫單獨會見了淪為階下囚的李晏,當時她在牢中,并不知道二人相談說了什麽,只知道回來之後,她父親不再進食,五日之後李晏毅然決然喝下毒酒,從此背上莫須有的罪名,成為那些要奉承李悫的人口誅筆伐的對象。
胡文剛一進來便有兩個小黃門走上前來,其中一個看上去伶俐些的道:“胡大伴安福,今日過來可是有什麽吩咐?”
也不怪他們奇怪,這個晨朝的活計,黃門們向來都是擺設,不過是跟着這些指點江山的官員們一起,做個背景板而已。
胡文還沒有回答,遠處匆匆走來太監,穿的綠衣官服明顯說明了他的官職要比這兩個小黃門要高上許多,應是專門負責安排管理朝會之上黃門的。
只見那個太監朝胡文問好:“幹爹。”又低聲斥責剛才那兩個黃門,“什麽事情都是你們兩個糊塗東西能随便問的,還不快點下去。”
那兩個黃門本來是想着上來拍拍馬屁,哪想到拍到馬腿上了,趕緊連連告罪,退回原來的位置。
胡文輕點頭:“如何,打算把她安排站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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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玉也是只得了胡文一個信,本以為他會自己安排,誰知道居然來問自己了。
不過他能做到這個位置,也不是蠢笨人,看胡文對于姜無芳的态度,便知道這決計不是因為得罪胡文而被發配過來的,這可是胡文親自帶過來,又親自過問的,便明白了要如何對待。
胡玉道:“幹爹,若是想要擡舉他,便放到禦前侍筆,如何?”
胡文跟他也不講究那麽許多,哼道:“放到陛下跟前是擡舉?陛下都不來,如何擡舉。”他環視一眼殿中,本想把她安排在崔游身邊站着,但又不知道今日到底所為何事,怕她去那裏反而惹眼,胡文目光一轉,指着那塊“親賢中直”匾額左下角的簾幕旁,道,“就讓他站在那裏。”
那個地方雖然離崔游的位置極遠,然而正在對角線上,只需一擡眼,就能看見對方。
胡玉哪裏有不應的,笑道:“幹爹的安排自然是好的。”
胡文拍拍他的肩:“上心些,她第一次上值,別出岔子。”
胡玉道:“自是不會。”
胡文又道:“嘴上嚴些,今日我沒有來過,懂麽?”
胡玉回答:“孩兒知道了。”
胡玉垂首叉手,胡文便順着剛才進來的小門,神不知鬼不覺穿出去了。
姜無芳聽從安排站到位置上,那扇朱紅的雕花大門敞開着,也露出了今日的第一抹朝色。
遠處的過水金橋露出一二人影,接着三五,又是七八,趁着晨光,這些官員看不清面目,緩緩而來。
她的頭垂下,簾幕投下暗光在她的臉上。
殿中人逐漸多了,不過為首的幾個都沒有來,所以底下的官員都在小聲議論這幾日的朝中之事。
不多時,便聽見外頭有黃門敲響朝鼓,報道:“太子殿下到——”
議論聲收了一小半。
鼓聲第二道,黃門報道:“左相到——”
議論聲收一大半。
鼓聲第三道,黃門報道:“崔相公到——”
議論聲戛然而止。
她的耳朵朝門口方向側一側,腳步一挪,簾幕在她的臉投下更大面積的陰影,她稍微擡頭,看向門口。
只見方才才分開的那個人,此時已經過了過水金橋。
大成最年輕的右相寬肩窄腰,目若點漆,薄唇如朱,腰間系一條金玉蹀躞帶,圈出禁欲的腰身,将那一襲紫衣穿得格外出挑。
先前天空的黑霾一掃無餘,一輪朝日沿着飛檐噴薄而出,将橋上紋刻的祥雲襯得似真如實,又缥缈若仙。
崔游步入殿中,上一階臺,衣袖一拂,在空蕩蕩的禦座右下首處的案幾坐下,李璿與吳襄對視一眼,也跟着在他低一階的位置坐下。
她心下咋舌,這便是他如今的位置麽?
仿佛不久前李璿還在他面前跳腳為難,如今卻是只能等他坐下,才能在其後随之。
她剛才還注意到,黃門在報來者名號之時,報吳襄是左相,而崔游身為右相,也應報右相才是,可是黃門并沒有。
黃門報的是:崔相公到。
這意味着什麽。
這意味着如今的吳襄在朝中,已經不能再與他并稱左右。
她看向座上那個世上無雙的郎君,崔游感覺到她的目光,黑漆的眼往這邊極快一瞟,對上她的,卻不膠着,立時挪開。
在這個虎狼環伺的殿中,二人只用對方知曉的方式,蜻蜓點水,以示會晤。
一個黃門捧着一摞奏章,奉上崔游的案上,随即退下。
崔游手骨長直,伸手去拿最面上的一本,展開閱讀,手背筋骨如竹枝。
他二指點點奏章,擡眼看向底下站着的官員,道:“前些日子狄人犯境,蕭州州牧求援兵馬司為何不見動靜?八日不見去援,連失兩城。後面蕭州州牧親自報來我這裏,才知曉。兵馬司首官何在?腦袋,不想要了?”
他後頭那句話說的聲音不高,殿中的人聽了卻均是不寒而栗,別人不知道,只這位,确實是與閻王有買賣的主兒。
日前親自嶺南,将一群酒囊飯袋揪了個幹淨。憑着官職中飽私囊,欺壓百姓,與外敵有所聯絡的那些人,無一不被枭首示衆。
嶺南的宗族觀念極重,在戰亂之前,京官與南官向來各自為政,互不相關。
也就是出了匪亂,那群南官死得差不多了,才求助汴京,想要人下來當這潭動蕩的定海針。
誰知汴京一插手,更是鑄就了另一種盤根錯節,險些逼得當地人全部揭竿而起。
汴京之中的人那個不知道若要将嶺南的差事辦好,也極為容易,只需将那些貪污的人法辦。
肉爛便要剜腐肉,上狠藥。
可是,誰敢?
一開始李璿派去的那個人就是皇族旁支,他帶去安插的勢力之中,有士族,有皇族。
誰敢和這些人明面上對着幹?
也就是崔游了。
說動陛下親自安排他上陣,去了之後就大刀闊斧,将那群酒囊飯袋帶去的酒囊飯袋盡數一一清算,才讓嶺南的動蕩再次平息下來,得以喘息重建。
那可是盞茶之間便決定砍了整整三十二個頭的主兒。
兵馬司的首官張思抹一把冷汗,出列拱手道:“回崔相公,實在不是我拖延。只如今兵馬司中能用的人的确不多,若要找到主帥,須先從北漠調人回來。只如今北漠也吃緊,那邊一直找不到人替代,這才拖延了幾日罷了。”
聽到張思一推四五六,崔游冷笑勾唇:“拖延了幾日罷了?”他目光極寒,是她從未見過的。
只見他将奏章一甩,正好砸在張思的頭上。
“兵貴神速你竟不知?你自己看看,蕭州連失二城,殘兵盡被狄人所戮,城中百姓死九千人,傷數萬人。這叫罷了?”
他眸光冰冷如劍,張思狼狽拿着奏章不敢說話,唯恐這個殺神下一秒就要叫自己去給那些死了的民衆陪葬,只連連告罪。
“看來你是已經沒有掌領兵馬司的能力了,念你這麽多年尚有苦勞,留你一條命,今日之內,将你手中的差事盡數交接好。”崔游道。
這就是讓張思滾蛋的意思了。
李璿雖然如今被削弱許多,依舊看不慣崔游,雖然張思不是他的人,兩邊都不靠,他還是開口了:“崔相公,僅僅二城,便要将一個二品大員來償,是否太過嚴厲?”
崔游的目光轉向李璿,旋即笑了:“殿下說的可是,僅僅二城?”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将“僅僅”二字咬得極重。
崔游看似笑得極為和善,姜無芳卻看出他眸中的笑意不達眼底,活像是一柄寒光凜冽的劍出鞘入肉前的片刻寧靜。
吳襄也皺眉,覺得李璿過于莽撞。
他這個外甥……
唉。
吳襄往回找補:“崔相公,張思這些年的确沒有辛勞也有苦勞,大王又向來仁厚,不過是替張思說句話罷了。”
崔游轉眸看向吳襄,吳襄有一瞬間感覺自己被一頭兇豹盯住的感覺,不由轉開眼睛。
“吳相,我也是思及張思有苦勞,才決定不殺他的。否則你以為能這麽簡單?”崔游淺笑。
張思膝蓋一軟,跪倒在地:“崔相公仁慈。”
李璿恨鐵不成鋼看他一眼,再不出聲替他說話。
誰知李璿不說話,崔游卻主動看向他了:“陛下既然讓某多提點大王,某也不客氣了。大王今日還是多按捺一些性子才好,這奏章這般多,總有道大王說話的時候。”
論理崔游還要比他小上幾歲,卻要依着阿耶的意思乖乖聽訓,李璿哪裏不氣惱,只是如今朝中大權均在崔游手中,阿耶又是對他如此看重,只好暫時壓下。
吳襄見李璿按捺住了情緒,沒有發作,心知他也是這些時日在崔游手下吃夠了這樣的陷阱,算是有了一點點的提防,剛才心裏那一瞬間對于李璿沖動的不滿這才稍稍散去一些。
姜無芳隐在簾幕旁,愣怔。
這……
就是如今的阿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