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四十八碗飯 10.3
一時間, 殿上衆人皆是噤若寒蟬,竟無人再敢駁崔游一句。
崔游沒有叫張思起來,也沒有往下發落他, 只是取下成摞的奏章頂端第一本。
他展開一看,神色不變,擡眼觑一眼朱門外面空蕩蕩的過水金橋, 長指按住案上展開的奏章,輕點兩下,才悠悠擡眼看着張思:“除此之外,五年之內, 你五族之內子侄親近,不得入仕,還要按比例捐出錢財重建蕭州二城。我這樣處理,你服也不服?”
張思糊弄底下不含糊, 可是畢竟為官多年, 哪裏會不知這個殺神是打算拿他祭天了。
他忙跪下, 撿回一條命,涕泗橫流:“相公有令, 莫敢不從,下官失職, 理應如此。”
姜無芳撩眼看着崔游的手指頭慢悠悠一下一下落在奏章上,她目光再垂下落到自己的舄履尖上時, 已是明白他的用意。
張思乃出身平南張氏, 因她離開汴京多年,朝中又無耳目,确實不知曉此人的行事風格。
但見今日殿上,此人動辄跪倒, 告罪,一副軟弱之相,焉能不知曉此人的心性?
如此扛不住事的人,在兵馬司這樣掌握兵戈大權的首位之上,又是出身盤根錯節的大族,難免被家族裹挾着跑。
崔游下他的官職,罰他的錢財都是正常的,可是一句“五年之內,你五族之內子侄親近,不得入仕”就着實耐人尋味了。
殿上暗湧,崔游卻視而不見,接着道:“很好。張思的事情了結了,就來說說你吧,兵馬司車馬主司吳楓何在?”
吳襄的目光立時投向他,這位左相向來平和,山河不動的面上出現一絲裂縫:“首官已因罪奪官,崔相公卻還要繼續牽連麽?想是沒有這般道理。”
崔游似笑非笑觑他一眼:“所以我才說,張思的事情了結了。”他轉首,琥珀般的瞳仁中威勢逼人,“兵馬司車馬主司吳楓何在?”
垂首列隊的官員之中,一個年約三十上下的官員手持朝圭,上前一步,不甘不願道:“下官吳楓,參見崔相公。”
崔游上下打量他一番,道:“你怎麽看你上峰的事情?”
吳楓與吳襄對視一眼,又看一眼跪倒在地的張思,回道:“崔相公處置妥當,為官者若不将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與禽-獸何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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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說得十分工整,聽上去像是就事論事,實則又回踩了一腳張思。
張思回頭,惱怒看他一眼,又瞪向吳襄,見這二人皆不理他,視他如無物,終于還是沒有說什麽,只是長嘆一口氣,繼續求饒:“崔相公饒恕。”
吳氏一族與張氏這麽多年來也算是交好,吳楓是吳襄的第三子,因為上頭有長兄,便只在他的手底下謀了份差事。
這些年來也是一直世叔世叔稱呼着的,吳襄那邊和他一直也是互通有無,不想如今他張氏成了這個殺神開刀的前例,卻讓這些小人還再踩上一腳。
他早前就不應該聽張氏族中叔伯的意思,拖延蕭州的事情。
當時說是想要等那邊再亂上一些,這邊再插手就更好能為族中的子侄謀求位置,誰知狄人勢如破竹,竟連破二城,事情再蓋不住了。
前些日子崔游又已經連續撸了兩個張氏子,終究成王敗寇。
崔游沒有理會張思的求饒,反而看向吳楓,道:“那你身為車馬主司,将原先準備采購軍馬的錢財吞下八成,将劣馬以次充好,使得洛關一役大敗,可也是——與禽-獸無異否?”
“你當真是,好大的膽子。”他道,“軍中貪污,尤應處重。按大成律本應将你先處分斬之刑,念你吳氏乃太子母家,吳相又從來勞苦功高,只判絞殺留你一條全屍。”
他說話的語氣輕描淡寫,卻讓吳楓面色驚慌,忍不住對吳襄道:“阿耶救我。”
吳襄也是面上大變:“此事當從頭再議——”
崔游道:“那洛關一役死去的十五萬軍民,誰給他們機會,從頭再議?”
張思聽見剛才這落井下石的二人也有報應,不由擡頭譏諷笑着看着這二人。
他就說麽,這個殺神,會看誰的面子?
吳襄被崔游的話噎住,想要反駁,可是這段時日,他的根基已經被這個心狠手辣的年輕右相動搖不少,一時間竟想不出任何可以用的人來。
他年歲已大,一時間急火攻心,竟是搖搖晃晃,面色發青起來。
李璿坐在他旁邊,自然一眼察覺出他的不妥,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起身摻住搖搖欲墜的吳襄,急道:“舅父,舅父。”
吳襄在他的一番掐虎口,拍胸背之下,這才緩過神來,只是唇部仍舊發白。
張思看着,不由竟升起一絲欣慰,覺得自己好歹還撿回一條命來,這邊的吳氏卻像是要父子雙雙折了一般。
此時兵荒馬亂,自然沒有人注意張思的笑意,只崔游在環視殿中的時候看到了他。
崔游稍稍側頭,右手轉動左手拇指之上的青玉扳指,道:“張首官竟然如此開心?忘記說了,你這條命保下來是因為你實在年老,再則——”
“你家中二子在此事中也有牽連,現已扣押等待候斬,想來,如今你也能體會蕭州二城中白發人送黑發的痛苦了。”
張思目眦欲裂,一時間竟是昏厥過去。
崔游看向胡玉:“拖下去。”
胡玉了然,一揮手,兩個年輕的黃門已經過來,将張思拖下去了。
吳襄顫顫巍巍伸手:“我要到陛下面前告你!”
崔游:“此事我已經報過給陛下,已是讓我全權代理此事。”
他沒有說謊,的确是報過了,只是李悫近來由于丹藥和房中香料的原因,身子骨越來越虛,根本沒來得及聽清他說的是什麽便已經昏睡過去,只睡前讓他自己看着辦。
向來便是如今吳襄去哭,怕是李悫也沒有這個心思來聽了。
“你這小兒好大的口氣!吳相為國之肱骨,為大成鞠躬盡瘁的時候,你在何處!”
朱紅的門外,一人身披甲胄,未曾卸箭,直沖沖走進殿中。
細眼一看,不是李義森又是誰?
姜無芳看清楚來人,手上握拳,指尖掐入掌心的軟肉之中,唇部緊抿。
她一時呼吸不暢,竟是也像吳襄一般,搖晃兩下。
只見李義森走到吳襄的身邊,扶住他的肩頭,正對上階的崔游,面色倨傲:“黃口小兒,豈容你放肆!”
底下的官員見神仙打架,有黨派站立的或是躍躍欲試,或是面色不善卻,無黨派的則是眼觀鼻鼻觀心,一時之間,卻均是不敢輕舉妄動。
在所有人都以為崔游要火起之時,卻見那人笑得風輕雲淡,停下轉動扳指的手,平整的指甲輕敲兩下,發出輕微的玉石之聲。
他先看向簾幕旁搖晃的那個人,右手拇指和食指扣成圓,點兩下唇,示意她吃一顆清心丸。
這是他們早就約定好的,他早早為她備下丸藥,便是為了預防她大喜大悲,傷了身子。
姜無芳遠遠看着他的示意,二指捏住那顆小小的丸藥,吞吃入腹,清涼之中,神思清明不少。
“哦?原來是李都護?等你,許久了。”他看到她的動作,這才将剛才推到一邊的奏章移到面前,擡眼輕笑。
蘇伏看向榻上昏睡的李悫,低聲問意姬道:“妥了?”
意姬指指煙氣袅袅的香爐,壓低聲音:“一切都按相公交代的,辦好了。”
李悫在榻上皺緊眉頭,口中道:“月奴,月奴……”
蘇伏冷笑:“他倒是鐘情。”
意姬道:“什麽鐘情不鐘情,不過是為了感動自己罷了。這樣冷心冷肺的人,能有什麽鐘情之人。他說我像那個什麽月奴,可是你看。”
她掀起大袖衫,大臂往內的軟肉一片青紫,都是李悫的所作所為。
蘇伏咬牙:“疼不疼?”
意姬搖頭:“不疼,只要我一想到最後的結果,就不疼。”
蘇伏眸光閃爍,想說什麽,終究沒有開口。
外頭進來一個人,正是骊姬,她捧着一碗湯藥,一進來就看到蘇伏和意姬站在一起,便輕咳一聲。
意姬和蘇伏這才保持起距離來。
骊姬剛将湯藥放上茶案上,張祿便進來了,看着殿內的幾人,對蘇伏招手。
蘇伏見是他,馬上挂上笑容:“張大伴。”
張祿道:“去,把陛下叫起來。”
蘇伏面上猶豫:“陛下剛剛睡下,心情不大好,怕是起來會不高興的。”
張祿自然知道如今的李悫越來越暴躁,現下去吵醒他的那個人必然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不然他怎麽會讓蘇伏來辦,自己去叫不就好了。
張祿似笑非笑:“我是叫不動你了?”
蘇伏向來做小伏低,軟慣了,就要過去叫李悫,屋內剩下三人都看向他如同龜速的步子。
這時,從門口傳來一聲杯盞碎掉的聲音,衆人回頭一看,卻是杜預。
李悫也從光怪陸離的夢中醒來,眼睛猩紅,面上的浮腫更甚,看向門外的時候,猶如厲鬼。
杜預趕緊一跪:“陛下饒命。”
李悫遠遠看不清他是誰,只怒道:“打!孤說過多少遍了,孤在夢中的時候,不準攪擾!你這個賤奴!”
張祿見自己的目的達成,也有人頂罪,最近杜預到底對他還算恭順,也便轉過去,對杜預道:“還不快滾下去領罰,等着陛下砍頭麽?”
杜預慌忙下去,蘇伏的目光在他身上一轉而過,張祿從他身邊經過,将骊姬剛奉上的湯藥拿到李悫面前,伺候他喝下。
等到李悫的情緒稍稍平複一些,這才開口道:“吳相請陛下今日上朝,陛下要不要過去看看?”
李悫道:“什麽事?”
張祿将湯碗放下,道:“就是尋找蓬萊仙府的事情麽,崔相公這麽久來都辦不好,吳相也擔心陛下,所以也派了人出去,今日有了好消息了。”
李悫連忙伸腿下去:“那還等什麽,快走。”
李義森對崔游十分不屑一顧的樣子,昂着下颌道:“等我做什麽,某也不過是仗義執言罷了。”
吳襄緩過勁來,這才有空轉過去看他身後站着的李義森,不想一回頭便看到他一身的甲胄,還配着劍!
他像是想起什麽事情,立刻咳嗽不疊叱道:“你怎麽這樣上來了!還不快下去!”
崔游饒有興致:“這麽威風凜凜,不好麽?”
後面傳來張祿的聲音:“聖人至,百官叩——”
崔游看向吳襄,嘴唇微動,随即叩拜下去。
吳襄更是怒火攻心,顫顫巍巍跪下去。
他看到了,剛才崔游的口型是:“晚了,跑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