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四十六碗飯 10.1
按說立秋也就在眼前, 前幾日還涼風習習,這幾日好巧不巧秋老虎也開始發威,一絲風也吝惜不見, 悶得人難受。
天黑得出奇,明明已經再過半個時辰就是雞鳴,穹廓仍舊像是打翻墨硯似的黑沉, 莫說不見月兒,連半個星子也無。
崔府上下皆在酣夢之中,唯有銘草居中崔游的房中,悄悄亮起燭火。
底下奴仆低着頭訓練有素端着盥洗的器具魚貫而出, 最後一個還旋身将門帶上,随即跟上前面的人,腳步極輕,除去間或有衣物的窸窣聲, 半分雜音也沒有。
站在門口的崔東壓低聲音, 對小滿道:“今日起得早, 待相公與娘子出門了,天再亮些我帶你去吃湯餅。”
小滿臊眉耷眼, 道:“今日我不能跟在娘子身旁,心中總有些七上八下的, 顧不上什麽湯餅不湯餅的了。”
崔東用衣角給她打扇,安撫道:“相公安排, 萬事周全, 你放心等姜娘子回來便是了。”
崔東覺得她根本不用擔心這個,若論對姜娘子的上心程度,這崔相公可決計不輸給任何人。
很早之前相公就已經開始吩咐他,暗地打點許多關竅, 當時他仍不知為何。到了前幾日相公說要讓姜娘子跟着一起上朝,他才反應過來,原來這些竟是都在為了這些做準備。
雖然他自己是不知道相公今日要扳李義森一定要讓姜娘子在場,只信一點,但凡是相公的謀劃,均有道理。
小滿本也是因為天氣有些煩悶,聽他一說,再加上扇風帶來的一絲清涼,總算是讓她好受一些,點點頭道:“那便不出去吃了,你若想吃湯餅,我給你做便是。”
崔東本也不是為了去吃那湯餅才開的口,眼下聽到事情達成,立時笑彎了眼,衣角扇得更加賣力了。
屋內,姜無芳看着崔游低頭認真攪拌玉碗中的物什,道:“要不你還是讓我自己來吧,也快些。”
崔游不理會她的推脫,淡淡掃眼過來,将手中的玉碗放置在茶幾上,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攏,勾道:“過來。”
她乖乖坐下,崔游傾身過來,剎那間的靠攏,姜無芳看到他盯着自己的臉時認真的眼神,心中一悸:“怎麽了?”
她心有旁骛,崔游卻巋然不動,眼神清明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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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右手拿起一把刷子,沾上些修顏粉,将她秀美的颌面掃成郎君的闊朗,然後接着拿起玉碗,将裏面姜黃色的膏脂粉揩一些在指尖,道:“即便是這張面-具能将你的容色隐去,卻依然能看出女郎的輪廓,我給你上下修顏粉,修得粗些。來,閉眼。”
她不僅皮相絕美,骨相更是女郎之中少有的玉骨仙姿,也只能看這些江湖之術将她泯然衆人,至于身姿,他已經讓人特制了穿上能使身材壯碩平板的衣物讓她穿上,只要掩去那份婀娜玉骨,自然萬事大吉。
姜無芳聽他聲音柔澈,不由也按他所言閉上眼睛。
她只感覺那沾了膏脂粉的指尖有些微涼,在她戴着面-具的臉上塗塗抹抹,不時,便聽他道:“好了。”
她再睜開眼睛,面前已經被他放置上一塊銅鏡,鏡中映出她如今的面容,輪廓清俊修刻,原先面-具的膚色已經算是黯淡,如今因上了特制的膏脂粉,更是顯得人更加不起眼。
在她打量自己的功夫,崔游這邊已經将手指擦幹淨,又對她道:“你的眼睛過于惹眼,到時還要再像之前訓練的一般行事才好。”
她本就眉眼極美,即便是先前掩去了八-九分的容顏,這雙如明珠般顧盼神飛的眸仍是能叫人見之忘俗。是以,如今為保萬全,他已經讓她跟着易容高手進行過系列的神态學習,如今她照着方法,将眉眼放松耷拉一般,掩蓋住神動,自然也就萬事大吉。
姜無芳知道他的意思,哪有不應的,立時就做出之前學了許久的眼神,想要吓吓他:“你看,如此行不行。”
她悟性極佳,當時那位易容高手只稍加點撥,她便能夠觸類旁通,不僅将眼神練得有些陰冷怖人,連面上的表情也能舉一反三稍加調整,看起來連那位老師都要說一聲:“你這眼神放松些,否則真有些駭人,我都不敢定定看你這眼神。”
她調皮想要吓上他一吓,用的便是十成十的力氣,眼神格外陰冷,誰知那頭的崔游看着她一臉歪七扭八,卻是笑了。
他手上的披風鬥篷系上她的頸間,将輕薄寬大的兜帽蓋上她的頭,伸手撫一撫她的眼睫,道:“嗯,學得好。真不錯。放松些。”
姜無芳被他四兩撥千斤,心知這是吓不到他了,這才又收斂一些面上的力氣。
崔游推開門,門口的二人早已噤聲,見他們出來,崔東和小滿對視一眼,随即崔東率先開口道:“相公,門口的車輿已經備好了。”
崔游點頭,旋即擡頭,目光一凝,空中仍舊是暈不開的黑墨色。
他低聲對身後的人道:“走吧。”
從前均是她一個人摸着石頭過河,小滿雖然也在她的身旁,可她到底還要比自己小上一些,而且心智更為單純,有些事情只能靠她自己決定。
此時此刻,姜無芳的心中突然升騰起一個念頭,那就是——原來不用一個人舉棋不定,出入有商有量,感覺竟是如此好。
兜帽下的人看不清神情,卻是能感覺到她重重深呼吸一口,然後道:“好,一起走吧。”
此時遠未到上朝的時辰,車輿直直往鵬宇門駛去,角樓值房的戍兵正百無聊賴,在刻小木人打發時間,聽見馬蹄聲精神馬上一凜,走到了門口。
這道門本是通往宮中供奉本朝所有逝去帝王皇觀的必經之路,便是東宮太子親臨,也必定是只能徒步進來,再差人擡轎的。
此時那戍兵卻連攔都沒有攔,只看了眼馬車上的家府紋樣,就開門放行,低頭拱手送那車輿駛入宮中。
待這車輿東拐西拐,終于是到了和胡文事先約定好的地點之後,才悠悠停穩。
這是一處皇觀附近的偏僻院落,車夫放下腳凳,對着幔帳後面的人道:“相公,到了。”
幔帳被紫衣朝服袍袖之下一雙勁瘦長修的手撩開,崔游先踩着腳凳走下去,複又用手替她掀開幔帳,道:“下來吧。”
姜無芳探出頭,正要下車,崔游又道:“踩着腳凳下。”
姜無芳這才将大喇喇的腳收回,踩着腳凳下去了。
車夫扯着馬,待她站定,這才将車輿趕到不惹人眼的地方。
二人在門口站定,崔游指節虛扣,三長三短扣響院門,很快,裏頭便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開門的正是上次見面的那個小閹童胡哨。
當時胡哨穿的還是普通的閹童服飾,幾日不見,竟是已經換上黃門的衣服了。
胡哨的聲音中帶着孩童特有的清音,道:“二位請進,幹爹替相公行事,事盡周全,已經将東西早早備下,在這裏等候多時了。”
二人在胡哨的引領下進門,裏面正堂燈火通明,挂着百來盞長明燈,姜無芳稍稍擡眼一觀,竟發現這一屋中,三面牆上挂的竟是大成這麽多年來逝去的八任帝王和各任皇後的肖像。
她小聲對崔游道:“如今宮中供奉先任帝王,竟都不在皇觀之中供奉了?這院中小小,這般敷衍了事?而且,來這裏換衣服,是不是不大好?”
宮中皇觀供奉皇家的歷任先帝。
一應行事均是遵從祖制,皇觀之中由有名望的高僧吟誦經文,日夜祈福。
她到底是李家人,逢年節和先帝的冥誕都是跟着去皇觀之中祭拜的,只是皇觀之內規矩俨然,決計沒有這等将畫像草草擁擠挂在一個屋內的道理。
胡哨人小耳朵靈,聽到她最後一句話,回答道:“這裏是陛下一時興起造的,現下早就荒廢了,這些長明燈還是幹爹将才過來,看明宗和嘉懿皇後的畫像吃灰,太過不忍,命我點上的。這裏僻靜,無人注意,娘子要換衣也是在偏房,礙不着什麽的。”
他如今不慌了,倒是說話十分有條理。
崔游也跟着解釋道:“這并不是正經的道場。”
他們三人進門的時候,胡文就在用雞毛撣子撣着明宗畫像的灰塵,待将灰都撣去八-九分,他這才施施然回身,放下手裏的雞毛撣子,對崔游叉手行禮:“崔相公安泰。”他剛才是聽見了胡哨的話的,乜斜他一眼。
崔游道:“大伴不必拘禮。”
胡文一個眼色,胡哨就已經捧着托盤上過來了,上頭一套小黃門的衣服。
胡文道:“娘子,衣服都是新的,只是顯得真實,漿洗了幾遍做舊不那麽打眼而已。小哨,帶娘子去偏房換衣服。”
姜無芳接過衣服進了偏房,不時便換好了,發現這衣服的領子要比平常黃門的領子要高上一些,正好遮擋住她喉結的部分,饒是她已經被崔游以膚泥貼上喉結,還塗上了修顏粉做掩飾,也不得不承認,胡文做事,确實細心妥當。
她走出門去,胡文看了一眼,點頭道:“這裝扮下來,十分穩妥。屆時朝上,你與相公照着安排來就是了。”
門外傳來宮中雞人①錘敲朝鼓的咚咚聲,胡文叉手看二人一眼,對崔游道:“再過二刻,相公就要避着人多眼雜,先往過水金橋那邊去才是了。娘子的話,倒是需要我帶進去,所以相公有什麽如今便吩咐清楚娘子,我和小哨在外頭候着,待時間一到,相公只管将娘子交予我便好。”
崔游點頭,胡文胡哨便先出了門。
其實崔游早就安排好了,該說的這幾日事無巨細都說清楚,現下也沒有什麽再交代的,只時間還早,崔游也不想太早和她分開,便默認二人再呆一會。
姜無芳仰着頭,看見明宗的畫像和嘉懿皇後的畫像,有些恍惚。
熟悉又陌生。
她曾經被明宗抱過在膝頭玩鬧,被嘉懿皇後親手指點過琵琶彈奏,曾經那樣鮮活的人,如今居然已逝去許久,只在她再觸及他們相關的事物之時,才會開啓內心那一角,想起那些記憶中的人。
當時大抵是她最為快活的一段時間了,不像如今,滿心滿眼都是仇恨。
她挪眼到嘉懿皇後旁邊,入目卻是李悫的畫像,畫中的他卻又和其他的畫像十分不同,別的畫像之中都是身着衮服,頭戴十二冕旒,而這畫中的李悫卻是極為荒唐。
除了臉能依稀辨出是他,身上穿的是神仙羽衣,頭上戴的乃龍角鳳羽冠,手中還似模似樣拿着個麈尾。
不像人間帝王,倒似一個杜撰出來的神仙。
李悫旁邊還挂着一個酥-胸半露,身上蔽體的衣物極少,露出大片婀娜身體,眉目之間無一不是魅惑的仕女圖。
若說單看,也是美的,只挂在一衆衣着得體端莊的先皇後之中,實在顯得十分不入流。
崔游看她皺眉,冷笑勾唇:“這也是我為什麽說這不是正經道場的原因了。聖人一時興起,将一個吳襄獻上的所謂佛教聖女視為珍寶,認為是能助自己得道升仙的聖女。聖人當時十分信任這個聖女,一聽說将自己和歷任大德供奉在一處,日後羽化登仙就十分容易,便一點也等不得了,急急建了這個佛廟,甚至還将列祖列宗都拉出來與這個聖女平起平坐。”
崔游思及此,想到什麽,唇部抿緊,方又道:“吳太傅當時已因病乞骸骨告老,聽聞這個消息,病榻之上吐血,三日之後,吳家長房便挂上缟素,從此與吳襄斷絕關系,全族遷出京。”
姜無芳愣怔須臾,鼻尖發酸,這個吳太傅是嘉懿皇後的兄長,是一個極其嚴肅的老古板,曾教過她一段時間。
她努力平複自己的情緒,道:“如今這位聖女呢。”
“死了。”崔游頓了一下,繼續道,“我奉上了更美的女郎,聖人不再寵幸她,她的詭計也就很好拆穿了。我讓她去吳太傅墳前贖罪,她受不了我的要求,自行了斷了。”
她心下一悸,從前的阿檀,提及死了一只兔子都要難過,如今……
可是,這是他想的麽?這是自己想的麽?
天是黑的,不點燈的人才是異類,黨同伐異之下,異類如何活下去?
她看着畫上嘉懿皇後端莊的臉龐,輕聲道:“阿檀,你說殿下和老太傅會不會後悔為他籌謀?”
當初的嘉懿皇後生下二子,本來李悫只占了一個長子的名頭,因為天資不夠,嘉懿皇後和吳太傅培養的一向是幼子,誰知後來幼子至成年竟是折了,這才把目光放到他的身上。
崔游還沒有回答,胡文的聲音已經在門外傳進來:“崔相公,時間到了。”
崔游和她對望一眼,走至門口,雞鳴已過,晨風驟起,先前籠罩的黑色雲霧有了散去的趨勢,露出幾點星子,少而堅定地閃着亮光。
崔游看她一眼:“我先走了。不管如何,天終究會亮。”
她點頭:“我懂了。”
崔游擡步走出院落,胡哨撓撓頭:“天亮不是正常的嗎?天不亮才是一反常态啊。”
胡文觑他一眼:“所以是你在這裏給我打下手,趕緊去,把我吩咐的事情辦了,若是我回來你還沒有辦妥,仔細你的皮。”
胡哨馬上将剛才的話抛諸腦後,一溜煙也跑出去了。
胡文見他也走了,這才對姜無芳道:“娘子,我們另外有出去的去處,走吧,早做準備。”
說着,他也走出院門,姜無芳則着他,低頭做出小黃門的樣子,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