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四十三碗飯 9.27
姜無芳這邊已經将橙薤做好了, 再在鍋裏盛出一碗軟黃的小米粥,打開她先前腌鹹菜的甕子,從裏頭拿出一塊現在疙瘩, 切成細碎的丁,放在小碗裏。
她将準備好的菜都放上托盤,然後轉身在在碗櫃中取出筷子和調羹, 正要回身拿托盤,卻發現崔游已經先一步端在手裏了。
她将筷子和調羹放到托盤上,掀起眼正看到他那雙緊抿的唇,道:“怎麽了?從剛才開始就悶悶不樂的, 是不是北漠那邊出了什麽問題?”
姜無芳知道他剛才是去和北漠來的線人談事去了,又見他情緒起伏跌宕,先才還說要跟自己學廚,有說有笑, 沒多大一會兒就不說話了, 坐得遠遠的, 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因她說話,崔游不自覺看向她的眼眉, 是面-具也掩蓋不住的他的魂牽夢萦,再順着眉尾往下, 就是流暢的香腮,尖尖的下颌, 和那一段灼眼的白頸。
纖細白嫩, 仿佛堪堪一折就能摧毀的脆弱柔美。
他的耳尖沁出紅色,僵硬別開臉:“沒事,現下還算安穩。”
“這個擀面杖太長了,不好用。”姜無芳聞言也就信了, 沒注意他飄忽的眼神,眼神瞟到前幾天崔東新買的擀面杖,道,“崔舍人買這個擀面杖像是水火棍一樣,用這個來擀面還不得配一張長的案板桌,否則怎麽承得下。”
崔游眼觀鼻鼻觀心,唯恐自己亵渎了那一段雪白的纖弱風光。
“等我明日下朝……”重新給你買一根。
嘎嘣。
令人聽着牙酸的木頭折斷聲響起,把他要說的話生生塞回去。
“折斷一半,等會兒我再用東西打磨一下木刺,一樣好用。”那根手臂粗細的擀面杖在她手裏變成兩根,左右各執一根,活脫像是左手擒瓦面金锏,右手持竹節鋼鞭的門神。
頓了一下,她接着道:“對了,你剛才說什麽來着,我沒注意聽。”她左手一擺,那半根擀面杖就如同活了飛速轉了好幾圈,才悠悠停下。
崔游剛才還熱烈的目光迅速恢複平靜,絲毫不懷疑她那雙纖白的柔荑能将買擀面杖的崔東脖子嘎嘣也扭斷。
“沒什麽,走吧。”崔游率先邁出去步子,走出後廚。
Advertisement
姜無芳撓撓頭,将兩節擀面杖丢到案板上,疑惑他的目光怎麽一瞬間冒出了四大皆空的感覺,“阿檀心,海底針啊。”
她喃喃念叨幾句,看着走得飛快的崔游,跟了上去。
程娘子住在崔遐的房間旁邊,他們二人走過去的時候崔遐正拿着一把瓜子靠在門邊嗑,見到他們過來,便蹭一下直起身,将手裏的瓜子殼随手丢到紙簍中,笑嘻嘻迎上來,捧着一抓瓜子到姜無芳面前:“娘子,嘗嘗?我阿兄剛從東市胡商那裏買的炒南瓜子,香得很。”
姜無芳很捧場吃了兩顆,點頭道:“是不錯,火候正好。”
崔游看着崔遐那個膩膩歪歪的模樣,言簡意赅:“有話直說。”
“那不是還要怪我阿兄,好好的大男人拉着小滿學什麽刺繡,娘們唧唧的,姜娘子,你趕緊讓崔相公管管他吧,把我房間都給占了也不說了,更過分的是,他還嫌我嗑瓜子吵到他了,把我趕出來!”崔遐義憤填膺。
姜無芳探頭在窗外看了一眼,只見崔東和小滿坐得不遠不近,兩人手中都捧着一個繡棚,時不時低聲說着話。
她收回目光,對崔遐道:“你也該心疼一下你阿兄才是。你阿兄都跟我說過了,過段日子是你們生母的冥誕,你母親生前最喜刺繡,崔舍人這才想起要奉一枚新繡帕供奉給你亡母,可你又不擅長此道,你兄長不忍你學這個紮到手指頭,這才親自上陣的,該心疼他些才是。”
崔遐目中含淚:“原是如此,阿兄,你這般心疼我,我錯怪你了!”
她闖進去,想撲到崔東的腿上哭一把,誰知崔東耳聽八方,眼觀六路,早就防着她這一點,她還沒撲上來,他長腿一蹬,那杌子便往後退了一步,讓她生生撲空了。
崔東皺眉:“別妨礙我,出去。”他又和顏悅色對小滿道,“小滿妹妹,不必管她,我們繼續。”說着還用在小滿看不見的角度一臉兇狠,用口型對崔遐道,“滾出去,不然踹你了。”
他的腳擡起,真要做出踹人的動作,崔遐馬上收了淚光,一溜煙跑出去,狐疑道:“我阿兄當真是心疼我嗎?”
她很懷疑。
姜無芳猶豫,摸着下巴:“可能是表達方式的問題,愛你在心口難開。”
見這二人開始談論起崔東,崔游将目光看向裏頭的那兩個人,心下明了,開口打斷面前的二人繼續八卦:“再不送菜就涼了。”
姜無芳這才如夢方醒,記起來自己來的原因。
崔遐道:“又是來給程娘子送菜的呀?剛才小滿姐姐不是送了嗎?”
姜無芳搖頭:“沒吃,原封不動送回來了,我就想着做一些她的家鄉菜,興許能有些胃口。”
崔遐自告奮勇:“我來給你們敲門。”她擡起腳就往程娘子那邊緊閉的房門處走去,小聲道,“說來也奇怪,莫阿兄帶回來兩個人,按理說都是一樣的遭遇。這都是一家子人,怎的只程娘子便如此要緊。不是我說,娘子,你這幾天沒往這邊來吧,前幾日這邊的菜都是我送的,那個林郎君每日裏雖然也不說話,可是吃得可多呢,二人也是奇怪,我進去這麽多次,都沒見過兩人說話的。”
崔遐其實只知道二人家中遭了大變,此次來汴京是為了告狀的,本也存着一份同情的心,具體是什麽就不知道了,可是同樣的遭遇,二人竟是不一樣的反應,她心下也是不免暗自嘀咕許久。
說着,崔遐的手已經在門上敲了幾下,裏頭才傳出女子的略微低啞的聲音:“請進吧,門沒有反扣。”
崔遐這才推開門,發現裏頭的二人,林郎君坐在胡榻上,而另一邊的程娘子則像是剛剛從拔步床上下來,虛虛披一件上衣。
看來不僅是不說話,甚至還分開着睡。
林郎君一只袖子空蕩蕩的,面容愁苦,但是細看來,還有幾分清秀,程娘子額發垂下一縷,蓋住大半張臉。
程娘子見崔游也過來了,離他遠遠的,只挨着姜無芳和崔遐坐,林郎君看着她,嘆口氣,起身對崔游叉手一禮,走了出去。
崔游的目光在程娘子的身上停留片刻,放下手裏的托盤,看向姜無芳,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一對視,均是懂了對方的意思,崔游便也打算轉身出去。
見崔遐仍伸個脖子,活脫一只好事的大白鵝,崔游就道:“走,我那裏有事情要你做。”
崔遐曾問過莫非這兩個人的事情,但是莫非說得模糊萬分,更是感覺吊着她似的,此時有這個大好機會把事情摸清楚,哪裏舍得走。
“娘子跟前不能無人伺候,我留下給他們端茶倒水。”崔遐笑得牙不見眼,十分谄媚。
這些時日來,誰不知道只要是姜娘子的事情,崔相公沒有不上心的,這個理由想來他也不會說什麽。
誰知道,崔游只是點頭,也不管她,涼涼丢下一句話:“行,那你讓她們給你發這個月的月錢。”
崔遐聞言,臉上谄媚的笑意沒變,跑得卻比崔游還快:“不知道相公有什麽事情啊,我崔遐想來忠心耿耿,對相公沒二話的,相公有什麽事情只管吩咐便是,我沒有不應的,鞍前馬後赴湯蹈火也要提相公周全了。”
二人說着已經是出了門,崔游關上門,直到門隔絕了那邊崔遐的聲音,姜無芳這才轉頭過來,将那托盤新做的菜推至程娘子的面前:“之前是我思慮不周,光做汴京的口味。聽小滿和小阿遐說你吃不慣那些,我索性便做了一些你家鄉的口味,你看看能不能入口。”
她用手揭開蓋子,露出蜀府口味的菜肴,程娘子一見到那一碗橙薤,便盈了滿眶的熱淚,再不似之前的抗拒,拿起碗筷吃起來。
每吃一口,那大滴大滴的淚便劃過她的臉,落在碗裏,落在桌上。
姜無芳不像是小滿和崔遐,只知道些模模糊糊的事情,對于程娘子和林郎君的事情她是全數知曉的,是以即便是見她哭,也沒有勸,只是将那碗熬得香甜的小米粥推過去,溫聲道:“別光吃菜,喝點粥壓壓胃。”
程娘子低着頭,似是有一大塊棉花堵住她的喉嚨口,低聲抽泣着,點點頭,吃着碗裏的粥。
姜無芳心下正嘆氣,就見程娘子把碗一推,哭道:“卻是也不是我挑挑揀揀,只……只那幾日日日吃的都是汴京的菜口,我如今一見到汴京的菜便忍不住嘔吐,你這橙薤……極好的味道,我的兕奴最愛吃了……”
她索性是大聲哭了出來,一個人若是忍得久了,再發洩出來便是如同山洪找到了決堤口子,一瀉千裏。
姜無芳并不多言,只是等着她平靜下來,拍拍她的後背,給她遞上手帕,低聲道:“你來了便能報仇了。”
程娘子咬牙握緊拳頭,眼眶通紅:“我既願意來,便是打定主意要做死那個禽-獸,即便是拼上我這條殘破的命,也無妨。只你不知,我這家破人亡的苦……”
姜無芳聞言沒有說話,只是淡淡一笑,往下聽着她的話。
“我也是今日才知,活着的人才是最被磋磨的。”程娘子道。
“嗯,有時候活着不代表茍延殘喘,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承受的痛苦更多,程娘子也是想要一個公道,不是嗎?”姜無芳道。
程娘子點頭。
姜無芳道:“程娘子既然已經盡數将事情同崔相公說了,一定會還你一個公道的,只是在這之前,還要好好保養自己的身子才是。”
程娘子目光躲閃:“好。”
程娘子嘆口氣,目光看向窗外的花叢,似是在跟姜無芳說話,又似是在與自己對言:“看姜娘子與崔相公像是關系極好,可也要知曉,比起信男人,更重要的還是信自己。士之耽兮,尤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程娘子雲裏霧裏說了一堆,弄得姜無芳也是一頭霧水,心中不免生疑,莫非是這個林郎君不願意為自己的女兒沉冤昭雪?所以才與程娘子生出來的嫌隙?
不過,不待她細問,程娘子便疲憊地擺擺手:“是我失言了,今日多謝娘子了。”
姜無芳明白她這便是趕客的意思了,站起身就要往外走,走之前又轉過身想要叮囑兩句,卻被程娘子搶白道:“我會吃的,多謝姜娘子挂懷了。”
她這才放心轉身,走出門去,心中卻還是來來回回響起程娘子的話。
士之耽兮,尤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①。
“怎麽了,在想什麽?”
她正站在程娘子的門前回想剛才那句話,誰知崔游竟是沒有走,一直在外面等着她。
她脫口而出:“天底下郎君沒一個好東西。”
自己女兒都沒了,家破人亡,竟然還想着為着權勢低頭,跟想要讨公道的妻子置氣,實在可惡。
崔游挑眉:“你說什麽?”
姜無芳反應過來自己失言,剛要搪塞過去,自己的手腕便又被崔游捉住,拉着走了一路。
她心中道,這個阿檀,如今怎麽有了這麽個沒事就拉拉扯扯的毛病。
不時,崔游停下腳步,任由他拉着走了一路的姜無芳擡頭,便是到花圃旁了。
時節正熱,花開缤紛,茉莉之香萦繞空氣。
崔游将她推到牆角,半只身子将她圈住:“天底下的男人都沒良心?誰對你沒良心了?你倒是同我說說,嗯?”
她張張口,知道他對自己的好,讷讷道:“我也沒說你……”
“我從沒有為誰親手刨土種花,開墾菜地,你瞧我這手,都破了,是不是沒有別的郎君的好看了?”他伸出手,那雙執筆之間定天下生死的手上有着幾到割草鋤花落下的疤痕。
姜無芳心虛道:“我知你最好,那天地下的郎君都壞透了你也是極好的。”
崔游道:“我的命都可以給你,自然是好的。”
姜無芳還沒有開口,就見二人說話的牆角處傳來撲哧一聲輕笑。
莫非走出來,見崔游神色不妙,連連投降:“我路過,我路過。”
說完便偷笑着走了。
這個崔相公,沒想到還有這一招。
前幾日他在房中看新出的話本《冷酷郎君纏-綿妻》,被崔游繳了去,說是什麽他整日看這些蹉跎差事,還不如把書上繳了,倒能讓他認真做事。
沒想到啊沒想到,誰知道今日竟然就将人家姜娘子按到牆角了。
這不是《冷酷郎君纏-綿妻》裏頭那個男主角最愛做的事情嗎,動不動就把自家小嬌-妻推到牆角去,說命都給你。
啧啧,這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着的事情了。
不過他還是覺得崔游有一點做得不夠好,這眼角怎麽沒紅?怕是不大能夠打動小娘子的心吧。
任重而道遠,長路還漫漫,相公仍要修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