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四十一碗飯 9.25
胡文看見崔游, 噔一下站起身來,手裏的扇子都飛了出去,正砸到胡哨的腦袋上, 疼得他唉喲一聲摸着額頭。
胡文迎出來,“崔相公親自過來了你怎麽也不快些通傳,倒是怠慢了!”
胡哨心想, 剛才你可還讓我把人家的禮退回去,騙人說你病了呢,怎麽眼下這臉變得比汴梁城六月的天還快。
可胡哨到底只是個小閹童,胡文平常對他也是不賴, 現下這裏還有外人,他自然不敢造次,只好唯唯應是,将黑鍋一力扛下:“是是是, 都是孩兒的錯, 崔相公原諒則個。”
還沒等崔游這邊說話, 胡文那邊已經瞪起了眼睛,“還愣着幹什麽, 下去沏茶去!”
崔游哪裏不明白他護犢子的心,也笑着道:“原諒說不上。茶也不用了, 你下去吧,我有話跟大伴說。”
胡哨應喏, 趕緊下去了, 臨走前把門也帶上了。
胡文看着門關上,目光這才回到崔游身上,再一看,這還帶着一個人呢。
看着是個穿着胡服的小厮, 可是他是什麽人,眼睛比鷹還要毒,只一瞥那小厮平滑的脖頸之間,就知道這人是女郎假扮的。
他心下也拿不準崔游到底親自登門,還帶了個人是為着什麽,他跟這等決定聰明的睿智人打機鋒不過是白費功夫,倒不如将事情都明着說,“崔相公,奴也就有什麽說什麽了,您和太子奴誰也得罪不起來,您也饒恕則個,別為難我了。”
崔游黑睫如鴉羽,輕笑的時候睫尖略垂,“胡大伴是想明哲保身?”
胡文裝傻,搖頭苦笑:“我自身難保,這般安穩度日也就罷了,不求什麽大富大貴。”
胡文還站着跟他說話,崔游倒是已經反客為主,坐下了,“別拘着,大伴,咱們坐下說。”
胡文皮笑肉不笑,将扇子撿起來,坐回榻上。
崔游見他坐好了,似模似樣嘆口長長的氣,“某知道大伴的難處,大伴卻不知道某的。你看,某這一心撲在聖人的江山社稷之上,只想着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可是太子殿下不理解某的苦心,只一心想着致某于死地……”
胡文不妨他說話竟然比自己還要露骨,大驚失色:“崔相公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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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游知曉他心中清楚,都是人精一般的,不過是在裝樣罷了。
“大伴一心與某一般只為聖人,只為大成,不想參加争鬥,這某都知曉。唉,某本也不欲做這個背後挑撥的小人,可如今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再不出來将事情和盤托出又恐大伴這樣忠正的人折在這等陰險之人手中,焉知虎無傷人意,人有害虎心啊……”崔游欲言又止。
他的話說得好聽,什麽一心只為聖人,只為大成,胡文就不信他看不出來自己只想獨善其身。放棄像那老狗一般在權力的漩渦之中浮沉的機會,只想日後兩頭都不沾,只安度晚年便是。
可崔游這話裏話外的意思……
胡文坐不住了,“什麽意思?”
崔游假惺惺挂着個關切的笑容,側頭對後面的人道:“拿上來吧。”又轉頭對胡文說,“空口無憑,大伴且看看吧。”
姜無芳将兩封信遞上去胡文,胡文剛看到信封上的筆跡,指尖已是忍不住抖動一下。
“你……相公,都知道了什麽?”胡文試探道。
崔游遠遠虛點那封信:“全在裏頭了,大伴看了便明白了。”
胡文擰着眉看信,平日裏笑得一團和氣的臉上怒意愈來愈盛,最後将信狠狠往桌上一掼。
手和桌子碰撞,桌子承受不住他的怒意,劇烈抖動了一番。
“豈有此理!”胡文怒不可遏,已是站了起來,也不顧房內還有兩人,在屋子中間開始來回踱步,右手握拳,一下一下錘擊左手掌心。
姜無芳在一旁看着,眉毛一揚,和側頭過來的崔游對視一眼,開口添油加醋。
“可不是呢,因為那李義森想給相公使絆子,露了馬腳,我們這邊才順藤摸瓜查到了他們那邊的貓膩。誰知道呢,原是不僅給咱們使絆子,竟是連胡大伴也給算計上了。”她道。
崔游火上澆油:“其實大伴從來沒有站在過崔某這邊,太子實在不該如此趕盡殺絕。”
對于一個太監來說,還有什麽比要殺掉他在這世界上唯一的骨血更加趕盡殺絕之事?
胡文停下腳步,冷笑一聲,“不必想便知道是張祿那獠賊的主意。我在宮外還有一個兒子這個事情連我幹兒子都不知道,又與太子不相幹,能如此行事,定是那獠賊挑撥的!”
張祿是從小就在宮中養大的閹童,他卻不同,是年少時進的宮,後來年少之時與自己有過一段的女郎因為家鄉鬧饑荒,差些活不下去了,帶着一個小郎君尋來汴京找他,他這才知曉,自己還留有一個後。
這也是他這麽些年為什麽沒有像張祿那般廣收幹兒子的原因,他宮外面有個正的,還有那麽多幹的作甚,索性身邊也就留了一二個可心的罷了。
他早留有一手,這個兒子的身份連他幹兒子都不知道,誰料太子那邊竟然如此趕盡殺絕!束娘在信中都說了,被李義森的人兩番抓緊獄中,若不是崔游派人将他們換出來,早就沒命寫這封信了!
“雖然有可能是張祿所為,但是大伴認真想想,就算此時沒有太子的首肯,但是他手底下的人能對大伴如此趕盡殺絕,便可知道太子殿下對大伴的态度,日後太子一旦踐祚……”崔游說到此處便不再往下補充,只一臉擔憂看着胡文。
姜無芳看着他如玉的側臉,不由還是感慨他長得極好,平日裏都是冷着一張臉,如今這般為人憂慮的樣子,倒有些不進人間的神明忽有一日對人世生了憐憫之心的慈悲之感。
胡文道:“崔相公不必拱火。”他像是下了決心,右手在左手掌心重重一錘,哂道,“即是如此,那大家都不必好過了。崔相公有什麽需要某做的便說吧。”
不管是要他在宮中暗中幫着留意哪一位年幼的皇子,又或是要像張祿那邊一樣,面上是為着聖人好,暗度陳倉行着各自為營之事,都可以。既然連他這個想要安安穩穩度日的人都不放過,左右不過是一個一拍兩散,誰也別想好過!
崔游笑道:“我知道大伴是個聰明人,眼下需要大伴的事情只有一件,往後需要大伴的事情,若是大伴願意幹,那便幹,不願意的只讓人回我一聲便是,絕不強求。”
胡文覺得李璿選了張祿這樣的狗彘,日後他踐帝祚了,就算是他不曾幫着崔游,想來也是決計讨不到一個好字,甚至有可能下場更慘。
他想通了其中的關竅,毫不拖泥帶水,幹脆道:“只要日後崔相公能保奴一份安穩,有什麽事情盡管吩咐便是,奴莫有不從。”
絕不強求?既然一只腳已經邁進了這個泥潭的漩渦之中,哪裏有那麽好抽身離開的?還不如奮力一搏,尚有一息之機。
“三日之後的常朝,勞煩胡大伴給她安排一個上朝服侍的小太監的職位,允她在朝上伺候。”崔游道。
姜無芳的手指摳入掌心,原來今日沒有帶崔東來,而是帶自己來是因為這個。
不消說她也知道三日之後的從常朝是要做什麽,原以為他是打算等事情了結了同自己報個結果也就罷了,原來他還想讓她親眼見到。
幾日前,他突然問姜無芳:“你怕不怕血?”
她笑着搖頭道:“看是誰的血,若是讓我去看那些狗賊的血,我恨不能看他們血濺五步,然後生啖其肉。”
當時只以為是開玩笑,如今看來竟是在征詢她的意思。
她看着他的鴉羽冠發,唇角不自覺勾起笑意。
大成向來有宦官随侍在朝的習慣,除了首領太監,還能有幾個服侍的小太監跟着,以便不時之需。不過因為李悫現已将常朝之事交到了崔游手中,随侍的太監也就少了一半。
“倒不是什麽難事,相公到時候還要将這位小女郎早些帶過來,再裝扮一番掩人耳目。”胡文一口應下。
崔游叉手:“如此,便不再叨擾胡大伴了,三日之後雞鳴之時再見。”
胡文避開他這一禮,送他出去:“是我該感謝崔相公伸以援手才是。”
崔游看他一眼,笑道:“不是什麽大事,你我不過互相成全。”
胡文看着面前這個雲淡風輕的年輕宰相,心中升起一個可怕的念頭,從前也許不僅是太子看錯他了……
崔游和姜無芳二人走到宮門口,崔游率先停住了腳步,往瞭望樓看一眼,對她道:“不忙着回去,來。”
他長腿一伸,走在前面帶路,不一會兒便東拐西拐走進瞭望樓的值守門房之中。
那正在值守的戍兵正在打瞌睡,眼皮都沉得挂不住了,一道人影将大門的光擋住。
戍兵猛然睜開眼睛,正想着将這個打擾他休息的人罵一頓,一看見來人的臉,瞌睡蟲都被趕跑了。
戍兵殷勤給二人開了上瞭望樓的鎖頭,想了想,并沒有跟上去,留在底下給他們看門。
汴京城□□有二十二個瞭望的崗哨,再加上宮門口東西兩處又各有兩個可供瞭望的闕樓,便是二十四個。他們上的便是東邊這一處。
姜無芳站在樓上,不知道哪裏來的夏風,竟能吹上這汴京城最高的闕樓,将他們二人的衣服吹得獵獵。
她放眼看去,汴京城中的坊市全都盡收眼底,一百多個裏坊被道路分割,棋盤星錯。
此時已是日昳過後,天際泛着薰薰的黃紅,碎染整片天空。
這裏曾是她的家鄉。
一個破舊的紙鳶被那雙修長潤白的手握住,從後面探出手遞到她的面前,打斷她的怔忪。
“先前你說,昭德四年的紙鳶不會再回來,你看,我不僅給你尋回來了,還保存到了你回來。”
她并沒有立時回答。
甚至沒有轉頭。
但是他确定她看見了,也聽清了。
果然,她直沉默了須臾,便低着頭轉回身,因為崔游剛才給她遞紙鳶的動作,她這麽一轉身,遠遠看起來竟像是二人相對面,兩相擁。
崔游将紙鳶收到身後,低頭看見第一水漬滴到地面上,形成濕濕的水窩。
他慌了:“怎麽了,我沒有想反駁你的意思,不是……我想反駁你,也不是……我是想告訴你……”
從來都是口齒伶俐的崔相公如今竟像是一個張口結舌的口吃兒。
姜無芳一頭紮進他的懷裏,毛茸茸的腦袋抵着他的胸膛,濡濕胸-前那片衣物。
“我知道,你對我好。”她投在這個溫暖的懷抱之中,聲音聽上去有些悶。
“嗯,我對你好。”崔游低頭看着她的頭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