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三十九碗飯 9.23
茶室之中不倫不類搬來一張拔步床, 兩邊的幔帳被繩鈎吊起,垂下幾縷流蘇,風吹微動。如粼粼水波紋。
厚厚的床榻之上趴着一個人, 那情形就沒有就沒有這麽美妙了。
那人褪-去中衣,裸露出的整個背部鮮肉模糊,潤白的肩胛骨線條分明。
一個老奴仆半坐在床沿, 臉上憂心忡忡,手上小心翼翼幫他上着藥,看着那鮮血淋漓的傷口中間,眯着老花的眼睛湊近瞧了一下, 眉頭更是皺緊了。
“下手當真狠,怪道是這一二日也不見好,傷口處實在是粘了太過衣物的殘渣,清也清不幹淨。”他用藥鉗将那一縷裹滿了污血的布條夾出, 連帶着剛好上一些的皮膚也複又被撕開。
“張祿……”老奴仆剛一開口, 就被杜預轉過臉來的一個眼風打斷了, 改口道,“張大伴那裏郎君打算怎麽辦。”
杜預的往西窗看去, 道:“能怎麽辦,幹爹是誤會了我, 以為我有二心了。我生生被那個崽子拉過去代值的,德清倒是回去痛痛快快吃酒去了, 反倒是連累了幹爹生氣。眼下我能在聖人面前露臉, 日後也能幫着幹爹對付胡文,倒是我這份子心,幹爹自然也就知曉了,不必多說, 凫鶴從方。”
老奴仆聽他嘴裏一口一個幹爹,長長嘆口氣,杜預沒來由咳嗽一聲,臉色蒼白,“海叔,去把西窗關起來,我沒穿衣服,這風一灌進來,身上寒浸浸的。”
海叔道:“嗳嗳,這窗怎麽開了。”
他從床沿上起身,左腳深,右腳淺,一瘸一拐往窗牗那邊去,伸手将窗子合上。
杜預看見那抹衣角在海叔往那邊去後就消失,又聽見一串窸窣的腳步聲遠了,搡了一下拔步床頭,借力将自己往外推一些,對海叔道:“隔牆有耳,海叔日後說話也要當心些才是。”
海叔也是個一點就明的聰明人,杜預一說沒有不懂的,他轉頭看一眼已經合上的西窗,想起剛才自己差點就脫口而出的“張祿這個狗鼠輩”,自覺失言,用手捂了一下嘴。
“是是,老奴是不妨這爪牙居然已經伸到府上了,要不要查清楚是誰,然後處理了?”海叔問道。
大成律令之中時允許宮裏頭有頭有臉的太監在外頭有府邸的,或大或小些罷了。杜預的府上奴仆不算多,攏共就那麽些人,要是想真的清查起來,倒也容易。
杜預搖頭,道:“這個倒是不必,如今他只是防着我,若是我動了他派來的人,豈不是坐實我有二心了?你先暗暗查着,派趁手的人盯好,倒是可以利用起來,将他的這個眼線變成我們可以用的傳聲筒。去吧。”
言畢,他揮揮手,示意海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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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叔點頭應喏,轉身打開房門就要出去,卻不防看見一個熟悉的面容,正要開口叫人,卻見那人纖蔥細指在唇上一點,示意他噤聲。
海叔笑着走出去,那身影便進了門,在裏頭帶上房門。
窗關了,門也被帶上,屋內一時間暗了幾分。
杜預在床上皺眉,一邊轉頭叮囑一邊道:“不用門窗都關上,透透風……”
他眸中映入一個高挑的身影,女郎看着他的後背,眉頭也蹙起了。
杜預下意識又搡一下床頭,讓自己往床裏頭去深一些,嘴巴張了又張,再開口時聲音暗啞:“你……怎麽來了。”
李夙倒是很認真回答他:“你上次說府中有眼線,我沒有走正門,翻牆進來的,沒人知道。”
“你不該來。”杜預直言。
李夙道,“那我什麽時候該來?等你死了我再來憑吊是不是就正好了。”
她語氣尖刻,卻還是坐上了床沿,探身過去,用藥鉗小心翼翼幫他清理碎布絲。
杜預下意識将身子又往裏挪了一寸,她索性一只手掐上他皮肉完好且勁瘦的腰,狠狠道,“你再縮一下試試。”
杜預的臉在暗處看不清神色:“五公主不該如此。”
李夙聽見他的稱呼,長眉一挑,手上的動作輕柔而細致,嘴上卻如同狂風暴雨,“哦?是予不該了?不知杜少監有何指教?”
杜預抿着唇不說話,終究還是李夙看着他那滿背的狼藉,軟下語氣:“出來些,杜子言,看不清了。”
她的聲音本是最為舒朗,帶上一絲柔軟之後似是呢喃。
杜預不言語,卻還是依她所言,将身子往外側了側。
光線好一些之後,滿背的傷痕更是觸目驚心,李夙氣得手抖,倒是和海叔有些心有靈犀:“張祿這個狗鼠輩!”
複又問他:“我連着三日進宮都沒看見你,去問了才知道你告病了,又加之知曉了你如今被陛下指着到身邊伺候了,我哪裏有不明白的,定是那個狗鼠輩給你下絆子了。誰知竟是這般狠毒。”
那日晚上,張祿将他叫去之後,什麽也沒說,就叫他跪下。
“你如今竟是翅膀硬了,開始為自己籌謀往上爬怎麽也不告訴幹爹一聲。”張祿的臉上溝壑分明,眼神陰鸷。
杜預早前是拜了張祿做幹爹,先頭也是因為張祿的扶植,這才一路從一個後面進宮的小黃門做到了少監的位置。
可這也不是白饒來的買賣,張祿其人為人多疑陰險,為此杜預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張祿說完,便叫幾個閹童,剝去他的外衣,卻允許他穿着雪白的中衣,然後拿出一根鐵絲做的鞭子,上頭有着細碎的倒刺。
那一邊在那雙紋路滿滿的手上,刷——
甩上了杜預的背上,雪白的中衣上頓時多了一條血浸浸的痕跡。
“認不認錯!”張祿氣狠了,狠狠甩了好幾鞭。
因為年老,他的體力也不支了,甩上幾下便丢給旁邊的閹童來辦。
那閹童為了讨好張祿,手上半分不留情。
杜預咬牙道:“幹爹,孩兒今日的确是巧合,德清要回家去吃他妹妹的酒,先前答應他的魯平不願意幫他了,他沒辦法才慌慌忙忙找上我的。”
張祿哼笑:“是不是冤枉的,就要看你是不是受得起這罰了,若是扛過去這一百鞭,我便信你。”
他本來就是愛磋磨人的性子,越是年老這性子便是越加奇怪。今日又被胡文看了一通笑話,心中的氣哪裏會順,索性便都發在了杜預身上。
又是一鞭下來,那倒刺刺入肉中,杜預已經滿頭冷汗,脊背仍舊直挺,閉着眼睛跪着。
那一百鞭下來,他自然是除了一句冤枉,什麽也沒有。
而張祿好像是早就睡着了,閉着眼睛躺在榻上,杜預無聲跪拜,這才走了。
這其中萬般艱辛,再到他此時開口同李夙說,卻只剩下一句:“所謀甚大,有所犧牲,不礙事的。”
杜預感覺到一滴水滴到了他的腰窩,他回頭看李夙。
只見昏暗的室內,她低着頭,良久才道:“好教他最後死在我手裏。”
“相公呢?”莫非一下馬,便風-塵仆仆快步進了院子,見到崔東,也不客套,開口就問。
崔東看到他,又轉頭看一眼後院,猶豫一下,還是覺得事情緊急,轉身帶路,“跟我來吧。”
莫非道:“怎麽不太歡迎我的樣子,我這一路奔襲,跑死了兩匹馬才把人帶來了。”
崔東回頭就看到他帶來的人。
馬車直接就進了銘草居,下來一個戴着帷帽的娘子,還有一個被兜帽扣住,看不清面目的郎君。
那郎君下車的時候,晃着一只空蕩蕩的袖子。
崔東挑眉,“帶來就好。倒也不是我不歡迎你,就怕你這個當口過去,相公不歡迎你。”
莫非道,“這怎麽會。每次我辦差回來,相公從沒有不歡迎的。”
崔游在莫非的印象之中就是一個無時不刻不在忙的人,不是在忙,就是在忙的路上。
此時他應該在書房處理案牍才對,怎麽會不歡迎自己呢。難道是手頭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怎麽不去書房?”莫非走了一段路,這才反應過來不是去書房的路。
崔東的腳步一轉,帶他進了後院中,對那個高瘦的男人背影叉手道:“相公,莫非來了。”
“哦,你來了啊。”崔游道。
莫非看着那個曾經不是在處理案牍便是在處理案牍路上的崔相公,此時手中正拿着一個鋤頭,鋤頭之下是一小塊剛開出來的地。
旁邊有綠油油一片的植物,有兩株還開着黃色的花。
莫非愣住了,啥啊?不處理案牍了?改莳花弄草了?那自己從邛州帶來的上好的狼毫朱批筆那不是白瞎了。
他趕緊先行禮道:“相公安泰。”
“不必多禮。”崔游道。
莫非幹笑兩聲,“沒想到崔相公如今愛好莳花弄草了。本想着為了讓相公能夠更好處理案牍,某搜羅了一只好筆,一方好硯,想着送給相公,早知相公如今喜歡這些花花草草,某就多帶幾盆蘭草過來了。”
他向來圓滑,還不着痕跡誇了一下那株黃色的花,“果然是相公的手筆啊,這花一看就好,瞧着亭亭玉立,素素如娥,纖細芬芳,與相公的風骨無二啊。好花,好花。”
一個人頭從崔游身後起身探頭,正是姜無芳。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看着如癡如醉的莫非,開口道:“這位郎君,這不是花,這叫油白菜,清炒甚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