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七碗飯 9.21
那雙晃動的柔荑驟然停止動作。
她已經年至桃李, 不會蠢到聽不懂崔游話中的暧昧。
一擊即中得到李悫的信任,從一個手中沒有任何砝碼的士族嫡子,到如今天子階下、萬臣之上唯一一人, 他僅僅用了不足三年的時間。
如果是當初被稱為大成明珠的李珠,尚可以與之相配,可是如今呢?
李珠這個身份早已經死在了昭德四年的暮春。
由于李晏對于親情的過于信任, 并沒有給自己留下什麽退路。
他一生如清風過境,清白且了卻無痕跡。
如今的姜無芳也不過是草芥一般在這個時間沉淪掙紮的人。
他們之間橫亘的早不是崔家阿檀是否喜歡草兒奴的這種問題,而是——今日的崔相公是否真心喜歡姜無芳?
抑或是懷念着舊時的懵懂情分,又加之她有這一張臉, 所以想要一個聽話的金絲雀。
她不得而知。
誠然,為了報血海深仇,她可以豁出去自己的性命,那麽, 身子呢?
如果是其他人要, 可以的吧?只要能報仇。
可是如果是他呢?
崔游這段時間對自己的照拂她不是不清楚, 這些從荥陽來的奴仆都是最清楚他的脾氣秉性的,連奴仆們也都悄悄跟她說, 她是他這麽久以來最上心的女郎。
僅僅去了嶺南小半月,從他出發的第三日起, 便日日有信傳回來——也就是說,他剛出發就已經在寫信寄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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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子的用心……
她在心中又問了自己一遍, 他是想要一只金絲雀, 自己可不可以……
姜無芳的心中如同擂鼓,既有他說的話的緣故,也有自己忐忑的緣故。
幹脆不想了,她決定當一只鴕鳥, 将頭邁進厚厚的沙子之中,先将眼前的溫暖保持住,至于後面寒流會不會如約而至,她先不去考慮。
她岔開話題:“既然嶺南的廚子比朱華小榭的還要好,那你怎麽還是瘦了些?”
崔游察覺到她的故意躲避,卻是意料之中,并不驚奇。
如今的她身上背負太多,如果昭德四年之前的草兒奴是他見過最開朗熱烈的驕陽,如今的草兒奴便如同一株蘭草,溫和而堅韌。
須知從前的她,渾身驕氣,從不會因為這什麽可笑的權力而低頭。
可是,一朝被狂風暴雨席卷而過,首當其沖的她已經不得不學會了隐忍。在聽見她有時仍會如旁人一般稱自己為崔相公,他的心又何嘗不痛。
倘然這可笑的權力已将他心上的這個人壓彎了腰背,磨平了棱角,他便要使行使權力的人脊骨粉碎,踩在腳底永至地獄。
即使如此,尚不可平他心中憤怒萬分之一。
至于她,崔游早已決定徐徐圖之,緩緩進之。
他們,來日方長。
崔游繼續幫姜無芳拆蟹饆饠,“倒不是因為吃食上的緣故。想來原因有二,一是嶺南如今即便是已至夏末,暑熱不見半分,氣候燥熱的緣故;二是那邊由趙鑫留下的爛攤子太多,我也是實實在在通宵數日處理案牍才勉強将那個草包的帳給平了。思慮過多,再者來回奔波,均要念着你在家中是否睡得安穩,有無吃得開心,是以我即便在嶺南時吃得再好,也會形容有所伶仃之态。”
趙鑫便是李璿派出去的那個酒囊飯袋之中的拍馬翹楚。
他言罷,還嘆了一口氣:“我……果然,我猜得沒錯,果然是我如今瘦了一些,你覺得我不好看了吧。”
這氣嘆得極妙,說他是輕輕嘆的氣,姜無芳又正正好能聽見這一聲,而且還能聽出他話中的失意。
他無辜而長翹的睫毛就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輕微一顫,然後覆蓋住琉璃般的眸子,看上去像是受了什麽天大的委屈。
這一顫也很妙,按理說極為輕微,卻正好落入她的眼中。
他的臉上潤白如玉,堅毅的下颌線清晰明朗,眼睫線條黑濃,如同體勢驟起的山巒,尖尖翹翹。本應是極好看的郎君,便因他這個動作而生生添了幾分脆弱易折的透明感。
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自己又像看到夕陽下背影凄涼又孤寂的崔阿檀了……
她忙道:“沒有沒有,你……最好看,嗯,好看好看!”
“娘子……相公……”小滿的聲音不合時宜地插了進來。
姜無芳一擡頭,就看到手中拿了一把翠綠波斯草的小滿滿臉一言難盡的神色,她旁邊站着的崔東倒是面上自若許多。
顯然,這兩人不知道聽了多少,但是起碼……剛才她說的那句話,他們是肯定已經聽完了。
她的臉一下熱騰起來,幸虧有那張□□做遮掩,這才沒有再丢一次臉。
“叫你去割些波斯草來清炒,怎麽去了這般久。”她聲量一下提高,仿佛是興師問罪。
小滿也忘了剛才她說的那句話,她心思單純,只覺得姜無芳是真的生氣了,趕緊解釋道:“娘子,我剛剛割完波斯草,崔相公就過來了,和崔相公說完幾句話之後崔舍人又來找我幫忙……這才耽誤了……”
姜無芳本就是欲蓋彌彰,怎麽回事真的要聽她告罪,打斷她:“好了好了,下回過來記得先禀報。”
這樣才不至于聽見自己的口無遮攔……
崔東将小滿輕輕一拉,自己上前一步回話:“是這樣的,前頭來信了,實在緊張,這才一時忘記通秉了,原是我的錯。”
崔游挑眉:“哦?哪裏來的信?”
崔東從袖中取出剛從線人手上拿來的密報,先是遞給了崔游,這才慢慢回禀:“相公剛剛入府,就有兩處一前一後都來信了。一是邛州,二是梁蘭,都有了回音。”
崔游攤開紙箋,看着上面的內容,似有所思。
崔東看見他開始看梁蘭那邊的信報,便跟着将剛才線人說的話,一字不落告訴他:“起先只是有小部分的梁蘭人因為逐利放棄農耕,參與缬青綢的制作,來賺取利潤。我們那邊的人按照相公所言,将此事透露給了梁蘭的葉護阿納也特所知。一開始他還有些猶疑,不過我們一早就放出煙霧,讓他們以為是大成禁令使得缬青綢滞産,由此才造成的利潤飛漲。再加上有太子殿下那邊為我們周全,果不其然,那厮便立時上鈎了。梁蘭的小可汗本來就不過是阿納也特的傀儡,當即就由阿納也特以小可汗的名義拍板,鼓勵梁蘭的百姓進行缬青綢的生産,說是如此,其實底下人收到的利潤不足萬一,阿納也特早已經将大頭抽走。”
“我們這邊準備的利潤足夠,阿納也特也像是掉進了蜜罐之中的蜜蜂,想要抽身,可是那滿罐的甜蜜已經讓他樂不思蜀。他将所有的梁蘭的百姓都聚到了一起,所有人都成為了他聚利的工具。也有一些一開始不願意放棄農耕來生産缬青綢的百姓。可是這些人剛提出異議,就會被阿納也特手底下的人鞭笞,游行。如此數月下來,如相公當初所料,如今的梁蘭幾乎是所有人都已經荒廢了農耕。”崔東面上帶着戲谑的笑容。
崔游仍在低頭看着紙箋,未曾說話,倒是姜無芳聽了崔東的話,開口了。
“這個阿納也特為何如此愚蠢?這不亞于自斷後路。他們一味追逐供不應求帶來的利潤,如此就輕易放棄了農耕。焉知一旦飽和,給梁蘭帶來的将是摧毀性的打擊。而這個飽和的條件正好在放出消息的我們手中抓着,那也就意味着自曝其短,将毀城的引索交到了別人的手中。”
姜無芳此言一出,崔東看她的眼神都變了。
他一直只以為這個姜娘子做得一手好菜,不料今日一番言論,竟如此通透。
他把目光投到崔游的身上,只見這個一向被外界公認為深不見底的青年宰相滿面和沐,目光柔和地看着他眼前的這個娘子。
崔東的心中升騰起一個念頭,她……崔相公一早便知道了吧。
崔游鼓勵道:“那你猜猜我想怎麽做?”
姜無芳看了一眼崔東,問他:“那我便直言不諱?”
崔游點頭:“無礙,你今日說什麽都不會傳出去的。”
她略一思忖,道:“飽和的條件如果是由你來界定的話……”
姜無芳眼簾垂下,複又撩起的時候如明珠燦燦,“……當梁蘭人都荒廢農耕的時候,也就是觸到飽和的條件了,是也不是?現在的梁蘭國除了有數不清的布匹,想必糧倉早已空空了吧。”
“如果我是你,我會提前将周遭各國能收購的糧食全數握在手中,不能定的則給與适當的好處,與他們簽訂契約,再對梁蘭國釜底抽薪。”
崔游目光灼灼:“如何釜底抽薪?”
姜無芳道:“不難,發動戰争。可知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此時才是第一輪收割糧食的季節,就算是他們反應過來,現在開始種,也已經晚了。他們只有滿倉的布匹,怕是嚼不動,和我們打不了,只能談和。他們的手中沒有談的砝碼,只能夠今日割五城,明日再割五城來暫解燃眉之急。可是也終究是飲鸩止渴。”
“不過,我不建議你給咬過自己的毒蛇過冬之機。最好一刀斬向七寸,若是只砍了條尾巴,給了他們喘息的機會,待到春天複蘇了就不妙了。”
“如何一刀斬斷七寸?”
“也不難。剛才崔東說,如今的梁蘭看似有個小可汗,實際上大權卻在葉護的手上。如此,只須斬了那葉護,再拔除他的勢力就好了。至于小可汗,看他對大成是否有臣服之心。若有,可留,否則還是要扶植支持自己的小可汗才好。你如今的網絡已經遍布梁蘭,想來也是不難。”
在先帝還在的時候,阿納也特曾經由于年少,帶人挑釁涼州邊境而被活捉過。可是當時梁蘭國的老可汗還在,是個以大成為□□上國的統領者,所以兩國尚未交惡,阿納也特也因為年紀小而被放了回去。
可是當老可汗一朝薨逝,阿納也特操持着如同傀儡的小可汗粉墨登場,大成人這才知曉什麽叫做放虎歸山。
阿納也特為人頭腦簡單,性格卻極為殘暴,主導與大成的多番戰役裏面都會有屠城的習慣,以枭首普通民衆來充軍功的情況比比皆是。
“再者,阿納也特向來殘暴,且為了自己的利益将底下人抛之不顧,焉知沒有民憤?不妨将這一潭渾水攪得更渾,屆時內憂外亂,阿納也特一黨亡矣。如此,便是釜底抽薪之計。”
其實對于她,崔游自己是早就清楚的。
可是如今見她一番侃侃,似是恢複了之前天之嬌女之态,眉目之間均是神采飛揚,他看着仍是忍不住心中激蕩。
“知我者,娘子也。汝之所述,但為某意。今日喜甚,當浮一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