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十六碗飯 9.20
崔游此言一出, 那首領便深深看了他一眼,渾濁的眼睛裏難得閃過一絲欣賞。
“上茶。”首領對身側的小童示意道。
“阿耶,不要輕易相信這些狡猾的汴京人。”人群前排一個身穿短打的郎君勸道。
“郎君須知, 某先是大成人,才是汴京人。大成幅員遼闊,嶺南與汴京, 論遠了也是同出一脈。”崔游鴉發漆漆,更顯得其人如玉。
小童将飄了幾根茶葉的杯子端上,但是由于崔游此時還與大家一起在外頭站着,他一時也不知道要不要直接把茶杯送到崔游手上, 在原地探個頭看着那首領,用眼神征詢往下應該如何。
首領也察覺事情在外面談過于草率,先是開口制止了剛才開口的短打郎君,“不得對崔相公放肆, 退下。”然後做了個請的手勢, 對崔游道, “崔相公,慢待了, 請入屋相商。”
他又轉頭指了兩個人:“老二老三,過來。其他人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在這裏圍得水洩不通的,像什麽樣子。”
崔游從善如流跟着三個領頭人進了裏屋商談, 小童也跟在身後端着茶盞進門, 其餘人則聽從安排散去,只剩下短打郎君和一個身穿月白半臂的女郎還站在原地。
短打郎君憂心忡忡:“阿秀,我真是擔心。”
那個叫做阿秀的女郎小臉尖尖,眼睛很大, 安撫道:“家元,阿耶的睿智無人不知,我們應該相信他。”
“可我害怕這個什麽相公也和之前那個豺狗一般狡詐。再睿智的獵人也要當心狡猾的狐貍。”
阿秀清明的眼睛看着已經關上的門,輕輕搖頭,“我覺得這位崔相公,和之前汴京來的人……不一樣。”
接下來,直到深夜,那扇門才複又打開。
不費一兵一卒,嶺南之禍已解,李悫在汴京得知此時,難得提起筆,三日連下五封嘉獎的折子給他。
其中艱辛可想而知。
不過,他并沒有在她面前提起這些苦,只是笑着解釋道:“我給你那封信是數日前才寄出的,當時定的時間的确是晡時才到。不過我心中總是惦念着……家中,便提前幾日将事情辦妥了,這才可以提前回來。倒是我的不是了,應該再來一封信告訴你準确時間的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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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無芳聽他說得輕松,可她又如何會不知他此行的艱辛。
外敵終究只能算是皮肉之傷,如禍亂若是出在內部,便是內裏的疽爛。
所傷在表與所傷肺腑,孰輕孰重,可以想象。
她雖然知曉,只是他不說,自己便也不問了,那些污糟事,就權且全丢在外頭。
“這些都是小事。”姜無芳看着他輪廓更為鋒冷的臉,道,“我看你才去了小半個月,竟是瘦了不少,是吃不慣嶺南的風味嗎?”
不過也稀奇,別人瘦了可能會變得形銷骨立,容顏有損,他這臉瘦了下去更顯得清冷無比,格外有些玉人的脆弱感。
崔游見她三句話都離不開一個吃字,笑得冷眸彎起,“哪裏就那麽嬌貴了。況且嶺南那邊的菜有些确實十分精致,食不厭精脍不厭細。有一種叫做‘早茶’的席面,十分好吃,比朱華小榭的做得還要好吃許多。我有一回誇贊了一句,那節度使便每日要拉着我去吃,一連吃了十日,沒有一日是重複的。”
嶺南那個新上任的節度使是個清流,原來對崔游頗有一些看法。
然而崔游此去兵不血刃便解決了禍患,在政見上也十分有自己的獨到見解,為人雖然冷一些,卻渾不像坊間傳言得那般。
清流一派,向來十分正直,那節度使從此決定看人再不用自己的耳朵去看,內心深深反省了一頓自己的管中窺豹。
他因為自己在暗地裏腹诽過崔游的為人,心中十分難受,覺得自己誤解忠良,實在是歉意頗深,本來也在想着能怎麽補償一二,這時候崔游剛巧誇了兩句那早茶,他便像是找到了補償的地方,日日拉着崔游去那家茶樓,還不讓崔游付賬,付賬便是瞧不起自己。
姜無芳聞言眼睛一亮,“我阿娘教過我嶺南菜的做法,也曾經提起過早茶。據說他們那裏的大師傅做出的燒麥皮薄得可以透出月亮,裏頭的餡料也不是肉乎乎一團的,做得極為好看,腹有乾坤。不過可惜我只是在阿娘的只言片語之中得知的,書籍上也或有一些零碎的記錄,可惜不曾親眼得見,所以雖然我也會做,但是我是覺得有所欠缺。阿娘說的做法樣式也是早前的了,你這次吃過了,還記不記得是怎麽樣的,一定與我好好說說。”、
崔游看着她興奮至極說完,這才含笑看着她,慢條斯理道:“說倒是容易,只是我這次回來不是自己回來的……”
“你帶了早茶回來?”她打斷他的話,眸中如映舒華,亮閃閃的,複又覺得自己這個說法有些漏洞,道,“從嶺南回汴京這一路路途遙遠,你是如何保存的?”
他也不再吊她的胃口,揭曉謎底:“我給你帶了個做早茶的大師傅回來。”
原是那節度使得知崔游想找個做早茶的師傅帶回汴京,便一口應承了。
他自己原在吃上面也是個行家,老饕一出手,立時摸清了那個師傅如今有跳槽的念頭,去把人找了來。
別的也不消說,只是跟那大師傅直說這是個伺候宰相的夥計,那大師傅就已經是一口答應。
人往高處走,沒有人會拒絕向上升的好事。
那大師傅本打算等自己在汴京紮穩腳跟了,再将自己的家中老小接過來,可是崔游得知之後就拍板定下,一起帶上,不少這一口吃的。
那個大師傅更是感恩戴德,覺得自己跟對了人。
“在哪裏?”姜無芳将手中的蟹饆饠丢下,就要往前面走,“已經到府上了嗎?”
崔游見她飯也不吃了,就要莽撞沖去前面,從袖中取出自己常用的手絹,将她瑩潤的手捉在自己的掌中,用那手絹給她擦拭着指尖的蟹黃,輕聲道:“在前面了,跑不了的。如今他們在前頭用飯,你這般急慌慌趕過去也不好讓人不吃一口就給你露一手,還不如先将自己這一份先用了再說?”
她看着崔游低頭認真給自己擦拭指尖的動作,目光最終停留在他的長睫之上。
僅僅數息之間,那長睫便合動了五六下,不知道怎麽的,她感覺那尖尖的睫毛好似是透過空氣撩過自己的心尖尖上的那塊兒癢癢肉,內心升起異樣的感覺。
“別再把手弄髒了,我給你剝。”
崔游這邊已經是将她的手擦好,若非自己的指尖仿若還停留有他掌心的溫度,剛才的那一瞬間真像是在做夢一樣。
崔游拿過一個蟹饆饠,将裹着面糊炸得金黃的蟹殼剝開,用筷子挑出裏頭的蟹肉,放到她面前的碟中。
“你覺不覺得我的手……有些粗糙了?”她低頭看着自己的掌心。
她自小習武,掌中有練武的繭子,又因後來為了進宮複仇,日複一日照着鄭氏留下來的食譜練菜,更是留下了不少學廚的繭子。
更別提那些疤痕了。
奇怪,往日裏她從不覺得這些有什麽,反而看不上那些日日用上好脂膏塗手的無用纨绔,只覺得他們娘們唧唧的,看着就沒勁兒。
今日倒是不知道怎麽了,突然開始嫌棄起自己的手來,覺得是不是這一雙手相較于其他的娘子而言……有些過于粗糙,過于醜陋了。
崔游不知道她的心思,只以為是她今日沒有戴好袖套,又像之前一般被油濺上了,放下手中的蟹饆饠,用手絹揩幹淨手之後,又想将她的手捉過來,“又燙到哪裏了,給我看看。”
可是現在的姜無芳正聚精會神在自己那手上,見他伸手過來,像做賊似的将手藏到背後,“沒有沒有,沒有燙到。”
崔游蹙眉,語氣裏帶上了一絲哄小兒的意思:“乖,給我看看。今日不塗那個疼的藥了,我讓人制了效果更好的。”
先前他給姜無芳塗濺上有點子的傷痕的藥其實是給自己備的。
早年因為自己根基還不穩,又多次對李璿的招安公開拒絕,那厮其實什麽光風霁月的正人君子,因此暗殺的次數不知凡幾。
雖然有崔東在,受不了什麽致命的傷,可是大大小小的皮外傷也是不少,為此荥陽外大父那邊給他尋來了一位極好的醫家,專門制成的那瓶藥。
效果甚好,便是因為藥性過猛,初初塗上還是會有些疼痛。
不過對于他來說,疼一些無所謂。
別說是只是疼上一瞬,便是疼上三日,能讓他盡快好起來,可以推進計劃便可以了。
可是如今不同了,再讓她來用這個藥,他自己是用過的,雖然她也不曾皺眉,可是崔游一想到她會受一息的痛楚,心中都不好受。
所以,他就讓那醫家重新制了給女郎用的溫和藥,既能止疼,還帶有她最愛的茉莉清香,兩全其美。
姜無芳發覺過來自己的反應過甚,将柔荑舉到他的眼前,來回晃動,以示自己并未受傷:“真的沒事。只是突然覺得我的手是不是與其他女郎的不同……”
那雙柔白的手在崔游的眼前晃動,他喉頭一動,目光深深:“豈止是手。在我眼裏,整個汴京的女郎綁到一起,都不及你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