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十五碗飯 9.19
銘草居院中的樹葉由青轉青黃, 逐漸飄飄而落。
由于姜無芳的緣故,原先後院中就有的一小叢茉莉如今已經壯大成一個大花圃了。花圃旁邊接着的就是崔游和她一起挖的菜園子,種上一些時蔬, 每一季皆是不同。
如今種的是剛從尼婆羅①傳進來的波斯草兒,與謝了花的茉莉叢種在一起,倒也不顯得違和。
小滿彎着腰, 用手撥弄綠油油的波斯草,看到長得正好的,就比着離根部有一些距離的位置,用小刀割斷, 這樣子還能再長出幾茬。
“你們娘子呢?”崔游在後廚尋不見人,路過菜園子的時候見小滿這個聚精會神割菜的樣子,就知道她肯定又有新花樣了。
銘草居原先是只有小厮的,先前因她的緣故添了些丫鬟婆子, 俱是荥陽那邊挑來的最為可靠的。
開始還因着崔游看着便嚴肅, 丫鬟婆子們還有些拘謹, 後來因為她那一手好廚藝的緣故,那群人現今已是唯她馬首是瞻, 如今手頭上的事情少,便日日跟在她的身後, 等着投喂。
連崔游吩咐些什麽,都要:“怕娘子見不到奴急了, 那奴先禀了姜娘子, 再給相公來辦。”
雖然這群人進來的時候崔游便說了,姜無芳的命令就等同于自己的命令,這些人這般用心也是好的,可是因為饞嘴而這般緊張, 也實在讓他有些哭笑不得。
小滿聽見崔游的聲音,趕緊直起身來,由于力氣過猛,一不小心就将手頭上那棵波斯草連泥拔了出來,一團泥巴正正甩在她的額頭上。
“今日底下的莊子送上了好多好多好肥好肥的螃蟹,娘子說若要吃蟹在廚房裏頭忙活反而不美,就崔遐她們架了爐竈在池子那邊,現下怕是已經忙活起來了呢,相公去了剛好能吃。”她用手想将自己額頭的泥拍下來,道。
崔游面無表情看着小滿用那雙本來就有泥的手去拍額頭,不一會兒便成了個花臉貓兒,點點頭,走了。
兩面夾道垂柳絲縧随風拂枝而動,宛若天成的碧屏。雖然已是夏末,那滿池的芙蕖已然如赩然的美人面一般,如滴水一般線條的花瓣尖處,秀然暈出一抹紅粉,高出水面,綻放不俗的顏色,底下游魚倏然來往,充滿意趣。
池邊起了爐竈,一群丫鬟婆子将一個身穿紫色大袖衫的女郎圍在中間,那女郎用臂繩将袖子挽起,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藕臂。
正是姜無芳。
她手上寒光閃過,手上那一枚樣式精巧的匕首只輕巧一動,蟹鉗蟹腿便已經和主體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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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那只又肥又大的螃蟹便已經被大卸八塊。
匕首鋒利無比,在蟹鉗與蟹腿上輕輕一劃,那薄薄的殼皮就被劃開了,露出了裏頭嫩滑的蟹肉,刀尖一挑,那蟹肉立時脫殼而出。
見蟹肉已出,崔遐便在一旁将準備好的盆子遞過去,很有默契讓她将蟹肉放進。
刀尖一撇,深入蟹中,将如蛋黃似的蟹黃取出,也和蟹肉放在一起。蟹肉白嫩如脂膏,蟹黃則顏色赤黃,煞是好看。
如法炮制了好半筐的螃蟹,那盆中已是滿滿當當,她這才歇下了刀。
另一旁的小丫鬟早就已經等不及了,見她一停下,便捧着姜無芳在早就已經準備好的調料汁,眼巴巴道:“娘子歇着吧,接下來讓奴婢們弄就好了。”
其他的小丫鬟見她出聲,也跟着附和:“是啊是啊,娘子先前說的我們都記住了,保準幹得穩穩當當!”
她将刀子沾了水擦幹淨,塞回鞘中,笑着點頭。
那群小丫鬟便圍了過來,按照之前她的說法,加入調料汁在盆中,将蟹黃與蟹肉攪拌均勻後塞回蟹殼子裏,然後一個個将蟹殼用調制好的面糊糊封上。
等她們這邊準備好了,婆子們那邊也将油鍋熱起來了,姜無芳甫一将第一個蟹殼放進去,那鍋中的油便熱情地裹了上去,滋啦啦包裹着蟹殼,冒出的鮮香讓在場的人都不禁深呼吸一口空氣。
“怎麽又不聽話,上次給你做的袖套怎麽不戴上。”
丫鬟婆子們都回頭看向說話的郎君,本來坐在石頭上的,歪在柳樹上的都趕緊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道:“崔相公安泰。”
姜無芳看着崔游蹙起的眉間,莫名有些心虛。
先前崔游特地讓人用軟和的波斯皮革做了一套袖套,這袖套上可以包裹至手肘以上,下可以包裹至指節處,兩頭用一根軟紗綢連起來,挂在脖子上就可以用了,絕不會再有被油濺上皮膚這種事。
她今日走到半路才發現不記得拿過來了,想着其實濺不濺的也沒有關系,便幹脆沒有回頭去拿。
誰知道就這麽一次就被送禮物的人給抓住了,實在有些尴尬。
她趕緊解釋:“不礙事的,哪裏就會被濺到了,小心些就行了。”
說着,那鍋裏的油花就很不給面子得爆了一個花。
崔游也不說話,只看了她須臾,她就馬上投降,聲音氣若游絲:“去吧去吧,去拿吧,在我房間的梳妝臺旁邊,你拿過來便是。”
崔遐認真拍了一拍她的肩膀,鄭重其事道:“娘子保重,千萬不要炸糊了。”說完便像是怕耽誤了功夫鍋裏的東西便糊了一般,一溜煙往前面去了。
崔游面上還有些嚴肅地走過來,本來圍得水洩不通的丫鬟婆子便很識趣得讓開了一條路,讓他能順利走到鍋竈旁。
姜無芳看了一眼他,幹笑兩聲:“哈哈!這個小阿遐,不知道是關心我還是關心這鍋裏的東西。”
他看了她一眼,道:“還不是你慣的。”
因為崔遐的年歲與小滿差不多大,人也單純,姜無芳這段時間的相處下來,已經是将她和小滿視作一般,當成自家妹妹來看了。
當然,崔遐也沒有少被她做的吃食收買便是了,連崔東都不得不感嘆,食欲對人來說真是太有蠱惑性了,如今崔遐張口閉口便是我家娘子如何如何,渾然已經将他這個正牌哥哥抛諸腦後了。
崔遐的腳程快,将袖套拿來之後她馬上就套了上去,将炸好的蟹饆饠撈出來,再依樣畫葫蘆下另一鍋進去,不時,一盆冒着尖的蟹饆饠便飄出了誘人的香氣。
她給自己和崔游跳出了一份,将餘下的給崔遐,任由她分配。
崔遐雄赳赳氣昂昂拿着裝蟹饆饠的盆子,鄭重其事分發給丫鬟和婆子們,嘴上還十分認真說着:“嗯嗯,你今日攪拌得十分好……你的火生得也十分不錯……下回打水記得快點……”諸如此類的話。
姜無芳破開蟹饆饠,露出的內容,挑了一塊放入口中,鮮肥的蟹黃燦若黃金,裹在白嫩-嫩的蟹肉上頭,咬一口下去,已經是被油溫炸出了鮮甜的汁水,在口中肆意流動,滿口生香。
她自己吃着覺得好吃,就把目光投向連進食都極為克制有禮的崔游,道:“今日的螃蟹極肥,我便想着來這邊一邊賞荷花一邊吃蟹。你昨日來信大約晡時才到,我廚房還留着另一筐,想着你剛從嶺南回來,那邊如今還濕熱着,吃這個便太過熱氣,等你回來了再做些菊花酒釀蟹,既不太過寒涼也不太過熱氣,那才好呢。誰知你竟提前這麽快就到了。”
嶺南先頭剛剛鬧了匪患,需要人去看看,重新恢複秩序。李悫如今日日沉耽美色,吃丹藥正飛飛然如仙境,哪裏管得上這個。
李璿那邊倒是先前死乞白賴想派了個自己手下的人過去,但是他手下的酒囊飯袋太多,一時也很難從糞土之中挑出明珠,便随意只拍了一個拍馬最為得他意的過去。
果不其然,原先就混亂的嶺南,一時間更是亂上加亂。
鬧匪患之時還沒有的民間騷動,竟在那個酒囊飯袋的手底下生生逼出了三個揭竿而起的民間軍隊。
連天天嗑丹的李悫都穩不住了。
崔游可跟他說了,要是鬧大了,可就沒有如今這種日日溫香軟玉,天天飄飄欲仙的好日子了。
為了不讓自己的生活質量大打折扣,李悫難得上了一回朝,親自指派崔游過去了。
一開始得知這個消息,嶺南那邊各方勢力都保持着觀望的态度。
畢竟這個天子近臣比起李璿的名頭也好不到哪裏去,什麽給聖人送美人,替陛下找仙丹的事情大家都是早有耳聞的。
本來嶺南那邊的幾個民間軍已經打算要孤注一擲了,誰知道這位臭名昭著的權臣過來之後,竟是要求與他們幾方當面會談。
千萬人中,只見那位面若冠玉的大成宰相一身素衣孤身而來。
那些首領便問他:“小兒是否太過狂妄,竟敢只身前來,竟不怕我等屠你。”
崔游施施然行君子一禮:“我知今日諸兄至此情境不過乃身不由己。若非世道所致,何人願意抛下安穩的生活刀口舔血。某今日所來不是為了逼迫諸位,自是不怕身死。”
這些民間軍許多連甲胄都配不齊全,有些甚至連刀都沒有,抱着的不過是自己在家中時用的鋤頭菜刀,面黃肌瘦。
本來以為匪患走了就能有安穩生活,誰能料到剛趕跑了老虎,豹子又來了呢?如果有得選擇,他們又何曾不想老婆孩子熱炕頭,何必至此。
想到此處,衆人皆是面有戚戚。
首領道:“你如今倒是大義凜然,可我聽聞你與他們卻是一丘之貉。”
崔游早前讨好李悫上位的事,自然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崔游眼神明澈,笑容舒然:“某要行天下蕩然之策,必先至高峨之處。先生又何必在此時計較某是如何爬上山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