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七碗飯 9.11
見她一臉天都要塌了的樣子, 崔游難得露出一個正兒八經的笑容。
姜無芳差些被他這個笑晃花了眼睛。
崔游笑起來眼型尖挺飛狹,目中凝水流光,中和了幾分他平日的冷峻, 倒有幾分神采飛馳的肆意之感。
她心中暗道,看來這些年來他倒是不僅僅是長了戀權之心,這張臉越來越攝人心魄了。
崔游見她像是放松了下來, 伸手去摸那碗藥湯,觸手還是溫熱的。
他複又左手拿碗,右手執勺,将藥送到她的唇邊, “現下我和你也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該喝藥了,養好身子,日後的事情交予我來辦。”
她擡眸:“為什麽?”
為什麽要幫她。
他像是看穿了她內心的想法,自嘲一笑:“吳襄于此事多有牽扯, 想要扳倒李璿, 他這個舅父又是重中之重。幫你自然是我戀棧權勢, 你的事不過順水推舟。”
姜無芳其實心中是有這個猜測的,目下他将自己這個想法和盤托出, 看着他說話時的神情,她的心突然一跳, “你不是這樣的人。”
的确,她能夠猜出來的情況只有那一種。
可是……
她還是不願意相信。
崔游深深看了她一眼, 勺子又往她唇邊送了一分:“先喝藥。”
姜無芳趕去心中亂七八糟的念頭, 對崔游伸手,示意他把藥碗給自己:“我一口喝完吧,否則分成幾次來反而更加苦口。”
崔游将碗遞給她,看着她把碗裏的藥汁一飲而盡, 面上卻沒有任何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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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嘗溫度,他喝過一口藥汁,因為其中特地添加了一味清毒的藥材,格外苦口。
“苦嗎?”他問。
“苦。”她答。
從前的她向來吃不得苦,即便是傷了風寒,也偷偷将藥倒掉,不肯入口半分,生生将小病拖成大病,在鄭氏的壓制之下才會乖乖喝藥。
如今已經是能一口飲盡,面色不改了。
姜無芳話剛說完,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崔游已經将一個褐紅色的小糖珠放進了她的嘴裏。
他的指尖因為端碗的緣故,有些溫熱,帶着藥味,觸碰上姜無芳的嘴唇之後又松開。
帶着紅棗香的甜味在她的口腔裏面蔓延,将她原先滿嘴的苦味都掩蓋過去。
“紅棗糖丸?”姜無芳說道。
崔游點頭,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包囊,放到她的手心裏,“這裏還有一些,這幾日你都要吃藥,拿着甜嘴。”
“從前你還嫌棄太甜了,即便我阿娘給你,你都會偷偷塞給我……”她的面上不由自主帶上了一絲笑意。
崔游眸光閃爍,不置可否。
“甜嗎?”崔游問道。
“甜。”姜無芳笑答。
門吱呀打開,是端着熱粥的小滿,江澤和崔東也跟着進了房。
他們二人饒是已經見過了昏睡中的姜無芳,知道此女容色昳麗,此時親眼所見她醒來時即便尚有些虛弱,依舊難掩靈動美貌,仍是忍不住驚豔。
二人對視一眼,都是聰明人,且跟着崔游行事多年,均是知曉少說話多做事的人,所以不曾多說什麽。
江澤叉手一禮,對崔游道:“相公,邛州來消息了。”
崔東也說道:“宋節度那邊也已經準備就緒,只待相公下令了。”
江澤将邛州送來的信放到崔游手中,崔游将火漆印摘下,大致看了一眼信中內容,點點頭。
“莫非的差事當的好。”他道。
江澤和莫非的關系好,聽見崔游誇莫非,也是心下高興,還不忘替莫非讨賞:“他已經在邛州蟄伏多年……”
崔游聞弦知雅意,卻先不搭他的話,只轉頭過去對正在喝粥的姜無芳道:“你知道李義森麽?”
姜無芳動作一頓,随即答道:“嗯,從前他是我阿耶的副将。”
她怎會不知,當年李晏收下三個副将,其二被李悫斬草除根,只有李義森一人未被誅,且之後更是跟着吳襄,一路榮華。
其中因由,顯而易見。
崔游轉了一下左手大拇指上的扳指,對江澤道:“的确,莫非的位置是該往上升一升了。”
江澤面上應喏,面上笑意更盛。
崔游看見姜無芳的碗底見空,又看窗外已是天色熹微,就起身道:“你先休息。”
語畢,不等她答話便已經帶着江澤和崔東走了出去。
門被崔游從外面合上,姜無芳靠坐在床上看着門牗愣神,小滿将粥碗放到托盤上,小聲道:“娘子你可把我吓死了。”
姜無芳神色黯然,“是我太不小心了,防不住這些陰險腌臜。”
李晏和鄭氏從小教授她的都是如何以心待人,且她除了拳腳不錯,向來缺少應對陰謀詭計的那顆心。
只是她也氣惱自己的不中用,若不是今日有崔游……
“多虧了崔相公。”小滿道,“娘子不知,那日崔相公将你抱回來,你喂藥擦臉,從不假手于人,我說讓我來他都不肯呢。娘子昏睡的這一日一夜,崔相公都是在娘子榻旁和衣而眠。”
姜無芳低頭看着自己身上全新的衣服,道:“我的衣服是誰換的。”
小滿道:“娘子想什麽呢,這個自然是我換的。娘子可不能總想着占崔相公便宜啊。”
姜無芳低頭,心裏浮出一個荒謬的想法,她問小滿:“小滿,你說崔游為什麽要這樣幫我……”
小滿摸着自己圓圓的小下巴,喝了口水,“這個娘子還不知道嗎,當然是因為崔相公将娘子看成是妹妹啊。當年我就看出來了,在崔相公的心目中,早就當娘子……”
姜無芳看着她說話間停頓下來,将手上的杯子放下,這才接着說:“早就當娘子是親妹妹一般了。”
姜無芳也覺得是自己想多了,晃晃腦袋,企圖趕跑這些奇怪的想法。
“我先睡了,別跟我說話了,腦子疼。”
她發氣一般,刷一下掀起杯子,将自己的腦袋也蓋在被子之下。
小滿奇怪,睡就睡嘛,怎麽還生氣了。
啓明星遙遙挂于天際。
崔府三扇黃色大門今日開了正門,崔游站在階下,身着紫色官袍,頭頂進德冠,腰間束金玉蹀躞帶,端的是一派意氣風流。
江澤今日穿上了胡服,騎于馬上,同崔游拱手,“相公留步。”
崔游點頭,“你且去吧。”
崔東也朝他道別:“此去路上注意些。”
江澤身上跨着包袱,朝他們點頭,笑出一口白牙,雙腿一夾馬腹,便往城門方向去了。
崔游和崔東二人站在階下,直到看不見他的背影了,崔東這才出聲提醒崔游:“相公,今日常朝……”
崔游道:“我有分寸。”
崔府的門子将馬牽過來,缰繩遞給崔游,崔游翻身上馬,走了兩步,又聽下來對崔東道:“她這一睡不知道會到什麽光景,你讓廚下備着些容易克化的吃食,好教她一醒便能吃上。”
崔東心下咂舌,這崔相公平日裏案牍多,忙起來一日只吃一頓也有過,現下竟然變得如此細心。
崔東連忙應是,崔游這才放心下來,騎馬往皇宮方向去了。
檀香煙霧繞着鎏金三清祖師神像打着圈。
供神桌之下有三個黃色半舊蒲團,中間的蒲團上一個頭戴道教冠巾,細長的眉眼閉起,自然盤坐。
盧氏矮身坐在打坐之人的右手邊,給珍珠使了個眼色,珍珠便将茶盞遞給盧氏。
盧氏伸手接過,卻不急着奉茶,只慢慢道:“公爺也該去過問一下才是,雖是陛下賜下的人,可到底賜來只是為了給虞臣食補調理身子。眼下卻不知道使了什麽樣子的手段,竟讓虞臣如此孟浪。”
李其的眼睛緩緩睜開,眼角雖然已有一些風霜,可因凡事不愛過問,只一心求仙問道,鬓角倒是烏黑發亮。
他睜開閉着的眸子,盧氏見他有了反應,将那茶盞放到他的手中,又接着補充道:“自古須知紅顏禍水的厲害……”
李其拿着她遞過來的茶盞,從蒲團上站起來,喝了一口茶,覺得不對自己的口,就随手擱置在了案幾之上。
他的貼身小厮飛塵眼清目明,見他如此,将他常喝的天峰雪芽奉了過來。
李其這才海飲一口,瞟了一眼盧氏,“我倒覺得自古的紅顏禍水都是須眉給自己的失敗強加上的借口,你亦是女郎,該對女郎寬宥一些才是。”
盧氏總在他這裏被說教,眼下也是習慣了,卻總還有些不滿:“可如今因為這個廚娘子,虞臣已是成為了汴京的笑柄,公爺合該管管的。”
那日夜深,崔游不顧宵禁,讓車夫不必與武侯周旋,直接從朱華小榭疾馳至崔府。
武侯有令在身,又不知那車中是何人,在後頭喊停,整整追出了幾個坊市。
即便夜深,也鬧得人盡皆知。
他更是等不及車夫入府,直接橫抱姜無芳進自己房中,一路上不知道惹了多少人的眼。
雖然當時姜無芳的面容被遮得嚴實,又是黑夜,理應看不清楚懷中是誰才對,可有心人前因後果聯系在一起,就很容易得出結論了。
畢竟當日崔游帶姜無芳去清心樓與玉冕閣,可是被人看得清清楚楚的。
再者,李璿因為自己在毅德坊的賭坊私産竟一夜之間被人搬了精光,所有財寶盡數不翼而飛,所以更加惱羞成怒,大加宣揚。
一時之間,崔游和這個神秘的廚娘子竟成了汴京城中的一段無人不說無人不談的八卦豔聞。
崔其淨手,飛塵及時将已經燃好的長香放到他手上,他輕拜一下,将香插入香爐之中,這才從容不迫指着飛塵,“你來說。”
“是。”小道童打扮的飛塵恭敬垂首,得了崔其的命令就開口說出自己的所聞。
“那廚娘子并非陛下主動賜的,而是相公在朝會之上親自開口朝陛下要的人。相公還主動帶這個娘子出去逛了一日,衣物添置都是親力親為。”
他口齒伶俐說得簡明扼要,崔其等他說完,就朝盧氏擺擺手:“所以說,什麽紅顏禍水,不過是虞臣喜歡罷了。他已經這般年歲,也該有一個房中人了。由他去吧,我不想管,也管不了。”
盧氏聞言帕子都絞碎了,但是崔其的口氣堅決,她也不好再多做糾纏,只好帶着珍珠行禮退下了。
崔其破天荒看着盧氏的背影晃了一會子的神。
以前他是不想管,甚至因為懼怕惹禍上身,而鬧出過自己一個道徒卻去佛寺打醮的笑話。
危難之下,他不想理會,情願放棄自己這個嫡子。
昨日他也派了飛塵過去問話,誰知只得到了一句話。
“兒子的事情乃是俗事,父親不該過問。”
這便是拐着彎說自己多管閑事了。
如今是想管也管不了了。
他嘆了一口氣,複又坐會蒲團,開始吐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