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六碗飯 9.10
崔游聲量不高, 看向李璿時面上似笑非笑,遠處看着,倒像是二人在談笑, 只有李璿因為距離近,所以看得見崔游眼中的陰鸷與警告。
李璿伸出去的手在空中僵持片刻,還是沒有落到他預想的地方, 迫于威壓,他不自然地将手縮回。
他上一次見到崔游這個眼神是在楚德被淩遲的那日。
那時崔游剛當上右相,第一件事就是将楚德扳倒。
楚德死的那天是崔游監刑的。
灰蒙蒙的天穹偶有幾只寒鴉飛過,空氣裏均是濃烈的血腥之味。
那個年輕俊朗的右相, 站在風口之中,黑發被風卷起,在半空中缱绻。
灰暗的色彩盈漫他整個琉璃色的瞳珠,就那樣彎着眸看着楚德被一刀一刀淩遲致死, 面上也是帶着這般笑意。
那時的李璿就意識到這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危險不容小觑。
楚德在李悫尚未踐祚, 仍為大王之時便已經跟着辦差。等到李悫踐祚, 便是風頭無兩。
連李晏那一樁事,其實也是經了楚德的手先在暗地裏辦了的, 否則李悫還不知道要受多少指摘。
在崔游上位之前,所有人都覺得楚德是一座嵯峨巉岩, 可是就是這麽一個人,一步步将楚德取而代之, 又親手将這一座山鑿穿, 直至全部擊碎。
眼下崔游以這種神情看着自己,李璿心中不免升起一起荒誕的念頭。
自己有一日亦會如此倒下!
李璿想到這個可能性,面上更帶上了三分狠決。
“爾敢如此同孤說話?不要以為你仗着阿耶就能如此放肆。”
Advertisement
李璿也學着他,挂上陰恻恻的笑容。
只是他這個表情太過于明顯, 在旁邊的人看來就是崔游被李璿找麻煩了。
崔游就在李璿出來的時候他就明白今日的事情是誰的手筆,李璿這個蠢貨,渾身上下莫不寫滿了狂傲自大,想看他出醜的模樣。
只是他懷中還有姜無芳,所以他并不豫與李璿在此多做糾纏。
“殿下有空在這裏與我白費口舌,不若去看看毅德坊怎麽樣了。”由于時間游移,崔游臉上那抹紅已經染上的眼尾。
李璿聞言面色一變。
毅德坊?他最生錢的一處賭坊私産是在那裏!
李璿轉頭對徐恒道:“還愣着做什麽,現在去毅德坊!”
崔游沒有再理會這邊的兵荒馬亂,如珍如寶抱着懷中的人,上了車輿。
漫天的黑霧裏,姜無芳感覺自己的心跳過速,鼻尖萦繞着一股苦味。
她每往黑霧之外邁出去一步,那黑霧就會往外生長出一寸,牢牢将她困住,永遠身處黑暗。
黑霧在她眼前變得猙獰,像是一張要将人拆吃入腹的巨口,她想要逃脫,卻感覺腳下黏膩,低頭一看,舄履上全是鮮紅的血。
黑霧外有熟悉的聲音響起。
有爺娘的,有阿玉的,有管家的,甚至有年少時經常愛給自己買冬瓜糖的門房大叔的聲音。
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草兒奴,好疼啊!救我!草兒奴!”
她沖出去想将這些熟悉的面孔拉住。
卻見回頭時,這些人鮮活的面龐迅速染滿鮮血,來來回回重複着這些話,然後像一陣輕煙,倏地散了。
她焦急地在原地逡巡,可是這裏卻好像與世隔絕了一般,永遠只有自己的回聲,像是永遠不會沒有人聽到她的聲音,只能聽得見她自己的呼吸。
只有她一個人了。
不!不要走!
姜無芳的眼淚簌簌而流,沾濕臉頰。
一雙帶着溫度的手驀地拂上她的臉,鼻尖上的苦味也越來越重,将她拉回現實。
她在夢魇中睜開了雙眼,映入眼簾的那雙熟悉的琉璃眼眸。
“崔相公……”姜無芳待看清眼前的人後,立時想撐起身子來,卻發現自己渾身無力,連聲音也艱澀沙啞。
崔游聽見她的稱呼,眸光一閃,手中攪着碗裏的藥汁,溫聲道:“先別起來,餘毒雖已清完,身體還是會有些不适,你且躺着。”
小滿本來是趴在後面的茶幾上的,這時模模糊糊聽見二人說話的聲音,已經醒了,走了過來,驚喜道:“娘子,你終于醒了。可擔心死我了。”
姜無芳剛想開口說些什麽,卻咳嗽了起來。
崔游用手緩拍她的後背為她順氣:“別急着說話。”
李璿派人給他們下的藥叫做縱-情燒,能催發出人最大的欲-望。
若是男女之間已有過房-事經驗的,自會欲罷不能,腦中只想和-合。
誰料遇到的這兩個都是沒有人事經驗的,二人只抱着生啃了一會,碰碰嘴唇罷了。
且崔游後面發現不對,立刻即時撤走。原是沒有太大問題的,可由于姜無芳喝下太多,又有酒力催發,多少傷了身體。
她回來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眼下自然是渾身無力。
姜無芳看着崔游給自己順氣的手,像見了鬼一樣拼命給小滿使眼色,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由于縱-情燒的緣故,她喝下酒後的事情都記不清了。
崔游看着她對着小滿擠眉弄眼,知道她在想什麽,對小滿道:“你去給你們娘子準備一碗熱粥,睡了這麽久,只喝了一些藥水,再不吃東西胃該難受了。”
姜無芳只覺得他溫柔的口吻太過于奇怪,瞪着小滿,示意她不要走。
可小滿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崔游,對她也是一通擠眉弄眼,無聲表示:“沒事的,崔相公對你很好。”然後就退了下去,還很貼心地給他們帶上了門。
姜無芳看她剛才那個猙獰的表情,心道不妙,小滿是怎麽了,看上去這麽痛苦。
她下意識去摸臉,卻發現入手不是人皮面-具稍顯冰涼的觸感,卻是自己軟嫩溫熱的臉龐。
姜無芳有些驚慌,擡眼去看崔游,卻見他吹了一口藥汁,将盛滿藥的瓷白勺子遞到她的唇邊:“不燙了,這藥可以補充些體力,單喝也不傷胃的。”
姜無芳眼下發覺自己臉上的面-具不見了,哪裏還有心情喝藥,她鷹觑鹘望,面上帶着警惕。
崔游看到她這副樣子,心下嘆氣,思及她的身體,勺子還是往前伸了伸,“先喝藥。等下我再跟你說。”
姜無芳還是不肯喝,搖搖頭,聲音嘶啞:“崔阿檀,你若是還顧及以前的情分,就幫我保守這個秘密。”
崔游道:“你信我嗎?”
姜無芳有片刻的茫然,信?
若非一個信字,阿耶何至于此?
信任手足,手足在他不備之時落下屠刀;信任好友,好友在他身死之後捏造構陷。
她……能信崔游嗎?
她垂着眸,睫毛因為思考而顫動,崔游看着她猶疑的樣子,想起從前那個總将信義二字挂在嘴邊的小女郎。
“崔阿檀,我阿耶說,人這一生,最重要的就是信義二字!”
崔游看着她,目光平靜,眼眶卻紅了,“草兒奴,你不知我。”
姜無芳怔忪。
她在藥效發作時發生的事情已盡數忘卻,這算是她這麽多年來第一次聽見還有人能叫她這個小名。
草兒奴。
她生下來的時候很小一只,鄭氏為了讓她能夠順利成人,給她取了這個小名,希望她能像草兒一樣,生命力旺盛,順利長大成人。
所幸的是,後來再長大一些,跟着阿耶和舅父在軍中摸爬滾打,練了一身的拳腳功夫,身體也日漸強壯起來。
她當時是鮮衣怒馬嚣張慣了的主兒,所以後來的她是不喜這個小名的,總覺得太過于微賤,所以只有家中爺娘和一些親近的人知道這個小名。
後來一朝禍起,和她親近的人盡數身死,就再也沒有人叫過她草兒奴了。
姜無芳三個字,大抵意思便是,從此世間只存姜氏女郎,再無李氏芳草。
“你不必殺雞取卵,我自會替你籌謀。”崔游見她不言語,出聲表明自己的态度。
崔游是知曉她的意圖,無非是以身相博,用自己一條命去換李悫一條命。
“你有沒有想過,即便是你把他殺了,你父親永遠不會昭雪?你母親以及那些死去的亡魂,将會被這些處心積慮給他們潑髒水的人永遠刻在罪臣家眷的恥辱柱上?”崔游道。
姜無芳攥着拳,這些她如何不知。
她的聲音顫抖,“我知道,即便是我殺了李悫,也于事無補,甚至會将自己的性命也拱手送上。可是你覺得我有得選擇嗎?”
“阿耶一生光明磊落,不結黨,不營私,他從來沒有給自己留過一條退路,因為他将人心想得太過于美好。他死後樹倒猢狲散,我雖僥幸逃過一劫,卻尋路無門,只有一條命了。”
“我能怎麽辦,茍且活下去嗎?你可知你嘴裏的殺雞取卵,已經是我能選擇的唯一一條路?”她強自壓下聲音中的哽咽。
崔游将手中的藥碗放下,垂眸輕聲道:“我知道,只是你不知我。”
他最後一句話說得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
直到如今,崔游還是不敢将自己的籌謀告訴她,唯恐自己滾燙的心會使她厭煩,令她害怕。
當初崔氏式微,他只是一個沒有任何實權的空洞崔氏嫡子。
李晏的傾覆在他看來像是一只巨象的倒地,身為蝼蟻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如今的她一樣,殺雞取卵。
他以為當時午門被斬首的人有她,被發跣足沖去想救她,被人當成刺客,當胸一刀。
李其不願意認他是崔氏子,生怕因此事牽連自身,連夜出城,假裝在城外閉關打醮,不見當時去求援的家奴。
最後還是荥陽的外大父豁出去一張老臉,去求了有連襟之誼如今已逝了個鳳陽大長公主驸馬,托着去向上求情。
只說是商戶之子,神志不明才擾亂法場,并非同黨,這才将他從獄中保出。
當時症狀極為兇險,那刀當胸而過,離髒器只有尺寸之差,又因李其不肯援手,生生拖了兩日,救出來的時候人已經只剩一口氣了。
後來荥陽的外大母想起來還心驚膽戰,直說菩薩保佑,幸虧他命硬,換了旁人這條命早就保不住了。
只有他自己清楚,哪裏來的命硬不硬。
不過是他在獄中生生念了二千八百一十二次草兒奴才強撐到他們來罷了。
後來又因病重昏迷,折騰許久,再醒來時已經是蓋棺定論。
因為以為她已經殁了,病上加病,又是一番折騰。
病中他只有一個念頭,為她複仇!
處在山腳的凡人只能任由自以為是神的狗彘主宰一切。
君子無罪,懷璧其罪的巨象都會有倒地之日,任人踐踏的蝼蟻又會好到哪裏去。
他一步步揣測人心,操縱人心 ,每一步棋都下在它該去的地方。
他為李其謀了個國公的位子,面上奉李悫為主,暗中卻在一步步将崔氏做大。
幾乎是所有人都以為,他讨好李悫是為了擠進那個階層,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想法。
他只想為了那個人颠覆這個階層。
這些他都不會對姜無芳說,只因輾轉經年,他再不是當初那個清清白白的少年。
在他逐漸将當年伸出的泥爪一個個拔除之時,不免也在身上留下許多這輩子都清洗不掉的泥點。當時是如此,若日後要砍去那個最大的爪子,又會要承受多少罵名。
屠惡龍者,焉知于龍視之,非為惡人哉?
如果注定有一個人要去做這些腌臜事,那他情願是自己。
白袍已然染血,此生又有何懼。
“你可以不必出手。這些都在我的謀劃之中。“崔游一字一句道。
姜無芳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了,如今的崔游不僅是崔阿檀,更是代天子以顧天下的崔相公。
在權力這樣子的浸淫之下,人心如何能不變?
想來他真正想要的并不是這個右相一位,或是想扶持哪一位更好操控的大王,又或是自己想踐帝,又有何不可?
李悫和李璿父子極其相似,一樣的狂妄自大,一樣的敗絮其中,當日的李悫之所以能坐穩這個位置,無非是因為李晏不想要這個位置罷了。
李晏不想要推倒他,姜無芳如今沒有能力推倒他,但是,崔游有這個能力,現在他也在跟她表示,他還有這份心。
如果能名正言順給父親正名……
這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你需要我做什麽?”她直接問崔游,想知道自己身上有什麽是他所圖的。
崔游卻沒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她的眼睛,目光灼灼岔開了話題:“昨天我咬了你,我會對你負責。”
“什麽?”姜無芳不防他突然轉變話題,有些接不上。
崔游摸摸她的上唇,摸到破皮之處,疼得她眉頭蹙起。
她很快反應過來:“昨天的酒裏有問題?是……催-情藥?”
崔游點頭。
“是誰?”她頗為警惕,難怪她喝完酒之後就神志不清,現在想都想不起來昨日酒後發生了什麽。
崔游搖頭:“不是沖着你來的。是李璿,沖着我來的,看他的反應,是不知道你還活着的。”
如果知道的話,就不是下藥戲弄如此簡單了。
“他這個人向來心術不正。”姜無芳一直對這個堂兄沒有什麽好感。
“都是意外,我不要你負責。”她安慰崔游。
崔游的臉沉了幾分。
“再說,這樣的事情常有,我也不記得昨日的事了,你不要太過于放心上。”她有時候也會自己把自己的嘴唇磕破,就當是自己弄的好了。
崔游的臉徹底沉了下來。
“哦,我現在還想不到要你做什麽,這樣吧,我每日需要一個人給我讀書催睡,你先做這個,日後我想到了其他再告訴你。”
姜無芳有些狐疑:“什麽書?”
“九章算術。”
姜無芳的臉也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