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六碗飯 9.1
姜無芳跟在杜預的身後,路過宣華門的重檐廊庑之下時,杜預忍不住還是開口了。
“進了宮中就不比以往了,當差要緊,可不能再像今天一般,凡事都記得要謹言慎行。”
他這就是在敲打她了,好歹是自己帶進來的人,還是盡早提醒的好,否則到後面犯了事,被打被殺的,那可別指望他心軟幫忙。
姜無芳正要開口,就被一雙手從後面攫住了肩頭。
她皺眉停下腳步,看向自己右邊肩頭,修長的指節覆在上面,不知是過于用力還是有些緊張,指尖微微泛白。
她忍住想要過肩摔的沖動,思及此乃皇宮,最大的歹人她還沒見到,應是不會有什麽危險的。
她轉過身去,想看是誰,落入她眼簾的卻是一雙熟悉的琉璃色眸子。
“阿檀,你的眼睛像阿耶從北漠帶回來的琉璃。”
記憶中自己的聲音在她腦海中響起,一時有些怔忪。
多久了,沒有再面對面見過這雙眸子。
而崔游也沒并沒有因她轉身就松開自己的手,反而是盯着她那張平平無奇的面容上的那雙眸子,琉璃色的眸中暗沉幾分。
杜預往前走了幾步路,發現沒有得到預料中的回答,皺皺眉,提高聲音回頭道:“聽見了麽?”
他一回頭,才發現姜無芳并沒有跟上來,而是落在後面。
他的目光落在那雙手的主人身上,目光在那二人身上睃視一番,眉間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遂又挂上笑。
“原來是中書令啊,有失遠迎。今日不是朝會麽,幹爹已經陪着聖人過去許久了。”
姜無芳因為杜預的話,從自己的回憶中脫出來,她不動聲色想往後退一步,掙開他的手,擺脫這暧-昧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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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崔游竟似加重了幾分力道,仿佛不願讓她掙脫,直到她吃痛出聲,他才好像是如夢方醒,趕緊把手松開。
如果不是清楚只要戴上□□,自己的容貌就會截然不同,她就要以為崔游認出她了。
杜預走上前來,将姜無芳擋在身後,道:“剛進來就驚擾了貴人,還不快請安賠禮,等下自行領罰。”
她明白過來杜預這是在為自己說話,從善如流斂衽一禮:“請貴人安。”
崔游道:“是某冒犯了,起來吧。也不能怪某,那日-你做了之後就走了,空留某一人,實在再也食不下咽了,一直茶飯不思到今日。”看他的樣子倒有幾分黯然神傷。
他竟還拉崔東佐證:“是吧,崔舍人。”
崔東在一旁聽見亦是瞳孔地震,卻因杜預還在旁邊,只好順着他的話囫囵道:“娘子着實不該啊!”
杜預的目光冰冷看着姜無芳,低聲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咬牙切齒:“這就是你說鹣鲽情深?”
姜無芳那話自然是蒙他的,現下被提起,崔游這邊又是一副被辜負的樣子,她只好提高聲量,僵硬解釋。
“貴人,莫說兒之前未曾見過貴人,就算是真見過,兒的郎君殁了的時候兒就發過誓,一輩子不會再嫁。寡婦門前,貴人慎言。”她從杜預身後站出,直視他。
饒是她大聲澄清,杜預還是目光猶疑地盯着她。
崔游薄唇勾起,極輕地笑了一聲:“哦?寡婦?”
姜無芳不想再多做糾纏,以免節外生枝,又退回杜預身後。
杜預見她果然是一副和崔游不甚相熟的模樣,又暗忖她除了聲音好聽,那雙眸子靈動一些,長相卻是不像是能讓崔游神魂颠倒的樣子。
再加上崔游向來和幹爹這邊的太子一黨并不對付,他覺得是崔游找麻煩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他剛開口還要說些什麽,就見崔游直接開口,打斷了他。
“娘子誤會了,某并無這方面的意思。在虢州之時,娘子曾在一家客棧臨時做過幾日的席面,崔東當日去定了一席,某吃完就再也吃不下其他了。你說某的茶飯不思,是不是娘子的緣故?”
崔東打着配合:“确實是娘子的緣故。”
杜預看着姜無芳,姜無芳只好點點頭,表示有過這麽一樁。
杜預會了崔游的意,面色不佳,滿臉警惕:“這是要給陛下找的廚娘子,崔相公不會要搶吧。”
崔游堂而皇之點頭:“杜少監果然聰慧。那人我就帶走了,崔東,送杜少監一程。”
杜預還要糾纏,就被崔東拖到了一邊。
崔東天生神力,他一時也無法掙脫。
其實,姜無芳也不是不可或缺的,雖然幹爹與崔游有過節,可杜預大多時候都是左右逢源,此時不再糾纏,沒必要為了這個得罪他,半推半就成全了這個殺-神。
他道:“那陛下那邊……”
崔游道:“陛下面前我自有分說。”
他長腿邁了幾步,見姜無芳并沒有跟上,複又回眸:“跟上。”
她見杜預态度大變,知道已經是無力回天,心下焦急萬分,面上卻不敢顯露一分一毫,唯恐出了破綻,只好聽話地跟了上去。
二人往玄武門方向走去,正好遇上同來上朝的官員。
見崔游身邊難得多了個女郎,衆人也是頗為好奇,或明目張膽地看,或私下偷偷打量,小聲議論。
“崔相公今日怎麽帶了個女郎來上朝。”
“可能是家中的婢女吧。”
“都說崔相公不近女色,不想竟是真的,連家中的婢女長相都……如此樸素。”
崔東見杜預走了,也跟了上來。
按照規矩,姜無芳是不能進入玄武門的,只能在角樓旁邊等着。
崔游道:“姜娘子,你就在這裏跟崔東一起等我,可千萬別跑丢了,否則我又要茶飯不思了。”
語畢,他也不待姜無芳回應,就往過水金橋方向走了。
姜無芳想叫住他,誰知一時不察就撞上了柱礎,先前破了皮的地方又再次撕裂。
再看崔游,已經過了過水金橋了,她也只好先原地等候。
崔東在一旁,看着她滿面愁容,頗有些垂頭喪氣的意味。
他心下也是覺得好奇,誰不知道在崔游手下可比在聖人手下還要得臉,也不知道這個娘子是不懂還是真就是不願意。
他看着姜無芳的面容,開始認真思考:難道……她真是偷了相公東西?
他倒也不是只以美醜論人,只是先前江南的花魁玉娘子向崔游示好,崔游都是不理不睬的。
那玉娘子是何等模樣的人物?
體态如玉自風流,眉目含羞蹙若愁,多少人捧着千金纏頭都不得見一面的人兒,崔游拒絕的時候眉頭都沒皺一下。
原來竟是喜歡這樣的?
實在是太過于匪夷所思。
“陛下,臣彈劾中書令崔游,伴君巡視虢、單二州之時,擅離職守。”殿院侍禦史李正看了一眼左相吳襄,手執朝笏,當堂面劾。
崔游巋然不動,倒是懶洋洋歪在龍椅上的李悫擡眼道:“李卿不在朕身邊,消息卻靈通。”
他的目光掃過堂下衆臣,這才繼續道:“不過這次是你不知了,崔卿已經向朕告過假了。可能告假之時太過隐秘,所以還傳不到你的耳朵裏。”
李正看了一眼吳襄的背影,道:“臣惶恐,臣也是為了陛下的安危啊。”
李悫面上風雨欲來:“朕用不着你關心!還有沒有本上奏,朕今日身體不佳,散了吧!”
李悫其實已經将大部分朝事都已經挪給崔游來處理了,這個常朝也是他臨時起意,覺得許久沒來才過來的。
誰知道一來,又是李璿和左相的人在他面前給崔游上眼藥。
竟然還把手都伸到了自己跟前了,着實可惡。
可他也不煩惱,他只需要回到那個香軟的美人窩裏,摟着美人吃丹藥就行,這些事情崔游都會替他辦妥的。
他剛要走,剛才被彈劾還一聲不發的崔游突然開口了。
“陛下,臣,也有本請奏。”
“哦?愛卿有何事,但說無妨。”李悫還是非常給崔游面子的,崔游這個人,什麽事情都能替他辦得妥妥帖帖再告知,有事情要直接請奏,這還是為數不多的。
李悫又坐了回去,崔游才繼續道:“既然李禦史說到了這個,臣想起一事,臣實在拿不準主意,還需陛下指示。”
李悫也被他吊起了胃口:“在朕面前,你可直言不諱。”
崔游慢悠悠擡眼看了李璿一眼,李璿馬上覺得背脊一涼,像是被毒蛇爬在了身後。
他拿不準這個瘋子又要做什麽,只好按下不适,聽他往後說。
“臣那天去了單州府下的祁縣,發現祁縣如今竟只知縣令胡高,不知天子了。強搶民女,中飽私囊都乃常事,無人敢置喙一聲。”
李悫興趣缺缺:“哦,是這個事情啊,既然愛卿查出了這個蠹蟲,那就處理了吧。”
“如果只是這樣就好了,陛下……”
崔游吞吞吐吐,像是自己作了一番心理鬥争,這才開口繼續說道:“胡高竟然敢說,陛下不是王法,他才是。”
李悫怒道:“将他淩遲了,讓他知曉朕是不是王法。”
“還有……他還說自己是奉了上命,臣動不得他……”
李悫懷疑的目光如電射向李璿:“朕不曾給他下過什麽命!”
“實乃污蔑!讓那胡高上堂,孩兒可與他對質!”李璿恨恨看了一眼崔游,卻見他唇角勾起,看似今日心情甚佳。
“那胡高已經畏罪自缢。”崔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