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七碗飯 9.2
“罷了,既然木已成舟,死無對證,也無從查起了,将胡高一家流放,九族之內不可再為官。朕乏了,散了吧。”李悫瞪了李璿一眼,終究是沒有作出處罰,嘆着氣疲憊揮手,下意識吸着鼻子,只想趕緊回去吃崔游剛獻上的丸藥。
李璿跪在地上請罪,他甚至能聽到李悫說出“死無對證”四個字時嚼齒穿龈的語氣,感覺如芒在背。
李悫的息事寧人絕非因為想要袒護他。
李悫對于血脈其實是冷漠的,只是因為他子嗣衰薄,才不得不忍讓一步。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們二人先為君臣,後才是父子。
如今又是父衰子盛,讓李悫如何能不忌憚。
“陛下,臣還有一事,進來臣食不下咽,陛下宮中有一廚娘子手藝非常,臣想……”
李悫此時正在煩心,也沒有仔細聽他的話,擺擺手:“愛卿身體要緊,将那廚娘帶回你府,好好調養。”
李悫向來愛吃,宮中養的廚子都夠給滿朝文武一人發倆的了,也沒有在意,說完就走了。
掌事太監的目光從李璿身上掠過,又掃了一眼崔游,這才将手中垂着的拂塵甩到肘彎,聲音尖細:“退朝——”
大臣們執笏行禮告退。
李璿從地上站起來,恨自己今日丢了顏面,鷹觑鹘望四處,發現已經走出門口即将下階的崔游,叫了出聲。
“崔游!”
有聽見李璿聲音的大臣,不願惹事,唯恐這欲來的風雨沾濕自身,趕緊匆匆離開。
吳襄見李璿如此莽撞,也唯恐出亂子,上去攔住了想要沖出去理論的他。
李璿見被吳襄扯住袖子,看上去倒有一些委屈:“舅父,你也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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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襄輕輕搖頭,讓他先不要再說,又沖停下腳步的崔游略一點頭。
日光漸盛,崔游的黑發浮着一層光暈,眼眸看上去倒是沒有了先前的淩厲冷冽,紫袍黑靴,平生幾分如玉的溫潤。
崔游勾唇,意外沒有發難,竟是笑了一下,朝吳襄點點頭,身如修竹,若有急事一般,快步下階。
有還沒有離開的見了,均是咂舌稱奇。
太子的挑釁他們也見了不少,崔游或是當場發難,又或是裝成畢恭畢敬,後面再找回場子,很少有今日這般的……
如果他們剛才沒看錯,崔游是笑了吧?看上去還挺溫柔的……
衆人皆小聲與私交好友嘀咕。
“崔相公今日心情不錯?”
“難道是北漠那十四州收回了?”
崔游一路健步如飛,等到快過了過水金橋,這才把腳步放慢。
他将氣息調穩,走到廊庑之下,對那正在等候,相對無言的二人道:“走吧,回家。”
姜無芳正坐在廊庑上的座椅前昏昏欲睡,被他的聲音驚醒,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
不過她很快就調整了過來,如今的處境容不得她出一絲差錯。
她放低姿态,小聲道:“貴人錯愛,只是奴為了進宮已經花光了所有積蓄,奴只想留在宮中,侍奉陛下。”
崔東在一旁聽得大為震驚,他這是沒聽錯吧?
這娘子竟為了李悫拒絕了崔游?
別說是區區一個廚娘子了,就連崔游找到的那些美姝,不想被送進宮侍奉皇上而自薦枕席的也并非沒有。
要知道,李悫如今已經是花甲之年,對手下人也多是非打即罵,不順眼了立時拖出去打殺了的也并非沒有。
在此等薄情寡恩,行事喜怒無常的人手下哪裏會有在崔相公這裏要好?
雖然,平常崔相公在黨同伐異之時也是雷霆手腕,否則也不會落下個殺-□□頭……
再雖然,他對府中的人平日裏冷漠非常……
但這好歹是長了一副連崔東也不得不感嘆老天偏心的容貌,這不應該是這些娘子們最喜歡的嗎?
在太子那邊,崔游是沒有感情的面癱殺-神,可私底下卻是多少汴京的小娘子的春閨夢裏人。
就連他妹妹,私下還看過以崔相公為原型的話本子,叫什麽……
叫什麽《戀上冷面美郎君》的。
這個姜娘子,到底為什麽這麽想不開?
崔游卻不緊不慢,目光在她的臉上流連,直到姜無芳快要感覺他已經看破了自己面-具底下的真容時,他才緩緩開口。
“我知道,姜娘子對聖人的一片心。我又何嘗不是呢,不過,現在我身體不适,沒有姜娘子的手藝實在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确實需要姜娘子來幫幫我。”
知道崔游一頓能吃幾個饅頭的崔東看了一眼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的崔游,沒敢說話,在一邊眼觀鼻鼻觀心。
阿彌陀佛,他不會真的見證了鐵樹開花的大成第一奇跡吧?
姜無芳聽見他的話,心下也有猶豫,畢竟是年少時有過同餐之誼的。
她的心中一陣糾結,最後還是理智占了上風,正要開口繼續游說他答應自己進宮,就聽他又繼續說了下去。
“我剛才已經跟聖人秉明了,待我的身體好些了,就讓你回去,只算是調任。”他看着她的表情,繼續畫着大餅,“再者,你來過我這裏,也算是我的人了,日後再進去也能替我更好地侍奉陛下,豈不兩全其美?”
姜無芳也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應該是那一日吃了自己的手藝,覺得着實是不錯的,所以就生了将自己攬入自己帳下,日後再送進去讨好李悫,也有他的一份功勞……
眼下他話都說得如此明白了,她也不好再推辭,現在人為刀俎,若是她再三推拒,惹惱了他,就真的連進宮的機會也沒有了。
權衡之下,她只好強裝受寵若驚,點頭應承了下來。
見目的達到,崔游也是心裏松了一口氣。
以前常有人說近鄉情怯,他從前是不太明白這一番感受的,直至如今,那夜夜入夢的人真實出現在自己的眼前,他才明白。
原來,心竟會如此七上八下。
那些曾經藏在自己心底的萬千熾熱情感,均不敢一捧而出,唯恐自己那顆熱氣騰騰的心會将人吓跑。
只能小意哄着。
姜無芳順從地跟在崔游和崔東身後,崔游走了幾步,發現她落在後面,就回頭看她,這才發現她走路的姿勢有一些不自然。
那左腿似乎有些一瘸一拐?
他停下腳步,問道:“腿傷了?”
她以為是因為自己走得太慢,趕緊原地多了兩下角,表示自己沒有大礙:“相公放心,只是将之前的皮肉舊傷給弄破了,不耽誤走路的。我的腳程很快,相公只管走,我能跟上。”
他卻好似沒聽見她的話,眉心皺壑:“你再忍忍,走到外面就好了。”
姜無芳沒明白他的意思,不過也沒有往下問,只是點了點頭,就跟着繼續往前走。
直到走到宮門外的下馬處,她才明白剛才崔游說的,再忍忍,很快就好是什麽意思。
崔游将一匹雙目黝黑,通體赤紅,僅眉間有一處似是雪花紋樣的馬牽來,然後對她說:“你上去。”
她面上不敢露出一絲端倪,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
後來她也多番打探過眉間雪的下落,卻毫無音信。
她以為,眉間雪也死在了昭德四年,身上還有血仇,也就沒有再找,原來竟在他這裏。
眉間雪低頭睨了一眼姜無芳,打了個響鼻,再不看她,只用鼻孔對着她。
她輕聲道:“真是一匹好馬。”
崔游含笑:“你來騎。”
她連連擺手:“這怎麽好,相公的馬……奴不敢。”
崔游看她拒絕,眸中閃過一絲溫情,道:“得罪了。”
他話音未落,手臂一伸,虛虛握住她的腰,将她保上了馬。
速度很快,快到姜無芳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在馬上了,若不是自己腰間還存留有那雙手的溫度,還有因為近距離接觸而鑽入鼻腔的清冷味道,她還不敢置信。
眉間雪既有名馬的好處,也有着名馬的脾氣,見剛才被自己鄙視過的生人騎在了自己身上,剛要作亂,就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
眉間雪剛才還像是要炸毛,鼻尖萦繞着那股熟悉的淡到以常人的鼻子聞不到的熟悉香味,讓它立時又像是被人安撫住了,溫順下來,甚至還側過頭,想要去蹭姜無芳的手。
姜無芳唯恐讓崔游看出破綻,只好迅速摸了一把眉間雪的頭,幹笑:“好可愛,哈、哈哈。”
崔游心裏清楚她的顧慮,也裝作沒看到眉間雪的異常,拉住眉間雪的缰繩,帶着馬背上的人往外走。
崔東突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如果他沒看錯,剛才相公是把這個廚娘子抱上去的吧?這麽多年,他只見過相公抱過一個女性,那就是他妹妹養的那只母貓。
而且,這不僅抱上去,怎麽回事,看樣子還是想給她牽馬?
當朝宰相,紫衣郎君,春閨夢裏人要給一個廚娘子牽馬?
崔東經過一番激烈的自我心理建設,還是決定要開口:“相公……我這裏還有一匹馬……”
他話聲未斷,就被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只見李璿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從後面走了過來,滿臉笑意走到崔游身邊。
“我說今日崔相怎麽心情如此好,原來是美人……”在側啊。
剩下的那三個字在他轉過臉去看到姜無芳的面容時,生生斷在了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