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碗飯 8.24
只見那帶着桃花幂籬的小娘子,向掌櫃幾人道別之後,便利落翻身上馬,風吹起幂籬,模模糊糊露出一絲白皙的下颌,複又垂下。
她三指聚成空拳,中指無名指翹起,在那銀馬的頭上輕敲四下,縱馬往城門方向而去,她的侍女也緊跟其後。
距離崔游更近一些時。
由于縱馬的速度過快,從幂籬側間的縫隙中,露出她高挺小巧的鼻梁。
雖然她很快就發現人多眼雜,迅速将幂籬扣起,可那稍縱即逝露出的鼻梁上面的一顆小痣更是灼傷了崔游的眼。
是她!
他怎麽這麽蠢!
他的心髒迅速跳動,沖下了樓,崔東不知他是怎麽了,只好跟在後面詢問:“相公,怎麽了?”
崔東沒有得到回應,崔游直接奪過路過的長随牽着的馬,就朝着城門的方向疾馳而去。
徐恒和楊方的目光一對,就要上去跟着,崔東反應很快,馬上攔下就站在他旁邊的徐恒,“相公辦差,你跟着做什麽。”
徐恒立即給楊方一個眼神,楊方奪門而出,拉出了自己的馬,跟了上去。
崔東哼聲松開徐恒,乜眼看他,口氣并不好,“你們這是要妨礙相公給聖人辦事?”
徐恒皮笑肉不笑:“大王擔心相公安危。”
場面話誰不會說,崔游這幅樣子誰見過?為了給聖人辦事?鬼才相信。
被奪了馬的長随走到崔東旁邊,欲言又止。
崔東道:“怎麽,你哪個主子也擔心相公安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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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恒在一旁不搭話,權當沒聽見。
長随慌忙解釋:“不是……相公剛才騎走的那匹馬,是病馬……”
其實按理來說,姜無芳剛離開不久,崔游就已經去追,是應該能追上才對的。
但是,由于騎乘的馬匹天壤之別,她的馭馬之術向來也是頂尖,所以很快崔游就已經被遠遠甩在身後,僅能看見前面二人模模糊糊的背影。
如果僅是如此其實也還好說,保持這樣的距離,到底是能夠跟得上的,等到那兩人下一輪休息的時候再過去也無妨。
誰知天不随崔游之願,剛出城上了官道,他騎來的馬就逐漸放慢了蹄速,最後竟是停在了原地。
接下來,無論他如何催促,均不肯再前進一步。
那馬甚至還不顧他還在身上,就屈腿跪下,在原地喘着粗氣。
他只好眼睜睜看着一黑一白兩馬遠去,最後也一個虛無的影子也看不見了。
“崔相公,這是……”追上來的楊方看一眼地上跪着喘氣的馬,又看一眼崔游,順着崔游的目光看去,什麽也沒有,這才收回視線,詢問他。
崔游的目光也收回來,仰視騎在馬背上居高臨下的楊方,倏然一笑。
看到他笑起來如風入松林的模樣,楊方忽然感覺背後心一涼,感覺有些大事不妙。
崔游的笑容卻越發柔和,不知道他品性的人都只會覺得此人極好相處:“是你,我聽崔東說你叫楊方,是大王派來……的人,是嗎?”
楊方聽他的短句,總覺得他故意把“監視”二字隐去了沒說。
楊方不如徐恒聰穎圓滑,竟然忘了下馬回話,他還是那般俯視崔游回話:“是的,相公,我是楊方。大王派我二人來保護相公,看剛才相公無故疾馳,屬下唯恐出了差池,只好速速跟來。不知是出了什麽事?”
崔游的笑容因為楊方最後一句話,在他臉上迅速斂去。
在他的眼裏,李璿不過是一個蠢物,剛愎自用之人不必放在眼裏。
有暗地裏的釘子,他一一拔去便是,誰知卻因李璿卻越發蹬鼻子上臉,現下竟光明正大安人過來惡心他。
他自然不會說出實情,“勞太子擔心,是某前幾日被盜了一個錢包,剛才看見竊賊,就追了出來。”
楊方想開個玩笑緩和一下氣氛:“看相公火急火燎的,還以為是天塌了。原來只是丢了一個錢包,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盜賊将相公的心盜走了,竟這般失魂落魄,哈哈……哈,哈。”
他剛幹笑兩聲,就見崔游的臉色肉眼可見沉了下去,只好艱澀停下。
崔游道,“你下來。”
楊方這才反應過來,趕緊下馬,他腳剛落地,崔游就已經翻身上馬。
“這是我的愛馬,你在此處看好我這匹馬,等它緩過來了就将它帶回去。”崔游眄看他,“哦,對了,它身體不好,必要時不能騎它回去了,相信太子也能理解我的愛馬之心。”
說完,他看了一眼長路迢迢看不到頭的官道,最後還是決定不像無頭蒼蠅一樣浪費時間,往回城的方向去了。
楊方還有點沒有回過神。
什麽?這匹瘦骨嶙峋的馬是他的愛馬?開什麽玩笑?
不對,什麽叫做必要時不能騎它回去,不騎着回去難道要他背這馬回去?!
崔游回去的時候又是一陣疾馳,到了隆鴻小築之後随手把馬丢給了倚在門口等他的崔東,就自顧自上樓去了。
崔東本來還想問事情緣由,一掃眼就看到在旁邊的徐恒,立馬住了嘴。
他把馬交給了長随,長随看着馬,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這不是方才相公騎出去的那一匹馬啊。”
徐恒這才反應過來,那不是楊方的馬嗎?
“楊方呢?”徐恒下意識問崔東。
崔東一臉看傻子的眼神回應他,“我怎麽知道?相公下午騎出去的那匹馬的病馬,估計是楊方聽了大王的意思,将馬給相公了,自己現在還在城外走路吧?”
徐恒也不理會他的譏諷,趕緊拉了自己的馬去找人去了。
崔游從二樓的行廊往下對崔東道,“那個火焰盞口堆呢?”
崔東一頭霧水:“什麽?”立即又反應過來,以為是崔游餓了,“相公剛才出去得匆忙,未及交代屬下何時回來,我怕那桌子菜放壞了,讓劉掌櫃放到鍋裏熱着了。”
崔游看上去一反常态,不僅沒有了平日裏運籌帷幄的沉穩樣子,甚至像個毛頭小子一樣沉不住氣,速度極快,直奔廚房。
崔東看得眼睛都直了,到底那個小娘子是什麽人?竟讓崔相公如此反常。
不知道是不是崔東的錯覺,在崔游揭開鍋蓋看到那個火焰盞口堆的時候,似乎是松了一口氣,放下了心裏石頭的樣子。
崔游端着點心,像是想起了什麽,“那個錢包在哪裏?”
崔東跟不上他跳躍的思維,思忖一番才道,“在我房裏。”
崔游點頭,“拿來給我。”
崔東目瞪口呆:“相公上次不是還說日行一善,從不圖報。”
崔游義正辭嚴,“我說的話也不是什麽金科玉律,做事要變通,你不要什麽都全聽全信。快點拿來,我在房中等你,還有事情交予你去辦。”
說完,他又回了房間,崔東留在原地還是有些愣怔,他在二樓又探出頭來跟崔東說,“速去,要是慢了扣你月俸。”
崔東:?
崔東回房将錢袋取出,交到崔游的手中。
崔游手中握着錢袋,對崔東道,“我眼下有太子盯着,不宜太過,又要伴駕走不脫。你拿着崔氏的印信,帶上死忠嘴緊的崔家家奴,直接出城在單州府尋人。要去其他八個州府,只有此處這一個通衢要點,她們定然會去。途中多家注意,若能在半路碰上,立即帶來見我。不,先帶回汴京,不要讓任何人見到,帶入府中安置好,等我回去再另行安排。”
崔東自然知曉他要找的是誰。
吃飯時就在窗口一見那小娘子,相公就像是失了魂似的,亂了陣腳,也不知到底是什麽事,莫不是相公老樹開花,看上那個娘子了?
可是明明上次在街上看見,他還不甚在意的啊……
實在是相公心,海底針。
不過他辦事妥帖,且從不多言,是以只是應下了,就要退下。
退下前,他看着桌面上孤零零一個煎堆,複又想起下午那桌菜,崔游才吃了一兩口,又問道:“我讓劉掌櫃待會兒把餘下的菜給相公端上來。”
崔游道:“好。此事不可讓任何人知道,如果傳出去一個字,你自行提頭來見。”
崔東領命退下。
就在他吩咐完劉掌櫃,準備要出去的時候,遠遠徐恒和楊方拉了一個板車。
走近了之後發現板車上面竟是那匹病馬。
兩人滿頭大汗,那病馬卻在板車上酣然大睡,頗為好笑。
崔東看着這兩人滑稽的樣子,問:“你們這是?”
楊方年歲不大,沉不住氣,沒好氣道:“崔相公不讓我騎他的愛馬,我們只好把它拉回來了。”
要不是剛才徐恒去找楊方,恐怕他就要一人一馬在官道旁待上一夜了。
為了這病馬,二人還特地找了一輛板車,拉了回來。
徐恒眼見崔東好整以暇,身上挂着一個包袱,身後還跟着幾個人,馬上問道:“相公派你出去?”
楊方經徐恒這麽一說,這才後知後覺,一屁股坐在門口的石墩子上透氣,“我慘也就算了,沒想到你跟了崔相公這麽久也這麽慘。都這麽晚了,這一去又是一宿吧。”
徐恒打斷楊方的口無遮攔,旁敲側擊:“崔舍人可知今日相公是怎麽回事,居然如此失态?”
這還是二人只看見崔游出去的樣子,若是看見他回來之後盡失常态,錯亂陣腳的樣子,恐怕更加生疑了。
崔東沒有搭話,皮笑肉不笑:“怎麽,太子除了相公的安危,還想知道相公每天的心情好不好?”
徐恒本來也只是随口一問,沒有指望能從他嘴裏套出什麽話,立馬噤聲。
崔東帶着人縱馬騎入暗夜。
楊方等他們走遠,這才告訴徐恒:“有個小賊将崔相公的錢袋盜了。估計裏頭有什麽重要的物品。”
徐恒左思右想,小聲嘀咕:“剛才崔舍人不是說是給聖人辦差嗎?不對……”
楊方坐在石墩子上,看着他自言自語,不禁說:“怎麽了?”
徐恒說:“此事不對,怕于大王不利,我先去秉明大王。”
徐恒也不管楊方聽沒聽見,轉頭就往別苑方向去了。
楊方看着徐恒的背影也隐入黑暗,一頭霧水,和那匹剛睡醒的病馬對大眼瞪小眼。
崔游已經很久沒有這麽胃口打開了,一桌子菜被他一掃而光。
他吃下最後一口煎堆,擦幹淨了手才去拿起絡子和錢袋,看着錢袋上的“姜”字,發了怔。
是了,當時說的就是她是染了風寒在獄中暴斃的,這可怎麽可能,她的身體一向強健。
她現在雖然絡子還是打得不好,可是這錢袋的繡工已經如此精湛了,她到底在外面受了多少的苦。
他珍之重之将絡子和錢袋放入自己貼身的口袋。
他已經吃下了她的祝願,那麽日後她的平安順遂也不必再托付給虛無缥缈的神明,由他一力承擔也算是他得償了多年夙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