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碗飯 8.26
人定時分。
荒野寂無人聲,唯有小蟲唧唧,不知疲倦。
背風坡後,兩匹健馬正在大嚼豆餅。其中一匹銀馬引頸向一叢草,撕了一口鮮草悠閑吃着,正是賽風駒,蓋雪則低頭,規規矩矩吃着豆餅和水。
一堆火終于燃起,畢剝作響。
小滿擡起頭,拍拍手:“終于燃起來了,娘子。”
姜無芳瞥了一眼風一吹就東倒西歪的火苗,繼續從賽風駒身上馱着的褡裢裏拿出鍋碗鏟子,“火太小了。”
小滿折斷一根樹枝,看了一眼,皺着眉往旁邊一丢,又開始折另一枝。
“前幾日此處應是下了雨了,這些柴火外面看似幹爽,裏頭還是潮濕的,太難點着了。”
姜無芳将東西都搬到了火堆旁邊,坐到旁邊,開始幫小滿折樹枝。
過了一會,那東倒西歪的瘦弱火苗終于壯大了,橘黃色的火舌肆意張揚。
她把鍋放到壘起來的石竈上,張揚的火舌就矮了下來,乖乖巧巧舔着鍋底。
噠噠噠——
她和小滿的眼神對上,她迅速一把土把火蓋滅了,背風坡後馬上陷入黑暗。
她站起來,用坡土掩蓋身形遠眺,看到遠處的官道上,一隊人馬暗夜奔襲,聲勢浩大地往單州府的方向而去。
由于背風坡和官道距離相去甚遠,所以奔襲的人馬并未察覺有人窺探。
等這群人消失在官道上,小滿才竊竊道:“怎麽我們才剛停下就有人往這邊來,會不會是沖着我們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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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才本來按照小滿的意思,是要等到了單州府門再休整的。
可是被姜無芳打斷了,說磨刀不誤砍柴工,眼下就算是到了單州府門口,城門也是沒開的。
二人又是女子,深夜奔襲,難免招人眼,還不如先就地休整,吃飽喝足睡一覺,待天快亮了再往單州府去。
姜無芳看了一眼遠去的那一行人馬,開始着手将火堆重新燃起:“不知道是不是。不過既然有顧慮,那還是繞路走吧。等到下一站我們還是再處理一下容貌,我怕眼下就算是有幂籬也不安全了。還是小心為上。”
小滿點頭應是,也坐過來幫忙燒火。
因為方才還有一些幹柴,現下點火就快多了。
姜無芳看着舔舐着鍋底的火苗,有些發怔。
其實她這一次的複仇極其艱難。
入宮,利用口腹之欲接近李悫,只要有一次面見的機會,她就有把握将其一舉擊殺。
然,她如今身微力歹,在見到李悫之前的這一千一萬步,都有可能會失敗。
她的勝算只有五成,且,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夠全身而退。
既是向死而行,就要死得有價值。
牽一發而動全身,她絕不能夠行差踏錯一步。
她低聲接着道:“我們不從單州府走了,天亮之後繞路祁縣,從那邊走。”
小滿嘆氣,眉毛都耷拉下來了:“太遠了。”
她将幂籬摘下,用勺子從罐子裏挖出一塊米白如羊脂玉一樣細膩的豬油,放進鍋裏。
底下的柴火燃燒畢畢剝剝,鍋內的油經過加熱,融化成澄澈的液體,散發出令人愉悅的香味。
“路上我們多做些好吃的。”
小滿本來就心思單純,她一安撫,很快就笑彎了眼睛:“也是,我阿娘以前老是跟我說好事多磨,況且路再遠上一些也好,就能多吃些娘子的手藝了。”
姜無芳的眼神在火光的籠罩之下一閃,什麽好事多磨,莫不如說是苦中作樂。
不過她沒有将這話說出來,只是讓小滿去取出發前準備好的一只已經處理幹淨切成塊兒狀的雞肉。
豬油飄香,白生生的蒜瓣,黃澄澄的姜片滑入油鍋,被油溫激發出來辛香之味。
她又将早就已經腌制好的雞肉放入鍋裏,馬上就發出滋滋啦啦的聲響,雞皮迅速卷起,被油溫灼成誘人的金黃色。
等到雞肉已經基本變色了,小滿馬上在一旁将帶出來的瓶瓶罐罐依次遞給她。
老抽調色,雪花糖提鮮,米酒去腥,等到肉香四溢之後,再加入早就準備好的蕈子。
熱度激發食物的本味,鮮香撲鼻,小滿早早就把水囊拿出來了,看着時機合适,就往鍋裏注入水。
水一注入,剛才還因為煸炒而變得枯涸的蕈子,立馬就咕嘟嘟喝飽了水,在鍋中舒展開來。
小滿正在一旁等着收汁出鍋,吞咽口水,“好香啊。”
“好香啊!”
姜無芳聽見一個男子的聲音和小滿的聲音重疊,馬上給小滿一個眼色,将幂籬迅速戴好。
她手往下一垂,上面就落下一枚閃着冷光的匕首,手柄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的手心。
她一轉頭,正對上後面的兩個男子。
為首的男子身穿一身皤色,黑夜裏更襯得面若冠玉,黑眉入鬓,目若星點。
如果不是他那若有似無往鍋裏瞟的目光,以及細細看去皤衣上沾着的泥土和散亂的頭發,倒是一個謙謙君子。
他身後還跟着一個書童,年紀明顯比他少上不少,約莫童龀①,卻是老神在在,比皤衣郎君還要沉穩幾分,身上也是一片狼藉,童髻上還插着幾根亂草。
小童不像他們家郎君,一心只看到鍋裏的肉,早在姜無芳轉過身來的時候,他就看到了她手裏泛着寒光的匕首,馬上拉住了皤衣郎君再往前進的步子。
小童道:“娘子且慢,我等并無惡意。”
皤衣郎君被拉住了,這才頓下腳步,叉手一禮:“娘子莫怪,某剛開始闖蕩江湖,有些不明規矩,冒犯了。我等二人路上遇到盜匪,一路奔逃,現下實在是餓極了,不知道能不能跟二位換些吃食。”
皤衣郎君解了自己腰上的佩劍,一臉肉疼遞給小童。
小童道:“郎君,萬萬不可啊,這可是郡……”
皤衣郎君揮揮手:“江湖兒女,此乃身外之物。”
小童腹诽,你剛才死活不肯把劍給盜匪,說什麽劍是江湖人的身份證明,劍在人在,劍無人亡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态度,如今倒是見肉眼開。
小童依言将配劍遞給姜無芳,姜無芳看那佩劍的鞘上鑲滿各式各樣的寶石,簡直琳琅滿目。
打開劍鞘,內裏寒光淩冽,劍氣逼人,然而她一眼就能看出,這只是一柄素劍。
什麽是素劍,就是沒有沾過血的劍,僅用來觀賞還行,這個皤衣郎君身形挺拔卻明顯下盤不穩,絕非練武之人。
這樣子招搖過市,就差在臉上寫滿七個字:我很有錢,還很菜。
難怪被搶啊。
姜無芳卸下防備,将匕首收回袖中,又将佩劍丢還給皤衣郎君,“不用,一雙筷子的事。過來吧。”
皤衣郎君接不住,劍落在了他的舄履前,他趕緊撿起來,珍重地擦擦土。
皤衣郎君感激涕零:“娘子真乃人美心善。”
說完又看了一眼罩住她面目的桃花幂籬,覺得自己說錯了,又補充道:“娘子心靈善美,連炖的肉都這麽香。”
姜無芳:……
她示意二人坐在火堆的另一邊,他們這一番官司下來,鍋裏的肉剛好收完汁,她撒入蘭香葉,示意小滿給這一大一小盛兩碗過去。
皤衣郎君迫不及待吃了一口,馬上瞪大了眼睛,小童也低頭吃着,嘴上的速度極快,不一會兒便已經碗中少了一半。
肉香濃郁逼人,雞肉入口滑潤,皮肉脆彈爽口,柔韌适中,味道甜鹹相宜,鮮香可口。
蕈子更是一絕,內裏飽含一肚子的肉汁,牙齒剛咬破,鮮香的肉汁便随着破口汩汩而出,溢滿口腔。
這二人看上去的确是餓壞了,不一會兒就把自己碗裏的肉一掃而光,眼巴巴看着姜無芳。
小滿給自己和姜無芳又添了小半碗肉,看到這兩人的樣子,鍋中還有剩餘,就道:“你們要是吃就再添一些吧,我和娘子是用過飯的了。”
她們出發前已經吃過了一些,現下也不過是打打牙祭罷了。
皤衣郎君公子馬上感激涕零,看了一下小童的碗底也是空空了,就拿了過來,“我也幫你添上。”
小童忙道,“郎君,還是我來吧。”
皤衣郎君輕撫小童的頭頂,目光裏都是憐愛,“你還小,鍋邊太燙,我來吧。”
小童一臉感動。
小滿很想說,鍋早就不燙了……
皤衣郎君盛好了,将碗遞給小童,和藹可親地說:“快吃吧。”
說完,他就開始繼續狼吞虎咽。
小童看着皤衣郎君那碗比鬘古塔還要尖的肉,再看一眼自己只有小小一層肉的碗
他忽然覺得自己剛才的感動簡直是多餘的,撲上去就去搶皤衣郎君的肉:“郎君你賴皮!”
皤衣郎君及時閃避,嘴裏還吃着肉:“戰陣之間,不厭詐僞②。”
等皤衣郎君吃飽喝足,和小童心滿意足歪在一邊,這才對姜無芳道:“娘子既然不要我的劍,那等我入了城之後就去取錢,到時候一并給你。”
姜無芳道:“不必了,我等不去單州府。”
皤衣郎君實在舍不得分道揚镳,急急問道:“你們這是要去哪裏?”
姜無芳想了一下,還是如實以告,“汴京。”
皤衣郎君眸子一亮:“某也是要往汴京去!不如我們一起行走啊。”
小童簡直被自家郎君這個為了在路上還能吃到美食,而混不在意自己面子的表現給震驚了。
姜無芳道:“我們要從祁縣走,路遠許多,怕誤了郎君的事。”
皤衣郎君笑出一口白牙:“嗨,這有什麽,不為別的什麽,主要就是喜歡繞遠路。”
他又道:“不知二位怎麽稱呼?”
小童馬上拉拉他的袖子,怕他唐突了二人。
皤衣郎君皺眉,“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就你這麽迂腐。”說着他不等姜無芳回答,就自報家門了,“某叫謝濯雲,這是我的小書童,叫小宗。”
姜無芳道:“我姓姜,這是小滿。”
謝濯雲笑道:“姜娘子真會取名字,吃飯當然要吃得滿滿當當,好名字!”
小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