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碗飯 8.20
皇家別苑。
徐藝在堂中跪着,上首的胡床之上,李璿歪枕在一個胡姬的大腿上。
“哼,這個崔虞臣,孤在他那裏設下的暗樁,十有八-九都被他拔除了,另外二三只能在外緣活動,實在可惡。所以孤這次就要讓你們敲鑼打鼓地去,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你們就是替孤盯着他的人。就這事你都辦不好,還敢回來,自己下去領板子。”
徐藝低頭應是,走了出去。
李璿有些煩悶,揮揮手讓胡姬下去,對旁邊的一個幕僚道,“溫邵呢,清查府邸的事情做得怎麽樣了,有沒有消息?”
幕僚向來知曉這位主公陰晴不定,現下看着就心情不佳,唯恐波及自身,用袖口擦去額頭的虛汗,“回殿下,溫先生上次從汴京來信是三天前,說是已經驅逐了兩個丫鬟,一個小厮,不過都是因為争風吃醋,與右相那邊沒有什麽關系。至于今日……還不見先生的新信。”
李璿一揮手,把桌案上的茶杯盡數掃到地上,陰沉道,“叫你回個話怎麽像是死了爺娘一樣,沒用的東西!沒有一個可用的!孤的被拔除的暗樁人數能橫跨一個坊市!崔虞臣的人一個也摸不到,莫不是那位真是什麽風光霁月的主兒?爺錯怪了他不成?”
溫邵在李璿這個是左膀右臂,崔游又的确不是什麽謙謙君子,幕僚兩頭都惹不起,只好捂着被濺起來的瓷片劃傷出血的臉頰,垂首立在一旁,不敢吭聲。
李璿見他那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滾下去。”
幕僚立馬捂着腦袋跑了出去。
每個人都說崔游是在十八歲這一年突然長大的。在那一年裏,他往日裏的沉默幾乎一掃而光,忽然間就奮發向上,科考更是一舉飛入官場之後更是左右逢源。
剛開始人們只覺得此人是慧根突來,直到此人得了聖人的青眼之後,才顯露了他的雷霆手腕,也讓衆人看到了此人的野心與能力是相符的,并不存在什麽天降智慧。
李璿對崔游的厭惡來源于三年以前,那時候崔游剛升任中書令,又兼着左仆射要職,年少氣盛,風頭一時無兩。
李璿還覺得自己是禮賢下士去拉攏他,誰知道此人油鹽不進,更像是一堵水潑不進的牆。這便算了,還将自己結黨之事告訴了李悫。
第二天李璿就被罰一月抄經,反省自己結黨營私之事。
崔游分明和自己一樣都是豺狼,卻總在阿耶面前裝成一副只為阿耶所用的樣子。近些時候,他已經不僅僅是不與自己結交了,還有了一些右相傾朝,壓過東宮一頭的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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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大成,都是只識右相崔游,不認儲君,叫他如何能忍。
李璿又掀翻一個花瓶,外面傳來一聲詢問,是李悫身邊的小黃門,“聖人聽聞這邊有些吵鬧,命奴來問問大王可是有事。”
“沒事,讓阿耶不要挂懷。是我不小心把花瓶摔碎了。”
“是,大王。奴這就回禀聖人。”
李璿的手裏還握着一塊花瓶碎片,紮破了手,他咬牙,若是不能為己所用,毀掉又何妨。
陳設簡單的包間,窗臺上挂着一只虢州特有的風鈴,風一吹發出悅耳的聲音。
崔游聽着下面人的陳述,突然打了個噴嚏。
崔東道,“這是着涼了?”
他轉一轉手裏不見一滴茶水的杯子,輕笑,“怕是太子殿下想我了。”
他開的這個玩笑崔東并沒有接話,底下的線人老張更是沒有那個熊心豹子膽,敢插嘴,被打斷了只是眼巴巴看着崔游。
崔游道,“別介意,我這個人比較愛開玩笑。”
老張哪裏不知道這個殺-神-的-名號,眼觀鼻鼻觀心,像個沒腦袋的鹌鹑。
崔東嘆口氣,“相公的意思是你可以繼續往下說了。”
老張如蒙大赦,語速飛快。
“……于是小人就跟着從太子殿下府中離開的那個人,一路竟然跟着出了瓜州峪,那人竟是梁蘭國葉護①阿納也特的親信。這是小人截獲的太子與阿納也特的一些通信函件。”
崔游看着老張推到眼前的信函,擡眼看他,“會不會有纰漏。”
“不會的,太子殿下與阿納也特的來往頻繁,這些不足百分之一,我們都做得非常幹淨,查不到我們這裏。”
“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崔游笑容和煦。
老張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崔東,知道自己不用多說崔游心裏也有計較了,拱手退了下去。
崔東随手翻了幾封信,驚訝道,“李璿這是瘋了麽?為了扯您下來,竟然不惜勾結敵國來構陷您,他是沒想到這些線報一送出去,多少百姓會生靈塗炭嗎?”
他已經憤怒到極點,直呼其名。
崔游哂道,“不是沒想到,是沒想過。這些百姓在他的眼裏不過是随手就能碾死的螞蟻,怎麽會有人去操心蝼蟻的死活?”
崔東雖然也姓崔,但是不過是旁到不能再旁的旁支庶子,也是見過人情冷暖的,知曉大興兵燹會給百姓帶來什麽。
他問崔游,“太子與我等也并非死仇,只是不願入他府中便如此以死局相待。實在可惡。”
崔游竹節一般的手指翻動書信,看到一處,支頤盯了片刻,像是想到了什麽,拿眼看他,道,“他與陛下極像,凡事以個人喜好為上,愛之欲其生,惡之則欲其死。說好聽點是性情中人,難聽些就是自私自利。”
崔東嘆氣,沒有接話。
雖然崔東不像崔游這麽敢說,但是他心裏也是這麽覺得的,太子像極了聖人,特別是脾氣性格,簡直如出一轍。
崔游把書信丢給崔東,起身,“走吧。”
崔東道,“那接下來要怎麽處理,把這些整理好了面呈給陛下嗎?”
崔游左手摩挲自己的右手,按着掌心,思及剛才看到的內容,道,“不必。這樣子就不好玩了”
“那我們要怎麽做?”
他修長的手指點點一旁杌子上的披風,崔東過去拿起來,放到他的手裏。
崔游抖了一下披風,然後披在背後,系好綢帶,挑眉問道,“這衣服如何?”
崔東:“襯得相公愈發芝蘭玉樹。”
他笑道,“這是從梁蘭國來的缬青綢做的,的确不錯。”
崔東打開包間的門,正對出去是一個拱門,只一條小徑,十分清幽。
崔東随口回應說:“不止梁蘭國有缬青綢啊,汴京、虢州和隴右道的涼州、蘭州都是有的。”
崔游看着剛才還晴空萬裏的天上飄起了迷迷蒙蒙的小雨絲,打開青傘走入雨中,笑道,“今天之後,只有梁蘭國有。”
崔東愣了一下,崔游卻并沒有等他,片刻已經仗着自己身高腿長走出了拱門,他也不再糾結這個,撐着自己的傘追了上去。
這個公席和普通下館子也是有不同的。
下館子是由客人決定的,而這裏則全有做菜人說了算。願意吃願意等你就交了錢坐一邊等着。
而且每一道菜品出來多少菜也是有定數的,你想要吃這一道,可是偏偏到你這裏就沒有了,你也只能夠是自認倒黴,老老實實吃下一道。
即便是如此,也沒有一個人是不願意的,客棧裏頭座無虛席,就連草棚外面已經排滿了人,連個螞蟻下腳的地方都快要沒了。
阿大和小滿穿梭在桌臺之間,忙得腳不着地。
到後來連掌櫃除了收錢,也要兼顧幫忙上菜,就是這樣,還有客人嫌慢的,直接就去草棚旁邊的餐臺上等着,等一出菜就端往自己的桌上。
有等了許久的就不願意了,也要去等着,可哪裏有那麽好等的,每次的量都是有定額的,不患寡而患不均,這麽一下去客人都快要打起來了。
那邊的掌櫃只好放下手裏的算盤,又去兩邊都是一通勸。
小滿趁着過來端菜的功夫,“娘子,要是太累了就歇一歇。”
她搖搖頭,日中時分她已經休息過了,而且也有小滿和阿大幫忙備菜,看着分量大要出的菜的,實際上真要說多累,倒也沒有,只是有些熱。
她将黃澄澄的姜片,白生生的蔥白放進油鍋煸香,再将已經拆了骨頭綁着棉線的無骨豬肘子放入鍋內,偷了幾塊兒陳皮、八角并香葉,澆上黃酒,不一會兒鍋裏就飄出了勾人饞蟲的香味兒。
最後放入醬油上色,冰糖提鮮,倒入旁邊早已燒好的熱水慢炖,湯汁咕嘟嘟冒着泡,小滿吞着口水。
姜無芳看到她的饞樣,将鍋蓋蓋上,和小滿道,“這道纏花雲夢肉我已經留出一份了,等客人走了咱們再吃,今日你也辛苦了。”
小滿傻呵呵地笑,“這有什麽,奴婢從小伺候娘子,習慣了,再說,也不累,看着這些客人大快朵頤的模樣,我心裏也暢快呢。”
等待肘子出鍋和晾涼的時間,二人也忙裏偷閑聊了一會子之後的打算,等掌櫃進了草棚之後才停止了二人的話題。
“姜娘子真是好手藝,等今日結算的時候,我一定再給你一些添頭。”掌櫃笑得牙不見眼,這何止是打了一個翻身仗啊,就連和他打了幾十年擂臺的對頭剛才也過來看了,他好不暢快!
她手上的刀工出神入化,迅速将幾個肘子片成均勻的厚薄,碼到盤子上,示意小滿先去出菜,然後指着空空如也的菜籃子道,“好了,昨日備的菜都做完了,也留下了咱們晚上的吃食在竈上,我今日可以下工了。”
掌櫃自然是滿臉笑意,“辛苦辛苦。”
掌櫃到外頭跟還在排隊的人拱手道,“今日的席面已經做完,明日請早。”
看着在桌上悶頭大吃的食客,排隊的人紛紛暗罵這些龜孫一個個像餓死鬼一樣,也不想着給人沒吃過的留一個位置嘗一嘗,并且一致決定,明日一定要來得早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