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六點
的夢境。”
納文川眯眼鼓掌:“你這直覺有點厲害。”
王齊齊給了他一個白眼:“我就是個猜測,因為我……”她不明顯地停頓了一下,“我之前做過類似的副本。”
班茗冷靜道:“每個副本世界都是由執念主體基于自己的執念,構建出的類似夢境一樣的虛假世界。”
王齊齊點點頭:“我知道,我的意思是,這邊像是……”她斟酌了一會兒措辭,“像是執念主體為了欺騙自己而架構的夢中夢。”
“執念主體潛意識中認為的真實的副本世界,不在這裏。”
納文川用大拇指擘挲着下巴:“你的意思是,這邊是白日夢?”
王齊齊噗一聲笑出來:“好像也沒毛病。”
王齊齊繼續說:“不過呢,我——”
她忽然停下來,表情迅速變得蒼白。
納文川不明所以,有些擔憂地問道:“怎麽了?你沒事吧。”
王齊齊深吸一口氣,勉強笑笑:“沒事。”
“馬上食堂的午飯要開了,我懷疑只有吃了飯才能進入真實的副本世界,咱們得有人把這邊的線索帶過去,這樣兩邊才能得到完整的線索。”
納文川:“你這個懷疑……懷疑得真是……”他想了半天,憋出個評價詞,“懷疑得真是系統又完整。”
王齊齊翻白眼:“他們吃了飯的和咱們不在一個空間,這不是明擺着要吃飯才能進去嗎?”
納文川搖搖頭:“我不是說你的邏輯推理——我是說你的語氣……”他嘆口氣,“算了,可能是我精神恍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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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齊齊撇撇嘴,沒理他:“所以,咱們一會兒就去食堂吃飯?”
班茗點點頭:“可以。”
兩人去看納文川。
納文川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啊?什麽?這麽快就決定了?不再讨論或者證實一下猜想什麽的?”
“咱們去了又不知道咋回來,萬一還有落的線索咋辦?再說萬一需要兩邊配合呢?”
班茗去看王齊齊。
王齊齊倒是點了點頭,但班茗總覺得她就在等納文川的這句話:“你說的有道理,那咱們是不是得留人在這邊做個照應。”
納文川:“行,這樣還差不多。你去給他們帶線索,我和班茗在這邊照應?”
王齊齊搖搖頭:“你們兩個在這邊再遇到護士和僵屍怎麽辦?能周旋嗎?”
納文川有點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這次的npc們确實都有點猛。”
王齊齊道:“我的陀螺一共有七次使用機會,還剩五次,我留在這裏,存活幾率更大。”
納文川嘆了口氣:“确實是。那這麽說的話,我和班茗誰去報信?”
班茗:“我沒什麽意見,都可以。”
王齊齊又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她道:“你倆幹脆一起去得了,我自己一個人用陀螺也方便。”
班茗想,這才是她的目的吧。
納文川反駁:“萬一你有什麽不測,這邊需要配合,副本該怎麽解?”
王齊齊冷笑:“萬一你有什麽不測,沒人和你一起去報信,線索合不起來,副本該怎麽解?”
納文川語塞。
王齊齊嫌棄道:“過副本什麽時候不是看運氣的,連賭的精神都沒有,怎麽活下來的。”還神組成員呢,啥都不是。
納文川抿抿嘴:“行吧,是我瞻前顧後了。”
班茗想,王齊齊就算是五二零號,也一定受到過副本的威脅——那次畫廊副本,說不定真是她第一次進副本。
王齊齊和高紋、小爺不一樣,她很熟悉玩家的心态,也完全能把自己帶入進玩家的角色。
而且,鑒于炸實驗室之前的相處經驗,如果讓班茗在實驗員裏挑一個人去信任的話,排在第一的絕對是五二零號。
畢竟,如果沒有五二零號的放水,他們的炸實驗室計劃可能就泡湯了。
王齊齊點點頭,不容置喙道:“行,那就這麽定了,我送你們兩個上去吧,別半路遇見護士了。”
納文川拍拍王齊齊的肩膀:“加油。”
王齊齊愣了愣,由衷地笑道:“好,你們倆也加油。”
三人小心翼翼來到樓梯口,依舊是班茗打頭:“一樓很多病人在遛彎,暫時沒發現護士。”
“走。”王齊齊輕推班茗後背。
三人大大方方地上到一樓,拐進食堂。
那個木棍人還杵在食堂門口。
三人随着病人進入食堂,拿餐盤、打飯,又坐到了昨天的位置上。
班茗往窗外看。
納文川跟着往窗外看。
王齊齊:“你倆怎麽跟王二傻附體了似的。”
窗外陽光正好,明媚的日光鋪散在後花園中的一棵大樹的樹冠邊緣,像是金鑲的葉片在簌簌顫動。
樹下有一條長椅,長椅下纏着一圈圈粗布麻繩。
早上王二傻到底在看什麽呢?
王齊齊催促:“有什麽可看的,難不成還是王二傻被人在那兒殺死了不成。”
班茗收回視線,深深看了一眼王齊齊。
王齊齊眼神清亮,一望見底。
納文川有點佩服:“你腦洞有點厲害啊,你這麽一說,我想想确實還挺有可能的,比如說王二傻是npc,一開始以為自己是玩家,看到自己被人殺死的地點才想起來一切,于是控制不住地流淚。”
王齊齊沉默了兩秒:“我覺得你的腦洞更厲害,真精準。”
納文川謙虛:“精細,但不準确,還是齊齊厲害。”
王齊齊拱手:“不不不我覺得很精準,我不厲害,我這完全是勝之不武。”收回她剛剛在負一層嫌棄納文川的話,不愧是神組成員。
班茗趁着兩人扯淡,已經咽下去了一塊海帶。那腥味在味蕾處蔓延,久不散去。
他沒好氣道:“你倆幹嘛呢,納叔快吃。”
納文川收回想要繼續吹捧的話,拿筷子挑起一根海帶放進嘴裏,忍着腥味吞咽下去。
三人唠了會嗑,等到長手再次把病人們抓出食堂後,方才走出食堂。
班茗和納文川決定先去三樓找蘇狹和王二傻。
他們倆和王齊齊在一樓樓梯口告別。
臨走前,班茗湊到王齊齊耳邊低聲問了一句:“我能相信你嗎,五二零號?”
王齊齊回答:“我只叫王齊齊。”
作者有話說:
——王齊齊終于還是選擇了玩家們——
81、花
——銷號五二零——
王齊齊看着班茗和納文川的身影在一樓樓梯的拐角消失,耳邊重新響起四八五號甜膩的嗓音:“你暗中幫忙也就算了——現在你到底打算怎麽跟他們解釋?”
王齊齊聽着四八五號令人起雞皮疙瘩的聲音,腳下不停,直直地往負一層走:“沒打算解釋。”
王齊齊似乎聽到四八五號冷笑了一聲:“你這是什麽意思。”
王齊齊懶得管她的态度,轉下樓梯:“意思就是不想被夾在中間,自我放棄了。”
負一層的走廊還是那麽黑,牆與地面夾成兩根筆直的線,從王齊齊腳下的寬闊大道,一路縮窄到盡頭小小的停屍間兩側。
站在走廊入口處,難免有一種不可抑制的宿命感和悲哀感。
四八五號在王齊齊邁開步伐後,聲音明顯拔高,甚至都不那麽甜膩了:“王齊齊,你忘了自己過去的事情就算了,連實驗室的手段都忘了?”
王齊齊低頭看着自己棕色的小皮鞋在冷白的瓷磚上印出一溜奢侈的生機:“幸虧我不記得,不然今天豈不是會束手束腳的。”
四八五號氣急敗壞:“你真是腦子出問題了!我這邊快頂不住了,一會兒別人切進來,你可別繼續這麽作下去了。”
王齊齊聽到這裏才有些意外。
按四八五號這個說法,難不成她還一直是護着自己的?
四八五號這話說完不到兩秒鐘,王齊齊便在她的腦海中聽到了一個陌生的冷硬男音,他說:“後臺檢查到五二零號存在違規操作的情況,請五二零號立即就自己的違規行為做出解釋。”
王齊齊萬萬沒想到她人在副本中,行為還可以被實驗室在後臺監控到,心中壓抑的不安感越來越濃。
她不露痕跡地加快腳步:“違規行為?我不清楚我哪些行為涉及違規,請您具體闡述。”
男聲根本沒有理她,毫無感情地重複道:“第二遍,五二零號實驗員務必對自己的違規行為進行解釋。”
王齊齊看着近在眼前的停屍間,腳步不停沖着标有「蔣遲」的格子去:“對不起,我想請您……”
“最後一遍,五二零號……”
王齊齊的手放在了格子上。
“實驗員務……”
王齊齊迅速地拉開格子,手向下探去。
這次副本起始,王二傻吃了飯進入了真實的副本世界,就注定這個副本無法通過解除執念的方式完成。
而如果通過消除執念主體的方法離開副本也很難。
執念主體的線索太少太雜,而真實的副本世界已快要到迎來那個節點。
時間完全不夠。
不過只要她現在碰到蔣遲,她就可以用自己對副本一部分的掌控權将它送到真實的副本那邊——
剩的交給神組成員們,就足夠讓他們用解除執念的方式離開這個異變的副本了。
探臂下去的一瞬間無比漫長,就在她的手指尖即将觸碰到格子中的活屍時,王齊齊胸口驟然一痛,視線被黑霧瞬間籠罩。
完了,好像,沒來得及。
……
“檢測到在案實驗員五二零號即将嚴重越界,零八四號立即對其采取了清除措施,已将五二零號的行為進行錄像,後續銷號等事宜交由零零五處理。”
……
班茗和納文川在二樓沒碰到什麽危險,就是被樓上的吼聲震懾到了。
兩人蹑手蹑腳地順欄杆往上蹲着走,蜷在拐角處,齊齊探頭觀望三樓的形勢。
三樓浸泡在淌不淨的黑暗中,密集的畸形器官擠在地板上、天花板底下和門縫裏,還有一灘肚皮肉拖在樓梯口最上面的兩級臺階上,它們毫無例外,統一不停地沖走廊那一頭吼叫着。
班茗小聲吸氣:“這麽多畸形怪物嗎?簡直比昨晚還壯觀。”
納文川也感嘆:“這樓可真扛折騰,都這樣了還不塌。”
班茗觀察:“它們都在沖那邊吼。”
納文川低聲:“我之前在虛假的三樓,看到那邊是院長辦公室。”
班茗發愁:“看來蘇哥和二傻是在院長辦公室裏出不來,問題是咱們也進不去啊。”
納文川拉拉班茗:“等下,先別顧上頭,你看樓下。”
班茗回頭,就見納文川在兩個樓梯的縫中間,往最底下的一樓一邊瞅一邊向班茗絕望道:“我的親娘,你看一樓到二樓的樓梯,那是不是成群的木頭怪物在往上走?”
班茗湊過去看了一眼。
他開了夜視,狹窄的視野中清晰地映出它們的肢體。
如果木頭怪物要上三樓,他們倆就會被這兩撥怪物夾在道中央。
班茗起身,也顧不上會不會被三樓的怪物發現,拉上納文川就向樓下狂奔:“快,我記得二樓左邊離咱們近的地方有個窗戶,跳出去!”
他從三樓樓梯上拐下去,迎面剛好碰上剛到二樓的木頭怪物,班茗腳下不停,沖到窗邊來不及看,就要翻出去。
納文川一把拉住班茗:“你看看這一側的前院!”
班茗這才撩了一眼。
前院密密麻麻站着無數的木頭怪物,放眼望去,仿佛百鬼遷徙。
它們注意到了二樓的班茗,一張張或滑稽或荒誕的線條臉迎着昏暗的月光,轉向二樓窗口。
班茗沒時間害怕,他轉身向前猛地一撲,躲過一只木頭怪物甩來的長胳膊,就地前滾,然後撒腿往二樓那一頭的窗戶跑。
還好更多的木頭怪物往三樓去了,來追班茗和納文川的只有不到十只。
班茗聽到身後清晰的腳步聲——它咬得太緊了。
以自己的速度,木頭怪物都咬得這麽緊,那納叔……
可是班茗沒有時間回頭。
他感到有木頭怪物擦過了自己的衣角,可距離那邊的窗戶還有一段距離。
班茗站定,猛然回身,從迎面砸來的兩只木頭手底下一個滑鏟撐過。
他趁着長手拐彎來抓他的空當,助跑蹬上側面牆壁,從木頭怪物的頭頂掠過,猛蹬牆壁,飛躍落在窗臺上,腳尖輕點減速,沖出了窗戶。
班茗在後花園的草坪上滾了兩圈。
還好他不算完全的人類,并沒有太大的創傷。
班茗緩過氣來,起身,仰頭看向畸形院。
估計是木頭怪物和畸形怪物在三樓打了起來,班茗看到,三樓的窗戶玻璃接連破碎,從中飛出無數的血塊、木頭塊。
然後班茗就看到三樓的牆壁也開始出現裂紋。
一面非承重牆被怪物狠狠砸中,它只支撐了一秒,便轟然炸碎,牆體塊混着血肉和玻璃飛濺進空氣中,紛紛揚揚地落在地面上。
從這些繁重中躍出一道人影。
班茗大為驚喜,沖他一個勁招手:“邱童舟!邱童舟!”
邱童舟看到了班茗,幾個跳步躲過頭上砸下的牆體,在班茗身前站定。
班茗看到他手中握着一個小本子:“那個本子是線索?”
邱童舟點點頭,把本子遞給班茗:“對,我在1樓16號房找到的,那間病房應該曾經同住着王二傻和蔣遲。”
班茗草草翻看了一遍:“你覺不覺得王二傻像執念主體。”
邱童舟苦笑:“或許吧,不過他、護士、蔣遲和院長都有可能。這次副本才過去不到一天就開始塌方,那些畸形怪物絕對砸不死,到時候它們全爬出來,副本空間就這麽大,我們一個人也跑不掉。”
班茗咬牙:“大不了先從王二傻開始殺,總有一個是真的主體。”
邱童舟忽然輕聲道:“如果這次回不去怎麽辦。”
他在漫天的黑紅裏側着頭瞧班茗,像是只在乎這麽一個回答。
班茗嘿嘿一笑,思考了半秒,拉過邱童舟的手十指相扣,踮腳在他耳邊悄咪咪道:“沒關系,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齊齊的嘛。”
邱童舟忍俊不禁:“其他四個人怎麽辦。”
班茗認認真真回:“我就知道你要問這個——沒關系,我們六個人的大家不整齊就不整齊吧,最起碼咱們兩個人的小家要整齊。”
邱童舟感受着手心裏的溫度,點點頭:“好。”
王二傻哭了好久,蘇狹一直陪着他。
主要是,特麽的她想出去也出不去啊,那門玻璃上都壓着好幾只怪物的臉呢,肉被拍在平面上,擠得蘇狹犯惡心。
蘇狹看了看四周——院長辦公室裏一面窗戶也沒有。
忽然,蘇狹感覺地面震動了一下。
壓在門玻璃上的怪物們從上頭離開,轉頭往後瞧。
走廊裏太黑,蘇狹根本看不清那頭到底來了什麽。
接着蘇狹聽到了玻璃爆裂的響動,她低聲咒罵了一句,爬起來戒備:“這不會是打起來了吧?”
她剛站起來,衣角就被拉住了。
蘇狹回頭:“怎麽?”
王二傻收回扯住蘇狹衣擺的手,拍拍屁股站起來,在一片混亂中沖蘇狹大喊:“那啥,是打起來了,木頭怪物和畸形怪物。”
他說話間,蘇狹聽到了更大的一聲爆裂,她懷疑牆都被它們打碎了。
再打下去,這破樓都會塌吧?這院長辦公室裏就一個脆弱的木頭桌子和一個脆弱的木頭架子,到時候她不被立刻壓死都算運氣好。
蘇狹焦頭爛額吼回去:“所以呢?你有什麽辦法?”
王二傻憨憨地笑了,大喊:“我有辦法送你們離開這個副本!”
蘇狹聽着這句話,心裏卻莫名地沒有狂喜,她心髒往下墜落,扯着嗓子道:“你先告訴我是什麽辦法!”
王二傻嘿嘿一笑,晃晃悠悠走到院長辦公室門前。
蘇狹下意識一步跨過去,緊緊握住他的手,眼神兇狠:“你幹嘛?”
王二傻用空着的那只手撓撓頭:“不幹嘛啊,過來找個好角度,給蘇哥講解一下那個方法。”
蘇狹盯着他的眼睛。
王二傻笑呵呵地跟着去盯蘇狹的眼睛。
看來是她多慮了,這傻子,撒謊不可能撒得這麽自然。
蘇狹放開了王二傻的手。
王二傻沖蘇狹招招手,讓蘇狹湊過去,然後向着走廊那邊的深處指,小聲道:“你盯着那裏看,一會兒你看到的景象,你一定要忘記。”
蘇狹努力眯着眼睛往王二傻指的那地方看。
黑咕隆咚的走廊裏,畸形怪物的變異肢體與木頭怪物的長手絞在一起,混亂得不是一點半點。
而且那個二傻子在這一片吼叫聲和爆炸聲中,說話這麽小聲幹嘛,搞得她不集中注意力都聽不清他說的什麽。
蘇狹專心致志道:“什麽啊?我沒看見……”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
她看到了。
她身邊的王二傻趁着她注意力轉移,飛快推開門沖了出去。
就在他剛剛指的地方,一只木頭怪物的長手打過他的頭顱。
王二傻白皙的脖子上,綻開一朵血紅色的花。
随着那朵花的綻放,副本世界驟然支離破碎。
作者有話說:
我叫王俊,小名王二傻。
我現在正在經歷第二次死亡,所以覺得有必要回顧一下自己有限的記憶,以便更好地和自己說拜拜。
我原本以為我只是一名過副本的玩家,想起這一切,都是從我看到了我被人在上面吊死的那棵樹開始。
我記得那棵樹,在我被人吊死的那天也是這樣茂盛,密密麻麻的葉子鋪天蓋地,像是要掩埋我的軀體。
我坐在靠窗邊的餐位上,對着那棵樹發了很長時間的愣。
回過神的時候,忍不住淚流滿面。
我剛進這家精神病院的時候,我承認自己是個傻子。
我的智商發育得很緩慢,從小就不是一個讨人喜歡的孩子。母親把我拉扯到這麽大,終于撒手人寰。
我那天去跟院長交涉,我說我可能是第一個自己把自己送進精神病院的傻子吧。
院長穿着一件花格子襯衫,襯衫的下擺放在褲子外面。他笑笑,只說,我們這家是唯一一家不收錢的精神病院,你找我們找對了。
我知道天上沒有掉下來的餡餅,不收錢的醫院一定有問題。
但我心裏确實已經不在乎了。
我住在一樓,同房的還有一個叫蔣遲的哥們,他和我一天進的醫院。
我住進來那天問他了一嘴,說哥們你怎麽進來的?
蔣哥說陪他女朋友,還給我展示了一下女朋友送給他的洋娃娃。
我吃了一驚,不過轉念一想,我都可以自己把自己送進來,那來這兒陪女朋友又有什麽問題?
我向來不愛吃飯,胃小,這也是我媽還活着的時候,我唯一能幫得上她的地方。
吃得少,省錢。
我進醫院的第一天,只在早上吃了半碗粥就沒了胃口。
我不愛出門,性格很內向,在醫院裏也一樣,我通常只在一樓活動。
不過蔣遲不一樣,他來的第二天就把醫院上上下下轉了一圈,然後告訴我,院長辦公室在三樓,醫院的四樓和負一層不讓人進。
蔣遲去食堂的時候也很怪,他總是獨自去後廚取出一份飯。我問他,他只說這是在醫院裏的女朋友親手給他做的。
這家醫院平常也沒有什麽治療措施,我看到每天都會有同一個叫喬喬的護士進來給我們送藥——不過她不會管我們到底吃沒吃這藥。
我喜歡上了醫院的後花園。這裏人少,安靜。我最愛坐在後花園一棵大樹下的長椅上閉眼小憩,樹葉和微風相互親吻,格外催眠。
長椅的腿綁着一些粗麻繩子,似乎是為了固定什麽,我搞不懂。
我住進精神病院一個星期後,迎來了第一次精神檢查,還是那個喬喬護士給我做的。
護士檢查完之後就問我,是不是沒有好好吃飯?
我說我不愛吃飯。
護士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說,只有好好吃飯才能盡早治療我的弱智。
她還說,今天一樓的病友們都做了精神檢查,只有我一個出了問題。
我說她每天給我開的藥我都有好好吃。
護士搖搖頭,堅持說我必須要好好吃飯,然後就放我回去了。
之後每一天,護士都會親自叫我起床,讓我去吃飯。
我覺得她這個做法很奇怪,對食堂的飯越來越抵觸,每天在她的監視下吃過飯之後,回到房間總會再吐出來。
就這麽持續了三天,我終于餓得受不了,清晨偷偷溜到後廚去,想要拿根黃瓜什麽的。
沒想到,我剛進後廚,就聽到腳步聲在門外響起。
我慌忙躲進水槽下面的櫃子裏。
沒一會兒,我竟然聽到了院長和護士的聲音。
院長說:“二樓那個絕食的,終于經不住了?”
護士:“嗯,剛剛叫我拿吃的呢。”
院長:“別忘了放那東西進去。他竟然能抵抗住毒瘾,也是有兩下子。”
護士:“估計是放了蠱之後實在受不了那腥味兒。”
周身的涼氣絲絲縷縷往我的領口裏鑽,幾乎要把我的心髒冰凍。
兩人離開後,我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哦,對了,我也沒忘記順上兩根沒放毒也沒放蠱的黃瓜頂餓。
我回到房間之後就搖醒了蔣遲,把院長和護士的對話一字不落地轉述給他聽。
這是我幹的最後悔的一件事。
我總是會把事情搞得更砸,我不應該叫王俊,應該叫王二傻才對,就像從小別人喊我的一樣。
蔣遲聽完之後,二話不說,直接沖出了房門。
我傻眼了。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清晨的陽光快要破出黑暗,蠢蠢欲動地想要擠進我的房間的時候,我聽到樓上忽然爆發了震耳欲聾的吼叫聲。
我懦弱地蜷在房間門口,和蔣遲放在床上的洋娃娃大眼瞪小眼。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個清晨,吼叫聲幾乎要擊碎我的天靈蓋,它們漂浮在我耳邊,和床上的洋娃娃快要混在一起。
我記得洋娃娃那對黑黝黝的眼眸、記得它蜷縮的金黃的假發、她粉色小裙子的蕾絲邊,還有一擰就會發出八音盒似的音樂聲。
它就那麽望着我,像是在質問我,為什麽不上樓去救蔣遲。
它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恐怖的東西,我以後再也沒能在夢中擺脫它的糾纏。
吼叫聲終于停下的時候,我的房門被敲響了。
我顫巍巍地爬起來看貓眼。
貓眼外面,護士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地擂着門:“病人王俊——病人王俊——該去吃早飯了。”
我一句話也沒敢說,心裏自我安慰地想,我不叫王俊,我叫王二傻。
護士敲了好久好久才走開。
我整整一天待在房間裏,反鎖着房門,哪兒也不敢去。
傍晚的時候,我突然聽到護士在走廊裏面給院長打電話:“院長,我把小遲的屍體放在負一層停屍間了,嗯,好。”
小遲?
我的大腦猛然被錘子擊中,手腳并用地爬向蔣遲的床鋪,抓起他床上那個充滿惡意的洋娃娃。
我來來回回地看,終于在洋娃娃的背心裏面找到了一顆愛心,愛心裏面用粉色的線繡着「小遲x喬喬」。
怪不得,蔣遲的女朋友要單獨給蔣遲做飯。
如果不是我……我驚恐地扔開洋娃娃。
如果不是我……
不行,我一定要去停屍間看看蔣遲。
——那時的我怎麽也想不到,那通電話是護士釣偷聽的小魚的誘餌,她根本沒有給院長打電話。
我潛入停屍間的過程很順利。
蔣遲就躺在停屍間正中央,一半腦袋已經鮮血淋漓,肢體也支離破碎。
“這都是你害的,滿意嗎?”
我聽到有惡魔一樣的低語在背後響起。
我的眼淚像是沒有感情一樣往下流,把着擔架車邊緣的手指幾乎被冰涼的鐵燙得沒了知覺。
我只是搖頭。
那惡魔一樣的聲音繼續說:“沒關系,你就在旁邊站着看,我怎樣讓他再活過來。”
“又怎樣讓殺死他的院長,跟他遭受一樣的痛苦。”
淚眼朦胧中,我似乎看到護士喬喬從我身後走出,拿着些什麽工具,往蔣遲身上捅。
我驚恐道:“你幹什麽!”
護士喬喬微笑着:“我要讓我的小遲活過來。”
我雖然是個傻子,但我并不覺得護士要對蔣遲做什麽好事。
想起洋娃娃的那雙黑眼睛,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撲在蔣遲鮮血淋漓的身軀上。
護士讓我讓開。
我拒絕……
她伸出手,用力地把我撥到一邊:“你不僅害死小遲,還不想讓他活是不是!”
我不聽她的,還在往蔣遲身上撲。
護士喬喬在我頭上輕聲說:“你難道不想反抗院長嗎?”
我懵懵懂懂地擡起頭。
她在冷白色的燈光下面笑,白色的護士帽扣在白色的微笑上,愈發白得驚人:“院長用他的怪物殺死了知情的蔣遲,我恨他,我想要他償命。”
“只有我能救你們所有的病人。”她這樣說。
我從蔣遲身上離開了。
護士開始對蔣遲下刀改造。
我等在一旁冰涼的地面上,眼睛盯着瓷磚縫隙,一點也不敢往蔣遲那邊瞟。
這裏的瓷磚縫隙很幹淨,空白得如同我的大腦。
我感覺我剛剛和縫隙深入交流沒多久,護士就同我說:“好了。”
我從地上爬起來,看到蔣遲已經變成了一半木頭一半的怪物。
我害怕地後退了兩步。
護士愛撫着蔣遲的胸口,溫柔地對一動不動的蔣遲說:“親愛的,你終于回來了。”
我小聲駁斥:“這只是個木偶怪物,蔣遲沒有活過來。”
護士根本不聽我的話,她擰動了蔣遲頭頂的發條,從背後拿出個遙控器,按下開關。
「蔣遲」慢慢地從擔架車上坐起來。
護士激動地抱住它:“小遲!”
「蔣遲」舉起雙手,僵硬地放到她的後背上。
護士喬喬驚喜地嗚咽。
我沒說話,心裏又害怕又難過。
這個護士簡直比我還傻。
她忽然轉頭盯住我:“看到了嗎?我們可以組成一支重生人的隊伍,對抗院長的怪物們。”
我退到停屍間門口,警惕地大聲道:“你這樣做,他們根本沒有複活!”
說完,我轉頭就跑。
我想我是男的,她是女的,她不可能追得上我。
但是我才跑出去兩米,腳腕就被拽住了。
抓住我的是「蔣遲」。
我撲倒在地面上。
身後,停屍間的冷光鋪撒在我身下和身前的地面上,慘白的燈光背景中,護士的黑影越來越大。
我轉過身去看她。她還是笑,很幸福地笑,在背光的陰影裏變态而張揚:“沒關系,慢慢來,總有一天,我要它們都償命。”
「蔣遲」放開了我。
我拼命地跑,沒有回頭,直到跑進我一樓的房間。
我一關門,回頭又看到了坐在床上的洋娃娃。
第二天,護士還是照常敲我的門,讓我去吃飯。我說不去,她反常地沒有堅持,而是走開了。
蔣遲的死仿佛只是個插曲,醫院的生活又回歸了枯燥與無聊。
只有一點不同,蔣遲的洋娃娃一直坐在他的床上,每晚都會光臨我的夢境,讓我永遠忘不了我做了什麽。
同在一樓的病友一天天減少,不斷有新的病人填充進離開的病友的房間。
我問護士他們去了哪裏,是康複了嗎?
護士笑笑,頗有深意地對我說,它們之前填滿了四樓,現在馬上就要填滿三樓了。
果不其然,一個星期後,三樓也對病人們封閉了。
但是我沒想到,護士喬喬也在暗地裏做着她的怪物木偶。
病人們一部分轉化成了怪物,一部分成為了她的木頭人。
三樓封閉後的第三天夜晚,當我再一次夢到被洋娃娃咬斷了脖子時,震耳欲聾的吼叫聲吵醒了我。
吼叫聲越來越大,直到打鬥和吼叫蔓延到一樓,幾乎響徹在我耳邊。
我躲在屋子裏不敢出去。
可是它們的破壞力太強,我從窗口看到了樓上飛出去的牆體、玻璃碴、血肉、木頭塊、水泥,紛紛揚揚,像是別樣的大雨。
緊接着,樓上開始倒塌。
我慌忙打開窗子往外跑,一路跑進了後花園。
身後,精神病院像是海邊用沙子堆出來的小房子,進了腥鹹的海水,轟隆塌成了一地廢墟。
我看着變得扁平的房屋,弱智的大腦一時間理解不了發生的事。
牆體倒塌壓得死普通人,卻壓不死怪物。
廢墟聳動,從中跑出一堆堆的畸形怪物,它們在廢墟裏扒拉了很久,拎出幾個埋在表面,還沒死透的正常病人扔進嘴裏嘎巴嘎巴嚼了,然後流着哈喇子,飛速地跑進了夜色裏,散開不見。
我呆呆地站在滿是水泥牆體和粉塵的後花園樹下。
過了很久,一塊廢墟被頂開。
那是一個木頭怪物。
從被頂開的縫隙中,護士喬喬蹒跚地爬出來。
木頭怪物跟着爬出來,手裏還拖着一具軀體,那具軀體被砸得面目全非,但我看到它沒穿病號服,上身套着一件花格子襯衫,襯衫下擺放在褲子外面。
護士半是怨毒,半是痛苦地捧起他的臉。她染血的雙膝跪在碎裂的水泥地邊緣,最終喃喃着什麽,可惜我離得太遠聽不清楚。
然後她的木頭怪物又回到廢墟裏翻找了很久,終于翻出了兩根長長的木棍和一塊灰色的大布。
護士只留下了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