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凄雨魄歸遙,冷燭月含霜
金楚開戰初期,青河戰事一月三捷,顏晟自是喜上眉梢;可近幾日情勢卻有些不同了。這一日,顏晟正于宸明殿中看着前方遞來的戰報,臉色卻越來越陰暗;殿中只有四大瑙衛侍立在側,皆是一身華衣,翠圍珠繞。人道是金主顏晟坐擁美人,指點江山,不愧是叱咤沙場半生的亂世枭雄,可誰又知道他暗衛組織的觸須幾乎無孔不入,看似嬌顏如花的美人竟是影衛中最忠于顏晟的帶刺玫瑰。
孟昭儀見顏晟臉色不善,與路招侍、靜婉儀,汐貴嫔相視一眼,便小心翼翼的上前,柔聲道:“皇上,可是戰事不順?”
顏晟揉了揉發脹的額角,輕輕揚手,孟昭儀便乖巧的跪坐在他的身邊。他攬過她,撫着她垂至腰際的長發,“楚國也不知怎的,戰場上竟出現了一群江湖人士,手段陰毒,無所不用其極,我方折損的兵力已幾近過萬了,如此下去,恐怕……”頓住不言,他深知如今的形勢,若說排兵布陣自然不會難倒他,可這種歪門邪道實在不算磊落。
“皇上,既然楚國用江湖人士,我們不妨讓卿顏公主與之對陣。”孟昭儀的心思向來細密,“一來,卿顏公主也曾置身江湖,應對那些江湖小卒的小聰明還不是手到擒來?二來,公主親自前去助陣,兵士定會信心倍增,如有神助。”
“不行!”顏晟沖口而出,“朕的女兒怎能去戰場那種流血漂橹的地方,稍有不慎,朕該怎生是好?”四人見顏晟略有怒意,皆是垂眸噤聲。顏晟心中一沉,冷靜下來細想,這也不失為一個法子,“只是卿墨那丫頭……”他搖搖頭,無奈道:“她未必肯去……這丫頭,還有什麽是她不敢做的?”
孟昭儀輕輕一笑,“皇上不是知道公主心中所屬嗎?若能拿他相脅,還怕公主不肯乖乖就範?”
顏晟的眼中陡然陰鸷,揚手将孟昭儀一推;事發突然,孟昭儀顯然沒料到,順着玉階滾了下去,幾人見顏晟發怒,也不敢去扶狼狽的孟昭儀,慌忙跪了一地。“朕的女兒又不是囚犯,何來‘就範’一說!”他将手中的折子“啪”的一擲,打在了孟昭儀的臉上。
孟昭儀忍着身上的疼痛,掙紮着直起身子,跪在階下,“皇上,臣妾失言,冒犯公主實是罪該萬死,但請皇上念在臣妾多年侍奉,還能助您一臂之力的份兒上,饒臣妾不死——”
路招侍、靜婉儀,汐貴嫔也跪求了許久,顏晟的面色才稍稍緩和,“離落明朕是一定不能放過的,只是朕不會以此要挾卿墨。罷了,你們都起來吧。”
四人相扶着起身,再不敢有一人說話,大殿中仿佛死一般的沉寂。顏晟的目光落在殿柱上龍鳳呈祥的花紋上,似是無奈而又決絕,“事到如今,只有這一個辦法了——也可以解了她的痛苦。”
鳳錦殿。如墨的夜色侵襲至殿中,燭火搖曳,屏風上蘭花的影子忽明忽滅。一連幾日的水米不進,昔日端莊的檀茹蕙已是瘦削的連顴骨都清晰可見,這幾日腹內的疼痛越來越越頻繁,哪怕是喝些水也會如翻江倒海一般,折磨得她死去活來。她早已習慣了終日躺在床上,盯着帷幔帳頂的那一幅游龍戲鳳的刺繡,龍鳳颉颃,佳偶天成,那是她在閨中便存的希冀。那一日的冊封她為閑王正妃的诏書下至檀府,府中上下喜不自勝,可她知道,他心中愛的是那個眉間總有淡淡憂愁的晴良娣,是那個從不會對着他笑一笑可他還是那樣珍視的冷美人,是那個相傳曾嫁過人的卑賤繡娘……可她不能說,也不敢說——正室總要有容人的氣度,況且皇上青睐閑王,也許有朝一日她将成為國母,後宮還會有許許多多如晴良娣一樣的美人……
他是恨自己的吧……檀茹蕙蒼涼一笑,憑她的聰慧,她怎會看不出他心中屬意的正妃是晴良娣,偏偏礙着她是檀家的女兒才迫不得已立為正室;婚後的相敬如賓不過是在人前做做樣子罷了,他又何嘗對自己如對她一般關懷、溫柔過……。
“好些了嗎?”不知何時,顏晟已經坐在榻邊,柔聲問道。檀茹蕙幾乎是一驚,轉眸看去,那明黃色的衣袍上金龍騰飛,襯着他溫和的笑意,直讓她怔怔說不出話來,眼中卻是淚水迷蒙。
顏晟望見她的神色,心中更是不忍,纖長的手指撩了撩她額前的碎發,“這些年來……是朕對不住你。”
“不……”檀茹蕙的眼角滑下一滴淚,“臣妾絲毫沒有怨恨皇上的意思,此生能陪在皇上身邊,已是臣妾三世修來的福分……”
“別這麽說,茹蕙。”顏晟的左手背在身後,而他的手中就是那個裝着母蠱的玉瓷瓶,他猶疑不決,遲遲也沒有動手,“茹蕙,陪朕說說話。朕知道,這麽多年來冷落了你,你也明白朕愛着晴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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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無須自責。”檀茹蕙笑道,她一心癡愛着顏晟,怎會忍心教他自責?“臣妾不求什麽,只求能陪在皇上身邊……只是如今臣妾身染沉疴,怕是不久于人世了……”
向來已冷酷著稱的顏晟眼中竟泛起淚意,似乎這種心痛的感覺自晴暖仙逝後再也沒有過;晴暖、茹蕙,一個讓他愛的徹骨,一個讓他負疚半生,如今也都要離開了吧。“茹蕙,朕……”他想把一切都告訴她,可是他害怕看到她驚愕失望的目光,幾經權衡,便道:“如今前線吃緊,昨夜欽天監觀星相,說國中必要有一個位分尊貴的人祭天祝禱,上天才可護佑我大金得勝還朝。朕看你受病痛折磨,不如……”
檀茹蕙見他話至此處有些不忍,心中泛起暖意——他的心中還是有自己的。當下微笑道:“皇上不必為難,臣妾殘軀茍活于世,不過是再添苦楚罷了,不如就允準臣妾來祭天祝禱吧。”
“茹蕙……你……”顏晟怔住,他本以為她會流淚,怨他薄情,誰曾想她如此深明大義,相比之下他是多麽的卑鄙。“可是……這會很痛苦……。”
茹蕙艱難起身,幹裂的嘴唇已沁出血珠,“如若臣妾一死能換皇上相安無事,又有什麽好懼怕的?”她溫柔的靠在他的肩上,“皇上,再抱一抱臣妾吧——”他懷中的暖意驅散了她心中的陰霾,對他本就少得可憐的怨怼和薄妒頃刻煙消雲散。顏晟緊緊的擁着她,懷中人低低的啜泣和微微顫抖的身體竟讓他不忍放手。“臣妾不懼死,只是舍不得皇上……”茹蕙的淚水濡濕了他的衣襟,她此刻便如一枝帶雨梨花,讓人生憐。
“朕……走了。”顏晟輕輕放開她起身,陡然失去她的暖意竟讓他後脊發涼。他本已轉過身去,可行至殿門處卻又忍不住回身望她——此去便是訣別——他并非無情,而是太過專情,以至于對其他女人不過是玩弄,不肯施舍半點憐惜。他終于知道,茹蕙從來就不是其他的女人,而是他的發妻,至死也忠于他,愛重他的妻子!悔意頓生,如果當初不是因為對她占了晴暖的皇後之位的偏見,他又怎會狠心把青魂玉玦種在她的身體中——只是如今,為時已晚……
殿外淅淅瀝瀝下着綿綿細雨,冷冽的風自他肩上吹過帶來一陣寒意。他低頭看着肩上那一片淚漬,痛苦地阖上雙眸;驀然揚起左手,狠狠的将手中的玉瓷瓶砸碎,殿中凄厲的慘叫應聲響起——
他忽然仰天大笑,看着鳳錦殿中一個個驚魂未定,衣襟沾染血漬的宮女尖叫着跑出,從腰間抽出佩劍,手起刀落解決了她們,夜雨沖刷着滿地的血漬,一點點暈染開來……鳳錦殿中彌漫着血腥的氣息,他的腳步似乎灌了鉛,沉重的挪進殿中。榻上橫陳着一灘血肉模糊的屍體,那塊青魂玉玦浸在血泊中……顏晟頭痛欲裂,這一幕——
“晴暖,朕不許你走——”顏晟帶兵追了出來。蘇晴暖一襲月白色的素衣,清冷的面容在如霜月色下愈發蒼涼。
她凄怆一笑,“皇上,我永遠忘不了我是風晚修的妻子,風晚晴的娘親——皇上厚愛,我實是承受不起。”
“你……卿墨呢?”顏晟方要發怒,卻猛然發現卿墨不在她的懷中。
蘇晴暖淡淡道:“卿墨那孩子本不該出世——可是既然來到世上,她便要活下去。”她望了望身邊湍急的河水,釋然道:“我已因皇上厚愛惹得六宮側目,如果墨兒在宮中,難保不會遭人毒害;況且我本不屬于皇宮,我的女兒也不該困鎖在這牢籠中。”
顏晟急道:“那是咱們的女兒!朕會疼她,寵她,怎會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皇上。”蘇晴暖平靜道,“那是我的女兒,不是皇上的女兒。我一直是風晚修的妻子,從未将皇上視為夫君。若不是想尋出青魂玉玦的下落,我早已随晚修命葬黃泉,斷不會委身于此,又怎會誕下卿墨——”
“你——”顏晟暴怒,為什麽,為什麽無論怎樣都得不到她的心!原以為她忘記了風晚修,誰知她卻時時刻刻視他為夫!當下抽出手中的金瓯劍,寒光一凜,“你信不信朕殺了你……”
話音未落,晴暖已是迎着劍鋒而上,顏晟來不及收劍,三尺青峰便這樣穿過她的胸膛。“晴暖——”他忙去扶她,懷中的晴暖卻別着頭不去看她,嘴角滴着鮮血,胸襟上一片殷紅;她一笑似是解脫,“…晚修…我…來尋你…”言罷便阖上了那雙讓顏晟癡迷的雙眸,再也不會睜開;袖中骨碌碌掉落出了一塊羊脂美玉,觸目鮮紅中一抹純白無暇,“一枝淡伫疏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
顏晟撿起那塊浸在血泊中的玉玦,失魂落魄地走出殿門,“燒了吧——”他嘆道,“皇後病逝,追封為敏慧皇後,舉國悼哀。”
寂寂冷夜中,微雨彌漫着血腥的氣息,鳳錦殿陷在一片火光之中,太監尖細的嗓音哀哀響起,“皇後娘娘薨——”
凄風冷月,星隐重雲,淺眠的卿墨忽然腹中一陣抽痛,冷汗涔涔。琴語、紫陌一臉哀戚地走進殿中,欲言又止。卿墨早有預料,幽嘆道:“母後不好了,是嗎?”
“皇後娘娘……”紫陌猶豫,“……薨了。”
卿墨冷笑幾聲,淚痕才幹又重落,“父皇……呵……”她早知會是這樣的結果,只是沒想到會這麽快,快到措手不及……母妃的死,母後的死……
“他就如此薄情嗎?”卿墨眼角滑落的淚漸漸由溫熱轉成冰涼,滴在手背上,那寒意仿佛要沁入心底,“如此薄情嗎?”
永巷中響起了喪鐘的濁音,沉悶陰郁;陰雨綿綿,黑暗籠罩下的金宮仿佛森羅殿一般可怖,飛檐如鬼怪的利爪,直欲劃破天際……她站在窗前,聽着檐上滑落的雨水打在梧桐葉上,滴滴嗒嗒地響着;拿起泠姻笛橫于唇邊,一曲哀絕的笛音傾瀉而出——
夢不與君同,将身拼盡卻。鳳凰凄雨魄歸遙,唯難舍願,與君別。
涼風侵花冽,浮生斷情抉。寒窗冷燭月含霜,生不同衾,死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