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芙蓉帳暖情
長安,燈火未闌。
金國雖不興商業,可都城為顯人丁興旺,便将坊、市分開,市區撤了宵禁,以致夜間仍是一派燈火繁華之象。易了容的顏淇、青墨、離落明三人穿梭于來往如織的繁華大道上,兩旁酒家的推杯換盞聲,花樓裏的莺聲燕語充斥了整條長安街;此街為城中最繁華的行道,素有“長安城中長安街,行者駐足客留歇”之稱。
三人轉過幾條巷子,便走到了竹瀾苑的後巷;竹瀾苑本就處在市街邊緣,又不留男客,因而夜間甚為寂靜,再加上附近皆是竹瀾苑的勢力範圍,自是無人敢擾這兒的清靜。顏淇四下望望,見無人便将面具取了下來,收在懷中,“可真難受。”他抱怨道,轉向青墨,“也不知你一天天戴着它是怎麽熬過來的。”
青墨也除下面具,促狹一笑,“你不習慣的到底是它呢,還是不習慣缺了仰慕的目光?”顏淇哭笑不得,只作苦笑搖了搖頭。忽然青墨眉頭凝注,冷不丁的推了離落明一下,方才他站過的地方多了幾枚金錢镖。
顏淇見勢不妙,抽出腰間軟劍一抖,擋在兩人身前,“你們快走。”離落明那肯離去,抽出背上包裹了幾層的月霜刀,寒光乍現,讓吳莫身後一寒。她跳下屋檐,冷然道:“兩位聯手欺我一女子,未免有失風度。”
顏淇冷哼一聲,“風度?姑娘背後暗算,似乎也有失道義了。”話音才落,青墨便飛出三枚竹葉镖,直逼她面門而去。吳莫雙劍一削,“叮”地一聲,三枚竹葉镖同時落地,青墨抱着臂打量着她,笑道:“如此也算一報還一報了。姑娘以為他二人打你有失風度,不如我來會會你如何呀?”
吳莫只覺得她有些面熟,情勢緊急也未及多想,“你?”心下充滿不屑,憑你那飛镖的小把式能有幾分能耐?
離落明也有些擔憂,思及她所中的“入骨青”,也不知否痊愈,“墨,你的傷……還好吧?”顏淇聽聞後一愣,急道:“墨兒,你受傷了?”說罷便欲扶她。
“都半年了,還能不好嗎?”青墨撇嘴,擺擺手示意他二人退後,“本姑娘此次出來真是流年不利啊,還沒打呢,活活叫人給暗算了,若……”話還未落,吳莫已是飛出長袖,雙劍同來,“要打便打,廢什麽話?”
青墨踮足避開,雙腳踏于長袖上,抽出腰上泠胭笛,哀調成破月之勢,直逼得劍鋒偏出三寸。吳莫一驚,忙将绫袖一卷,雙劍合抱,舉出劍氣嘯然,擊潰音陣,再翩然橫擺,直奔青墨腳踝而去。青墨笛聲未歇,将身向後一仰,騰空翻轉,已是穩穩立于地上。月華浮隐雲中,她發絲間若隐若現的光華似一池春水的粼粼波光,纖指若素,竹玉笛青碧光潔,再加上她面上的閑逸安然之色,仿佛信步閑庭,玩賞風月般恬适
吳莫一擊不中,心下也沒了主意。本是跟着慶陽王,想探知他的來意,得知他們此行是來打探長安有燕國勢力的傳言後,邊想着擾亂他們,誰知這兩人是江湖中人,武功了得,自己也無法脫身,情急之下墨池出鞘,形成合攏之勢。青墨稍稍退後,曲調一轉,哀泣的聲音輕快起來——
竹翠天成淺璧,影疏離陸踏幽行。斑斑淚漬入硯,飒飒修葉風淩,霏雨煙月落殘星。
霏雨煙月落殘星……吳莫大驚失色,绫袖微微一顫,亂了陣腳;墨池劍失去了雙劍護翼,劍氣也弱了三分,一擊即潰,音陣,劍力反噬,生生撞在吳莫胸口,“哇”地嘔出一口鮮血,浸染了蒙面的黑巾,當下慌忙收勢,逃遁而去。顏淇直欲再追,青墨卻道:“不必了,追上又能如何?她什麽也不會說的。”
離落明上前扶着青墨,關切道:“墨,沒事吧。”
青墨心中有些郁然,可那事還是查明才好,便笑笑道:“自然沒事,不過有些累了而已。我先回竹瀾苑,你們二人在對面的客宅住下,明日再作打算。”商議之後,三人便各自戴好面具,分道而行。
子夜時分,窗外忽然傳來“撲簌簌”地響動,青墨雖以客人身份偏居一樓雅居,可她養的金足白鴿卻是認主。她悄悄打開窗放進鴿子,拆下它腳下的情報,就着月光一瞧,眼中閃過一絲慌亂,“花弄影遭擒,險金宮。”不過八字而已,卻讓她心緒煩亂,好端端的,父皇要花弄影做什麽?不安地踱了幾步,便行至床邊,敲了敲中空的床欄,四長四短,交錯而成,半晌之後,四妹便從影壁之後的暗門走了出來。竹瀾苑中機關巧成,幾乎每間房間都有暗道,直通青墨軒和四妹的軒室,但凡有人敲對暗語,便知是苑中人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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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四妹恭敬道。青墨披衣靠在榻上,無奈道:“我怕是又要回宮去了。”
琴語不知為何,憂道:“那豈不是暴露了主上的行跡?”
青墨揉了揉酸脹的額角,“父皇尋我多日了,我也該回去看看;還有,宮中新晉的一位貴人是我故友,理該去助她一助。只是……”言語稍頓,嘆道:“此去回得來回不來還難說。琴語随我入宮。箜呓,你帶人潛入楚地,務必将燕國舊部一事查的水落石出!”
“是!”兩人領命。蕭岚,笙緋見主人未提及自己,急道:“主上,我們二人呢?”
青墨雙頰漫上紅暈,笑道:“你們二人嘛,自有妙處。”
“成親?”顏淇、離落明顯然被青墨的話吓到了,異口同聲道。
青墨微赧,輕咳一聲,“方才不是說了,我要和落明成親。”
顏淇不敢置信,“墨兒,你可思慮周全了嗎?父皇無婚诏,又無媒妁,怎可私定終身?”
“我若回宮,父皇又要催我下嫁檀家,可檀貝子心另有所屬,我也無心,何苦強扭在一起?”青墨說罷,含笑握住離落明的手,兩人會心相望一眼,又道:“自我回宮,哥哥便最疼我了,終身大事,墨兒自然不會輕率。”
顏淇見他二人情深意篤,輕嘆了一聲,“罷了,遂了你的意便好。何時成親?”
“明日。”青墨簡潔到。離落明犯了難,“墨,明日是不是太快了,總要有些準備,才不算委屈了你。”
“早有準備。只是我們成親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也不可吹吹打打,否則節外生枝就得不償失了。”青墨含笑,寬慰道:“何苦大張旗鼓的,你願娶,我願嫁,這就足夠了。”
顏淇不語,輕轉着掌中的小青瓷杯,說不出的難受。墨兒要嫁人了,長恨此身即親兄,無緣同衾執子手……心中猛然劃過一個念頭,蹙眉道:“墨兒,你有事相瞞,對嗎?”
青墨被他猜中心事,迎上離落明滿含憂色的目光,也不欲相瞞,“哥哥,落明,我後日必要回宮,此去怕是……異常艱難。”生怕他們憂心,生生咽回了“一去不回”四字,與他二人,于己都是刺心不已。
“什麽?”離落明不解,“你曾說過與我仗劍天涯,如今……”
青墨幽嘆,滿目凝重,“昨夜我得到線報,花弄影身陷金宮,我如何能棄她不顧?”
顏淇自是不知花弄影與青墨的過往,她便将自出宮以來的大小事由一一細道,直教顏淇深深喟嘆一番,自是支持青墨,心中又是放心不下,“他是斷不能與你一起入宮的,父皇的性子你應該明白,怎容得下呢?只是我又有要務纏身……”
“哥哥不必擔憂。”青墨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宮中近來多做法事,祈求國運昌隆,由此一來,暗樁便大有用處。現在該擔憂的是……”目光轉向離落明,“檀翊鐘,晚晴該青睐作上賓,哥哥便為我們主婚如何?”
離落明微笑,“都依你。”顏淇尚有顧慮,“我來主婚?這似乎不合禮制啊。”
“……哥哥何時拘乎禮制了,本無父母命,媒妁言,無礙,無礙。”青墨生怕他不允,近乎撒嬌地拉着他的衣袖,顏淇只得苦笑,“罷,你開心就好。”撫了撫她的頭,“都要嫁人了,還像個孩子似的,真拿你沒辦法。”
長安城郊。富商呂氏的別苑中張燈結彩,一派喜氣。苑中紅幔繞欄,苑門處卻與尋常并無不同。別苑中除了往來吓人匆匆走過,賓客多為女子,靜靜地坐在席間等候,竹仙四妹難得身着紅衣,守在內堂,侍候青墨梳妝。約莫離吉時還有一刻時分,檀翊鐘便推着晚晴趕到了,離落明理了理身上的大紅喜服,親自來迎,兩人相見甚為歡喜。檀翊鐘拍怕他的肩,笑道:“終于得償所願了,恭喜你兄弟!”
離落明抱拳謝過,又道:“檀兄來的如此遲,可要多喝幾杯賠罪。”風晚晴見他二人相談甚歡,不好打攪,可又怕誤事,只得道:“離公子,這玉佩是青墨的,我已去了血痕。想來此玉對她甚為重要,惟願現在物歸原主還不算晚。”說罷從懷中掏出羊脂玉佩,遞給離落明,白玉無瑕,質潔溫潤。
忽而在座女子全部站了起來,離落明回頭一看,原是顏淇扶着青墨走出,紅裳迤逦,蓋頭下的金鳳步搖叮叮輕響。他整整衣裳,穩步上前接過青墨的手,指尖的暖意直沁入心脾。顏淇輕聲道:“妹妹交給你了,你莫要負她。”
離落明鄭重颔首,“是。我離落明對天起誓,一生一世,唯青墨一人。”青墨聽了,雙頰紅暈似是天邊飛霞,心中滿溢着幸福與滿足。離落明将玉放在桌子一邊,又将月霜刀放在另一邊,“離家祖傳的月霜刀便見證我與青墨的姻緣吧。墨兒母妃的玉佩也在此,也算雙親在座。”
顏淇點了點頭,引二人成了拜堂禮,四妹将青墨送入房中,離落明忙于席間應酬,也不過是與顏淇,檀翊鐘多喝了幾杯。晚晴不勝酒力,自行轉動輪椅入了內院,月色有些朦胧,幾顆星星疏落其間,喜房內亮着燈火,讓人心頭溫暖。她淡淡一笑,望了半晌便悄悄回轉,青墨,無論你是不是我的妹妹,我都願你幸福。
月影西斜,青墨靜靜坐在喜床上,隔着紅紗望着那一對龍鳳燭,燭影搖曳,龍鳳呈祥——民間習俗所雲,龍鳳花燭若能燃燒一夜,夫妻便可偕老。她心中多麽期盼能與他相守一世,只是今夕歡愉,明朝相離,她便要回到那個金籠中去。
正想得入神,忽然傳來門響,她心中一緊,半是期盼半是緊張,雙頰已是微微發燙。離落明本有些醉意,入得房中見紅鸾帳中曼妙玲珑的身影,不禁有些心弛神往,呼吸也有些亂了;手執喜秤挑起喜帕,青墨美目低垂,睫毛輕動,抿了一絲羞怯中卻有些嬌媚的笑意,偏偏不去瞧他。
離落明低低一笑,打趣道:“怎麽,如今便害羞了?當日當着兩個大男人的面說‘我要嫁給離落明’的人不知是哪個?”
青墨聞言,心中羞澀也沒了大半,佯怒道:“我怎知是哪個?你做夢的吧。”說罷便轉身,背向他而坐,眼中卻是濃濃的笑意。離落明走近,俯身擁著她,湊到她的耳邊道:“的确是我做夢,夢的多了,也分不清孰幻孰真,更不會想到真的有這麽一天。”
螓首輕倚在他的肩上,發絲間散發着淡淡竹葉的清新氣息,她嗔道,“當初在懸崖上棄我不顧,怎的又來尋我?還得人家心灰意冷,差點遁入空門。”
離落明眼神含怨,“誰讓你瞞我這麽久,一時間不能接受罷了。若說遁入空門倒還好些……”語氣稍顯淩厲,輕輕的咬了一下她的耳朵,惹得她一顫,“可你落入風塵,這算是怎麽回事呢?”
青墨撇撇嘴,繼而笑道:“還大男人呢,心眼兒就這麽丁點……你放開我……”離落明那裏肯放,笑道:“夫人,如此花好良宵,豈可辜負……”
羅衫半褪,青墨忽見他脖子上戴着自己送的那塊竹葉碧玉,心中說不出的欣慰,卻谑道:“紅衣配碧玉,你俗不俗氣?”
離落明一壁解衣,一壁笑道:“大丈夫不拘小節,你嫁都嫁了,想反悔也晚了……”說罷吻住她,揮手拂落床帳,清風月轉鴛鴦帏,枉斷巫山雲雨;同衾攜手付高唐,歡作博山爐,侬作沉水看……
天将破曉,熟睡中的離落明忽被青墨驚醒,她滿頭盡是涔涔汗意,發絲濕黏在臉上,口中含混地喚着:“娘……母妃……不要!不……”他忙搖醒她,拂去她額上的汗意,擁她入懷,“墨兒,別怕,我在這兒呢。”
青墨方才夢魇中驚醒,伏在他的背上低低啜泣,“落明,我……母妃死的冤枉,我卻……卻不能查明真相,替她報仇……我……”話至此處,已泣不成聲。
離落明怕她着涼,替她裹上被子,緊緊擁她安慰道:“墨兒,母妃不會怪你的。天亮以後,我送你入宮。”他知她心憂,即便不舍也不得不如此。
“不行。”青墨抹了淚水,決然道:“你快走,到楚國去,否則被我父皇的人發現了,于我來說便多了一件牽制。”
離落明極是不忍,卻也只能如此,輕嘆道:“好,我先去尋安陽王,從長計議吧。”兩人相偎無話,擁眠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