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兩心望如一
十日後,青墨自因事由,暫別檀、晚二人,帶着竹仙四姐妹去了黃陵。黃陵地處洛河邊,是慶陽王顏淇所轄之地,山環水抱,騰蛟起鳳,素有寶地之稱。慶陽王顏淇是顏晟最年輕有為的一位皇子,将這塊轄地分給他足以見其甚的器重。前些日子宮中之人紛紛議論,儲君之位非他莫屬,黃陵更是傳言,王府別苑淇墨苑常有一龍一鳳盤旋飛騰,丹霞萬丈,極為祥瑞。
慶陽王府。
管家王成輕叩書房的門,顏淇手捧一卷史書,漫不經心的說道:“進來。”王成輕輕進門,生怕吵了孜孜以讀的顏淇,“王爺,這是新傳來的竹箋。”
顏淇乍聞竹箋,不由自主地移開執着于史書的目光,嘴邊揚起一絲溫暖的笑意,忙接過竹箋,梅花小楷靈動活潑,一如青墨的靈動,“我在黃陵,速來尋我。墨兒。”
“王成,備馬。”顏淇扔下手中的史書,起身便走出書房;王成速命人吩咐下去,他是極清楚王爺的性子,平日裏沉穩,但凡遇見這位竹仙的事情,立即便神采飛揚,幾乎百依百順。他人都道慶陽王妃之位非她莫屬,可沒人知道竹仙即是宮中皇帝的掌上明珠卿顏公主。
快馬加鞭,不過日暮時分便到了黃陵的王府別苑。顏淇幾乎沒有絲毫停歇,揚手把馬鞭扔給了王成,衣袍間曳曳生風,疾步走入墨雅軒。軒中一應是她最愛的青碧色家什,慶陽王府僅有三間瓷聖流霜的佳作,而這兒卻是一座落地青瓷镂空影壁,價值連城,遍尋金宮中不過也才兩三件而已。青帷垂地,青墨正靠在榻上假寐,佯作未覺。顏淇一笑,悄聲掀開青帷,走到她面前,望着她易容後的平凡顏容,不由伸出手去揭下了面具。青墨吓了一跳,睜開眼睛,顏淇柔和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還是這樣好看。”他含笑贊道。
“哥,你何時在意這些了?”青墨理了理稍顯淩亂的烏發,打趣道。“莫不是瞧上了哪家的千金,貌如天仙,偏生拿我來打趣?”
顏淇掀袍挨坐在她身邊,青墨極自然地挪了挪身子,讓出一邊給他坐,一如往昔親密如斯。顏淇笑着望着她“哪家的千金能比我妹妹好看?”言語間,眉目中掩飾不住流露出自豪。
青墨推了推他,“偏是你貧嘴,也不知這甜言蜜語騙了多少人呢。來的路上,我可是聽說了市井之間流傳的民謠,‘俊逸慶陽王,玉貌羞潘郎;得君一回顧,思君朝與暮。’你說是也不是?前兒遇上齊涵家的外甥女和幾家名媛賞花,也不知是誰提了一句慶陽王,那幾家的小姐的臉跟霞影緋紅似的。”
顏淇聽青墨提及齊倩昕,稍稍尴尬,前幾日父皇才提起要把齊涵家的外甥女倩昕許給他,他忙道要勤勉讀書,不急着娶妻,這才辭了……青墨見他默然,拍了拍他,笑道:“怎麽?倩昕不美?配不上我這俊逸非凡的哥哥?”
顏淇苦笑,無奈的搖了搖頭,“齊倩昕是好女子,是我還無此意,何苦誤了女兒家的韶華?”青墨聽他如此說,心中犯疑,莫非……她噙了一絲笑意,追着顏淇躲閃的目光,賴着他道:“快說快說,你是不是早有意中人了?是哪家姑娘?我去幫你說和說和。”
“你呀,沒個安靜,不告訴你又要鬧個沒完。”顏淇輕彈她的額頭,“那是三年前的事了。我在竹林中見到她,翩然若飛,望之似仙,那樣的明朗輕俏,仿佛塵世間的似錦繁花卻比不得她的半分美麗。”
“竹林?”青墨聽着,“我可是竹仙啊,怎麽從未聽過這樣的女子?”
顏淇神思湍飛,輕嘆道:“我與她也不過是一面之緣罷了,往後便再也沒有見過,說到底也是無緣罷了。”
“你不願意娶妻,全是因為她?”青墨問道,“倘若再尋不到她呢?你也要如此等下去嗎?”她心中驀然有些緊張仿佛他的話便是離落明的答案,她也怕離落明放棄追尋,從此真的陌路……
顏淇仿佛浸在美好的回憶中,笑意似融融春水,泛起柔波,“那我便一直找。找不到他,孑然一身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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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青墨心底松了一口氣,又悵然感慨,才會相思,便害相思,仿佛參透紅塵霜華,看淡凡是疾苦之人亦不能免俗。相思毒,無人可醫,無藥可醫,唯有相守才是解藥。
長相思,長相思。若拟相思何所似,牽腸人獨知。
長相思,長相思。誰把相思付璇玑,闌夜月明時。
“青墨——”離落明被侍衛攔在淇墨苑門外,奈何這些侍衛是青墨近衛,傷不得半分,只得在府門外大喊。自接檀翊鐘飛鴿傳書後,得知她在黃陵,便日夜兼程飛奔至此,三日未眠,眼中遍布血絲,身子也有些虛浮。
顏淇才陪青墨用完午膳,獨自一人閑步苑中便聽見大門處有響動,走進才知有人欲闖入苑中,語中含着威嚴,“何人在此放肆?”
衆侍衛見王爺出來,忙跪下來行禮,侍衛頭領回道:“啓禀王爺,此人于門外放肆,叨擾王府上賓,不知應否拿下?”
顏淇仔細打量了離落明一番,此人非官非民,一副俠客打扮,面色有些憔悴,卻難掩眉宇間的俊俠英氣;背上的寶刀望如凝霜,想來武功非凡,否則駕馭不了如此寶器。“你是何人?緣何來尋竹仙?”他凜聲問道。
離落明抱拳道:“在下離落明,只為問竹仙幾句話而已,還望王爺通融。”眼鋒一掃,慶陽王果如坊間之言,紫玉冠,金蟒袍,俊才非凡。
顏淇聽他言辭懇切,怕是非見她不可;青墨此次回來,雖未與他多說什麽,只是囑咐他不可讓父皇知她所在,可她時不時的總是出神,眉間隐隐有愁色,想來與這離落明脫不了幹系,遂引請道:“随我來吧。”離落明再次謝過,便随着顏淇走入淇墨苑。雖是王府別苑,可淇墨苑卻不是金宮,王府般遍植牡丹以顯皇家富貴,而是滿庭修竹,翠影斑駁,閣樓,小亭掩映在竹影中,頗有一番曲徑通幽的意味。離落明不禁微笑,唯有青墨愛竹成癡,也唯有她才能寫出這樣的詩句——珠翠天成淺碧色,墨仙難染入骨青。
正想着,竹林深處的涼亭中忽然傳來一陣婉轉悠揚的笛聲,亭上的青衣少女背向而坐,風吹起她閑閑束住青絲的碧縧,宛若天人。離落明的眼中有些酸澀,一年未見,竟也有些怯意,一時也不敢上前,只立于原地聆聽那笛聲的纏綿悱恻——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子寧不嗣音,子寧不來……她是在怪他,他這麽長時間才尋到她嗎?”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青墨亦不知,只是心中郁然随意吹奏,哪曾想曲意成谶,直教人心中抽痛,離落明,離落明……她本以為忘卻是多麽簡單的事,或者可以變的絕情……就像父皇十幾年來閉口不提母妃之事,淡然冷漠,全然不似宮人所言“蘇貴妃寵冠六宮……”
“青墨。”離落明不知何時已然走到她的身後,幾經猶豫,終于開口喚她。青墨驀然停下吹笛,不可置信地回身望着他,夢中牽挂的人不就在眼前嗎?一句“落明”幾欲出口,卻生生止住,別過頭去,穩住略微顫抖的聲音,“你來這做什麽?”
“我……”離落明有些歉然,一時不如何說,只得支吾着。
青墨早已背過身去抹了眼淚,淡漠的回身,面上再無波瀾,“離公子此來,是想看看青墨如何逍遙自在的嗎?我過得很好,不怕公子恥笑,我曾混跡風塵,卻也體會到了萬人追捧的快樂。人生在世,自是樂而無憂,何必以情自苦,到頭來枉負韶華?”
離落明聽她提及風塵之事,不由得有些惱意,他就算是恨極了他,縱然刺他一劍他也不會躲避,可她一味作踐自己卻讓他心痛不已。想起那日聽聞花娘所說李財主的兒子要強搶青墨,他一怒之下夜探李宅,手起刀落,斷了李家的血脈。若說從前,以他冷靜的性子頂多是打他一頓便罷,只是如今但凡與青墨有一絲牽連,他便方寸大亂,不知所為。“青墨,你若是恨極了我,大可把怨氣撒在我頭上,何必折磨自己?”
“折磨?恨極?”青墨冷笑,“我說過,君已陌路,陌路之人無可牽念,提什麽折磨恨極的。”她佯作絕情冷漠,殊不知心中早已在祈求着,別再說了,別再說了,此語已是違心之極,再也狠不下心來。
離落明望她良久,忽而抱拳道:“在下離落明,初逢竹仙,幸會幸會。”既然陌路,不如再次,邂逅。
青墨一愣,轉瞬間便已明白,陌路便可再次相遇,相知,心中僅存的一點微末的怨怼也完全淪陷于思念,化為醇香的酒醉了心,化為淚水盈然于睫;嘴唇動了動,還未及說出什麽,便見離落明直挺挺的向後倒去,吓得她一聲疾呼,忙去扶他,兩人便一起跌在地上。青墨顧不上臂上的疼痛,抱着離落明急道:“落明,落明,你快醒醒啊——落明!”
正當青墨茫然不知所措之時,懷中的離落明忽道:“我困得不行,三天三夜沒合眼了,讓我好好睡一會。”說罷便頭一歪,許是倦極了,不一會呼吸便勻長起來,睡得安穩。青墨又氣又喜,輕捶了一下他的肩,輕聲道:“吓死我了。我早該想到的,也是讨厭的人命越長。”說罷笑了笑,也躺在他的身邊,天作被,地為床,如可便算同衾了吧!
竹林中隐着的顏淇悄聲退了出去,嘴邊綻開淡淡的笑意,心中卻是苦澀之至。青墨。那個竹林中翩然若仙的女子,可她亦是卿墨,顏卿墨,他的親妹妹;而他顏淇,終究一生孤獨。
離落明醒來時,青墨恰巧打了一盆水進來,見他轉醒,笑道:“你醒了?哥哥怕你着了風,便把你安置在這。快洗把臉,你整整睡了十二個時辰呢。”說罷親自擰了一塊濕帕子遞給他。
離落明接過,擦了擦臉,只是只字不提,望着青墨。青墨被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輕咳了一聲,“你老盯着我做什麽?”
離落明笑了笑,“這些日子我總是在做一個夢,也是如此晴好的天,一覺醒來,你在我身邊笑着,還有……”他雙頰有些紅暈,“還有我們的孩子,圍在床邊,喚我‘爹爹’……”
青墨聽他如此說,羞得跺了跺腳,背過身去。“說什麽呢?你睡糊塗了?”話音才落,她便跌入離落明的懷中,掙了幾下卻掙不脫,只得低着頭,默然無語。
“我不能再一次放任你離去。”離落明将她摟得更緊,“青墨,嫁給我。”
青墨怔住,這便是他的承諾嗎?仿佛那日崖上所期盼的回答,不過這次并無絕望。“公主你都敢娶?不怕日後使起性子來,鬧翻了你的府邸?”她笑嗔道。
“怕。”離落明無奈一笑,“就怕你使起性子來,有決然離去,或者換個身份流落風塵,所以,還是盡早娶回家吧。”
青墨轉過身子,笑望着他道:“你說娶就娶?我可還沒答應嫁呢。你說如果我回宮,是該嫁給檀翊鐘呢,還是在望族中選一位侯門公子來嫁呢?”
離落明聽着她的話,又好氣又好笑,趁她不備在她額頭上一吻,“青墨,你成心來氣我的吧。彩禮都收了,可不許反悔。”
“你這算什麽彩禮。”青墨狠捶了他一記,“真是沒羞。”
話音才落,門上響起了敲門聲,青墨大窘,掙開離落明,走過去開門,卻見顏淇站在門外。“哥?”
“墨兒。”顏淇笑笑,朝離落明額首示意,“我接到父皇旨意,說近日國中忽而亂起來了,似是有人在市井之間大肆傳播流言,晚、檀二家對皇位虎視眈眈,我得去查查才好。”
青墨望了眼離落明,又向顏淇道:“我和落明也一起去吧,還能幫上你的忙。”
顏淇聽她稱謂如此親昵,心中有些酸意,卻笑道:“也好,只是若回長安,你難保不會被發現。”
青墨笑了笑,得意道:“哥,你可是忘了我的看家本領了,憑我的易容,咱們三個也能泯然于衆,才方便打探。”
顏淇寵溺地撫了撫她的頭,柔聲道:“好。你今日好好休息,明早我們便啓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