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驚夢怨別離,冷箭入骨青
月光如水,傾瀉在一襲天青色寝衣的青墨身上,無端的讓她覺得心寒,便關上軒窗,彈指滅了燈燭。青墨閣內一片昏暗,月光透過窗紙映進室內,慘淡而又朦胧,隐隐約約看到些浮灰湧動,竹影迤逦在地上,似是暗夜張牙舞爪的鬼魅。
暗夜中,青墨看不見自己的表情,只覺得兩行清淚滴在手背上,似是炙在心窩,“嗤”地升起輕煙;良久,她倦極,倚在榻上昏睡過去……輕煙彌漫,似夢般朦胧,青墨不知身在何處,仿佛置身步辇之上;步辇緩緩行着,四周的垂簾遮蔽了視線,隐隐約約能見宮中绮豔浮華的景致。遠遠望見一座花園,那花園不似禦花園般姹紫嫣紅,只開着月桂花,這來自月宮的花朵,恰似月中仙子飄落凡間,清心玉映,皎然漾去金粉俗氣。
青墨下了辇,緩步走向一叢如玉雕般月桂叢,纖手拈起一朵潔白的花瓣,輕輕吟道:“不管月宮寒,将枝比并看。”——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素潔也是是一種不染纖塵的美麗,如初綻的蓮,雪後的梅。
曲徑通幽,青墨的腳步似是不由自主的移向深處。園中有一池風荷,夾雜着水汽的微涼的風送來清荷的氣息,她不禁疑惑,喃喃道:“月桂盛放已是三秋,何以夏荷不凋?”不由探手試了試水,池水溫和,似是拂去汗涔的惬意,如此一來,即便是深秋月桂盛放的時節,夏荷也臨風而立——此時景致便正應了“三秋桂子,十裏荷花”。
一座孤亭立于荷花池中央,紗帳翻飛,似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笛音傳出,青墨疾步上前,只見亭上有匾上書雲“仙樂亭”,笛音卻斷了,歸于寂靜;四下望望,不遠處有另一座亭子——珠簾低垂,微風吹過如鳴佩環,泠泠作響,霎時間落英缤紛,花瓣與蝶盈盈環繞,有美人翩翩起舞。青墨追上前去,然而美人一恍便無蹤無影……
青墨忽覺有些頭痛,身形晃了一晃,強自支撐着自己向前走去,不覺已走到一座宮殿前。宮殿隐于花海之中,朱漆宮門上燙金的“暖晴宮”泛着秋日暖陽的光輝。“這是什麽地方?”她晃了晃頭,仔仔細細又辨認了四周的景色——雖未長于深宮之中,可及笄後父皇便将她尋了回來,如今也算在宮中已有三四年的光景,卻從不知有如此仙境。
掀開珠簾,邁過門檻,青墨打量着主殿:映入眼簾的是一扇白玉插屏,插屏前是楠木桌椅,桌上放着筆墨紙硯;椅上繡着金絲的鴛鴦褥墊觸手綿軟光滑;再一擡頭,目光落在那扇插屏的字上:
“…時屬新秋,候當闌暑,驚璇霄之月墜,傷碧落之星沈。物在人亡,睹遺褂而雪涕;庭虛晝永,經垂幕以怆懷。悲從中來,不能自已,刻玉言情,聊抒痛悼。”下面是一首詩,“月掩椒宮嘆別離,傷懷始覺夜蟲悲。淚添雨點千行下,情割秋光百慮随。雁斷衡陽聲已絕,魚沉滄海信難期。繁憂莫解衷腸夢,惆悵*憶昔時。”
伸手輕輕觸摸着,玉石寒涼,青墨流下淚來,一種難以言表的傷痛在心中泛濫決堤。
“卿墨——”青墨忽覺身後有種暖意襲來,似是暗夜的飛蛾,迫不及待的去擁抱散發光熱的火種,即便粉身碎骨…回身望去,那女子的眼眸柔和的似要融化冰雪,“母妃……”淚,潸然滑落,即便從未謀面,只是這般溫暖熟悉讓她确信無疑,她一定是——
女子笑着,張開雙臂,“卿墨——母妃抱抱你——卿墨——”
青墨疾步上前,幾乎是跌進她懷中,然而冰冷的玉階觸痛了她的神經,“母妃——”青墨疾呼,“不——”那倩影陡然破碎,飄落成滿階凋零的、毫無生氣的殘花……
“不要——”青墨大呼一聲便驚醒,直覺後脊冷汗涔涔。天邊泛起魚肚白,室內朦朦胧胧,亦真亦幻——莊生曉夢迷蝴蝶,莊生化蝶,蝶夢莊生——孰知此情此景是憶,還是夢…
門外響起竹仙四姝的聲音,輕緩而溫柔,怕是驚醒青墨的好夢,“主上——”
青墨抹了抹額上的香汗,起身親自開了門;門外,竹仙四姝還都穿着青色的寝衣,一臉憂色,眼神中充滿關切,青墨不由有些感動,“啊,我沒事的,你們都回去好好休息,待午時一過,我們便去翠屏山。”
送走了四姝,青墨行至書案前,點起燈燭,從妝盒中拿出一個小方的檀木盒,檀木散發着安神的氣息,繁複的雕飾,暗沉的棕木色讓人無端莊重起來;打開木盒,裏面是一塊羊脂玉,雕成月桂花形,上面刻着“一枝淡貯疏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的蠅頭小楷——能把字刻得如此小巧,可見雕工精細,世間無二。青墨細細摩挲,貼在自己的頰上,憶起父皇接她回宮那日說過的話——“這是你母妃的遺物,朕…對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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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墨在顏晟幾近百依百順的寵愛下過了三四年的光景,雖說他很少提及母妃的事情,卻也能見他看那玉佩時眼中層層的波瀾;宮闱秘辛,向來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向愛刨根追底的青墨也懶怠去查——生怕她再度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就如從前,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孤兒,漂泊江湖,浪跡天涯。午時。翠屏山。
檀翊鐘倚在屋前的木欄上執簫吹奏,音調悠遠而隐隐透着悲涼,樹上的歡快鳴叫的黃鹂也噤了聲息;和簫音舞刀的離落明聽聞悲音,刀鋒略偏了一寸,抱怨道:“檀兄簫音妙絕,只是太過悲涼,連‘月霜’也甘拜下風。”
話音才落,樹林中傳來空靈的女子笑語:“悲從心來,不可斷絕,月霜不過是區區月色罷了,怎能比過?”
離落明定睛一看,青墨從天中穩穩落下,青衣翩翩,似瑤女落下凡塵;身後四名女子各是一襲青衣,一個抱着翠玉豎箜篌,一個執一管碧竹簫,一個雙手捧着青玉琴,一個拿着綠笙,四人雖非絕色,亦如水般清冽。青墨莞爾,雙手一翻,檀翊鐘側身一讓,一滴青墨便甩在木欄上,卻聽離落明“啊”的一聲。
青墨望了望離落明額上的青墨點,忍俊不禁,掩唇笑了一笑,檀翊鐘走到離落明身邊,看他額上青色的墨痕,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落明武功高強,怎的這點墨滴倒是躲不掉了?”
離落明尴尬一笑,拂袖拭了額間墨痕,“檀兄說笑了,我一時不察罷了。”複又抱拳向青墨道:“青墨姑娘,失禮了。”
青墨輕搖黔首,“落明兄好生客氣,你我已是至交,不過小小玩笑,還望落明兄不要見怪才好。”
離落明方要答話,檀翊鐘卻上前一步,道:“竹仙與落明的小小玩笑,何必殃及無辜?”
“青墨一時失手,若有冒犯檀公子之處,青墨賠禮。”青墨暗道檀翊鐘此人不茍言笑,自不欲惹怒他,便言此敷衍了事。
檀翊鐘望着青墨微微颔首,那種溫柔有禮之态竟讓她想起了漠蕪,忽然想到青墨竹葉箋上的字,直截了當的問道:“你與漠蕪是何關系?”
青墨看着他,這個男子冷若冰霜,只是提起漠蕪便柔情無限,心中暗許,便從懷中拿出一個香囊來,揚手一擲,“幼年我孤苦流落,幸得漠蕪姐姐相助才得以存活至今,這香囊便是她繡給我的,如今斯人逝去,已是物是人非,我也不欲再留難免傷懷。”
檀翊鐘接過,看着手中的香囊——這該是漠蕪少時所作的吧,針腳尚有些粗糙,金線繡成一朵蘭花,下面繡了兩個名字:漠蕪、青衿。他細細收入懷中,道:“多謝姑娘。”又想起一事,“姑娘原用青衿一名?”
青墨點點頭,回想起從前的時光,悵然一嘆,“是啊。中途生故,我與漠蕪姐姐分離,便改了一字同音紀念她…不想一別七年,竟成永別。”
檀翊鐘的眸中蔓上悲哀,青墨也陷入沉思,離落明默立一旁,時不時看看青墨,一邊也為檀翊鐘的心事感到黯然神傷,忽然一聲女子嬌呼,檀翊鐘和離落明循聲望去,青墨已然倒在地上,肩上中了一枚小小的箭。竹仙四姝忙不疊去扶,卻不約而同的覺得肩上一涼,也昏迷不省人事。
“青墨——”離落明疾呼,奔至她身邊抱起她,懷中的人臉色慘白,清冷的似一尊冰雪雕像,“青墨——你醒醒——”
檀翊鐘抽出腰間長簫,傾注內力去吹,只到感覺不到樹林裏的異動,才來看看她們,“先把她們抱到屋裏去吧。”
離落明颔首,抱起青墨往屋中走去,檀翊鐘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四姝,暗運內力,脫下肩上披風一卷起一人,如此法把四人運進屋中。
檀翊鐘看了看青墨的臉色,探了探脈息,“是‘入骨青’,中箭者先會昏迷,如果十日內得不到救治,便會一命嗚呼。”
離落明急道,“何法可救?”
檀翊鐘輕咳一聲,“如同蛇毒,得在中箭處劃開十字,用嘴吸出。”
離落明有些窘迫,但看着青墨蒼白的臉色,咬牙決定道:“好。”
檀翊鐘識趣的背過身子,離落明猶豫一下,還是拔下毒箭,暗運內力将她沾血的青衣撕開一條口子,微微泛青的血在白皙的肩膀上觸目驚心,他有些心疼,卻不得不用匕首劃開十字,付唇去吸……
半晌,青墨醒來,頭有些暈暈的,“我…怎麽了…”
離落明臉色微紅,輕咳一聲掩飾,“你中毒了。”
檀翊鐘倒了一碗水,給離落明漱口,“來人非同尋常。”
“何以見得?”青墨并沒注意到自己的肩上破了個口子。
“你武功不低,又工于暗器,想傷到你絕非易事。此人偏偏趁我們三人都分神的時候,先後連發五箭,先用一枚毒箭射中你,再趁四姝為你分心時一擊得手。”
“那她們四人…”青墨下床,推了推倚在桌上、椅上的四姝。
“恐怕…”檀翊鐘聳肩,“你要帶她們回去救治了。”
“何法可治?”
“如同蛇毒,吸出毒血便可。”
“那我如何能醒…”青墨疑惑,忽然“呀”的一聲,目光轉向離落明;離落明口中正含着一口水,聽得此話便嗆了進去。青墨飛身上前,照他背部一掌拍了下去,離落明便把水全吐了出來,扶着椅子一陣猛咳。
“你…”青墨微有赧色,“謝謝。不過男女授受不親,此事若有他人知曉…”跺了跺腳,“我定殺了你…”
離落明忙抱拳,“不敢不敢……”
青墨擺擺手,“罷了罷了,我內力受損,落明兄幫我把她們帶回竹瀾苑吧。”
檀翊鐘打了個響哨,樹林中便奔出一匹馬車來,幾人合力把四姝放上馬車,青墨坐進車裏看顧,離落明拉好缰繩,對檀翊鐘道:“就此謝過,安頓好我便回來。”說罷揚鞭,馬車絕塵而去。
檀翊鐘立于原地,暗道,離落明怕是傾心于青墨,至交多年也從未見他臉紅過,他自為他高興;只是此時,若漠蕪能在多好…
從懷中摸出那枚香囊,貼在心口,檀翊鐘閉目凝神,耳中風聲吹動樹葉簌簌而響,黃鹂又開始鳴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