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十二國記02
五月二十日,齋麟出蓬山,二十一日,齋王蘇夏登蓬山,承天赦,入仙籍,是為齋王。
齋王蘇夏,姓蘇,字昭殷,揖寧人士,原禁軍左将軍。
六月初,齋王歸長閑宮,冢宰楚沐晴率百官相迎,同日,改元朝(zhao)時。
七月,齋王頒初敕,同年楚沐晴解任冢宰,擔任太傅。
——《才史夏書》
朝時四百三十七年。
“主上你又想帶着臺甫去哪?”
文殊,或者說冢宰再次攔住了準備帶着臺甫長安溜走的主上。
“我只是想帶着長安出去看一下而已。”呵呵傻笑着的才國君主說着,他扭頭去問努力把身子藏在自己身後的金發麒麟,“對吧,我們一起?”
“……恩,”麒麟長安看着文殊點點頭,平日冷淡的面容因為面前最信任的兩個人顯露出一個讓人如沐春風的微笑,“我和主上一起。”
“是嗎?”文殊眯起眼,有些懷疑的雙手抱胸,繞着他們走了幾圈。
“是真的拉。”蘇夏拉着長安,一下子縱身從長閑宮上跳了下去。
文殊吓了一跳,等他不顧形象的扒到石欄上去看的時候剛剛跳下的兩個人卻騎着一匹妖魔,在文殊呆滞的目光下倏地就只成為了一個小點。
“啊……這兩個讓人不省心的……”文殊揉着自己的額角,無奈的笑笑,随即轉身向殿內走去,任命的處理那兩位堆積下來的文書。
“等您回來之後,我們再算一下總賬吧主上~”^_^
書簡上的字跡密密麻麻,沒由來的讓人心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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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容俊秀的冢宰終是放不下心,提着筆,雖是挺直腰背端坐于書案前,看着面前的書簡卻是怎麽也落不下去。
……說起來,那兩位總是每到這一天都會尋個理由出去呢。
是跟前太傅大人有關的吧,楚沐晴大人就是在這一日失蹤的吧。
想到那位讓主上和齋麟至今三緘其口的太傅,文殊眯起眼,突然有了那麽點心血來潮。
他放下筆,喚來宮人将毛筆洗淨,而自己則幹脆利落的前往才國君主世代收錄着歷史文件的地方。
十二國的歷史有多麽漫長?
不知道,那麽好吧,換一個問題來問,
才國的歷史有多漫長,而其中出現的各式各樣的王又有多少?
哪怕是整日與這些歷史打交道的史官都說不清。
但恰恰相反的是,大概是不用經受失道之症的原因,在歷史上出名的官員的記載倒是比王多得多。
遣退欲上前詢問的史官,文殊直接渡到最為靠近外圍的那一片。
他現在所處的整個大殿呈內部圓柱形設計,自上而下一層層變得寬闊,仰頭就可以看到巨大的雕花拱頂,四面的牆壁上除了進出的大門和通風的窗戶,都擺滿了密密麻麻的書架——其間還有很大一部分處于閑置狀态。
但就是文殊面前的對于整個大殿來說的不大一片也擺放了相當多的書籍。
文殊不以為意,反而幹勁滿滿的卷起了袖子,打算大幹一場。
文殊在整個常世的歷史裏,并不算是最年輕的冢宰,但見過他的所有人都不會把他當做是從政的官員。
他拿着書本站在梨樹下含笑誦讀的樣子,真真正正是風流儒雅,嘴角的笑仿佛催開了純白的梨花。
雪白的花瓣落在他的身上像是細細的雪沫,少年眉眼如畫,竟是萬千風華。
連才國現在的主上都是這樣說的,你最适合焚琴煮鶴。
只是文殊去問他是否是第一個最不适合做冢宰的人時,當時他面前的所有人都對此嗤之以鼻。
包括一向都只看得到主上懶得理人的齋麟。
當文殊抽着嘴角詢問的時候,齋王蘇夏看着麒麟長安露出了懷念的神情。
蘇夏說,如果麒麟還可以說是天性使然,她就只有是環境使然了。
若不是被保護的太好,那就只能是,她所在的國度,是個只存在于幻想之中的理想鄉。
“說真的,如果不是她一再堅持她不是麒麟而且真正的齋麟來到了我面前的話……”說到這裏的時候蘇夏笑笑,閉口不言。
若僅僅是這樣便也算了,大不了過一段時間文殊就會忘了楚沐晴,但齋王蘇夏和齋麟長安一起時不時露出的懷念神情和他們每年都會固定失蹤的日子拼在一起,讓文殊心裏的好奇越來越重。
否則他也不會趁着今日那兩位都不在的時候來這裏找那位大人存在的痕跡了。
文殊把手指放在書脊上,一本本的看過去,覺得可能會有價值的就拿出來瞄兩眼。
“你在這裏找什麽?”一個聲音突兀的在他身後響起,把已經習慣了周圍安靜環境的文殊吓了一大跳,手中的畫卷啪的掉在了地上。
他深吸口氣看到自己還在顫抖的指尖,打算好好教訓這個突然出聲的家夥一頓——丫的知不知道什麽叫做人吓人吓死人啊!“這是前太傅的東西,你找這個做什麽?”聲音的主人好似根本沒注意到他跌宕起伏的心理變化,自顧自的走到他身邊,彎腰撿起了他剛剛掉在地上畫卷。
文殊冷靜下來,方才他聽清楚這聲音軟軟的,明顯是女孩子的時候,氣就消了一大半,現在再看到自己面前一身墨色錦袍,眉眼溫和的小姑娘,也不好意思再把剩下的另一半發洩出來了。
“你是說,這是楚太傅的東西?”捕捉到某個他一直在找的關鍵詞,文殊挑了挑眉,沒有想到這麽快就出現線索了。
“是啊。”那個女孩子很不客氣的打開了畫卷,“你運氣真不錯,太傅留下的就這麽兩樣東西都被你找到了。”
畫卷緩緩鋪開,文殊也沒去糾結還有一樣東西是什麽,專心致志的去研究那卷畫去了。
那是一副沒有任何色彩的,完全用線條勾勒的畫。
可以看出作畫的手法很特殊,跟以往畫家的勾勒不一樣,這幅畫卷的手法更接近于“描繪”。
畫的是一只麒麟。
一只獸态的麒麟。
初看到這幅畫的時候,文殊以為那是齋麟長安,但細看的久了,卻會發現那只麒麟的神色與長安相似的并沒有多少,文殊又在腦海中細細略過他跟着齋王蘇夏去他國拜訪時所見過的他國麒麟們,發現他們跟這幅畫都會有或多或少的相似之處。
意識到這一點的文殊難掩心中震駭,“這幅畫的名字,是叫《麒麟》嗎?”他将心中所想的脫口而出,完全沒有考慮少女是否有知道的可能。
“是。”少女點點頭,似乎很滿意他能夠看出這幅畫的名字。
麒麟,單純的麒麟,沒有任何的泛指,可以看到所有麒麟的影子,但又不是任何一只麒麟。
文殊恍然,意猶未盡的從畫卷中收回目光。
作者的畫工不屬于他已知的任何一種體系,他無法評價,但畫中麒麟神采奕奕的樣子,讓他有一種下一秒就會奔跑而出的錯覺。
“她為何要留下這麽一幅畫?”
“不知道。”少女聳聳肩,收起畫卷道,“她大概是想留下什麽吧。”
“那她還留下了什麽?”文殊點點頭,并不意外。
“兩句話,”少女把畫卷放回書架上,“一句是‘一個王朝的好壞自會有時間來評價。’”
似乎是沒看到文殊流露的些許不以為然的目光,少女露出了一個有着說不出的古怪感覺的笑容,“另一句是,‘正義是指看你為他人帶來了多少,帶來了什麽。’”
(所謂的正義,便是符合了大多數人利益的舉動。)
不僅離經叛道,更是沒有絲毫委婉,但文殊從未聽到過這句話,證明她自已也認為,這句話還是不要流傳出去比較好。
知道了想要知道的事情,再看看此時已經不甚明亮的天色,文殊跟少女道了謝,就走出了大殿。
他沒有看到,在他踏出大殿的一瞬間,少女的影像就像是信號接收不良一般的閃了閃,接着一聲不響的消失了。
如果是某個來自昆侖或者蓬萊的胎果,見到這一幕定會聯想到某種不存在與這個時代的技術——自動銷毀。
與此同時,才國首都附近某個僅次于長閑宮的山峰上。
“不知道阿楚當時……是不是也是同樣的心情。”
蘇夏輕輕搖晃着手中的酒杯,片刻後灑落在某個簡陋的石碑上,“站在高處确實是會有一種想要往下跳的沖動,但是你怎麽就真的跳了呢。”
當年楚安從長閑宮下縱身一躍的情景,可是把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吓得不輕。
正當他們準備接受尋找到了一團血肉模糊的屍體這條消息時,卻傳來一條不好也不壞的消息。
——什麽都沒有。
本該是楚安落點的地方什麽都沒有。
“主上,阿楚只是失蹤了。”齋麟用一張木讷的面癱臉吐槽道。
“我知道。”蘇夏學着楚安的樣子摸了摸鼻子,轉身看向身邊的樹林。
當年他因為私心沒有删掉楚安的仙籍,雖然她至今也沒有來找過自己,但蘇夏相信,她一定還在某處或者。
騎獸很乖巧的在一旁蹲坐着,還有幾只小麻雀叽叽喳喳的在它不遠處啄食,見他一回頭就争先恐後的飛走了。
“真是的,我就這麽可怕麽。”
齋麟沉默不語。
“喂喂長安你怎麽也這樣!”
“好吧,既然現在的才就算失去王在短時間內也沒事,那就——”蘇夏把從不離身的劍拔出刀鞘,面色凝重的看着劍身上所映出的自己。
“這麽做吧。”
刀劍破鞘而出的血腥味讓麒麟本能的感到不适,但長安卻沒有後退一步,只是蒼白着臉色默默點頭。
“這一次……還是要一起嗎?”蘇夏看到長安的臉色,立馬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他收回刀劍,抱劍而坐,眉目裏再不見昔日的跳脫,在長安眼中的,只有一個穩重而溫柔的才國國君。
他在給自己選擇,齋麟知道。
長安只是深深的看着蘇夏,目光灼灼,她的喉嚨動了動,像是惋惜,又像是阻止。
但她什麽都沒說,只是抱膝坐下腦海中浮現出這四百年來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
“一起?”
初見時,他告別阿楚,挂着尴尬的笑局促的對她問道,坐在使令身上的她憑借較為良好的聽力,竟然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了磕磕巴巴的顫音。
“一起?”
登基時,他帶着滿面的陽光笑容,努力做出很正經的樣子,在踏上某條注定一人的路時,向她伸手。
還有好多好多次的一起。
數也數不清的一起。
(我們都一起過了這麽久,沒有道理你現在把我丢下。)
(要失道也好,我都願與你一起承擔。)
“一起。”
長安露出凜然而堅持的笑容,傾身把臉頰貼着蘇夏的臉頰吶吶說道。
(不管是怎樣的命運,我都希望能夠和你一同共赴。)
(我的,主上。)
朝時四百三十七年,齋王以範王殘暴苛政,虐待百姓為由,起兵進範。
舉國上下無不支持。
當日,齋王暴斃于三軍之前,百官驚,欲尋齋麟,豈料一人大呼曰:“只餘枯骨!”
“一日後,齋王和臺甫走過的樓梯全部飛出,他們所使用過的東西也全部無故盡毀。”
“直到新王登基,人們才發現玉玺國氏已由‘齋’改為‘采’。觌面之罪也終于為人所知。”
執意辭去冢宰,目前正擔任史官的文殊放下筆,在史書上落下最後一個字,看着大殿如今已面目全非的模樣,只覺得心中只留下無限蒼涼,感慨世事無常天綱無情的同時,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太傅楚沐晴的那副畫來。
那位太傅,會不會是早預料到了此事的發生,想要盡量的,給這個時代留下一點東西呢?
因為不好直接去描繪齋麟,那是絕對不會保存下來的,她便綜合了她所見過的所有麒麟畫出了《麒麟》一畫吧?
後來,《麒麟》一畫被才國奉為重寶,漸漸的,人們也把畫中的麒麟當做了齋麟。
【十二國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