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初至大都
北桓國地域廣袤,幾年前的五國之争後又陸續吞并了原蕪韶兩國大片領土,将南部國境線一直推入冶州大陸腹地,使其幅員變得更為遼闊,以耽耽強勢之姿雄踞于大陸之北。
北桓國完成領土擴張之後,形成目前“一首三足”,三大異姓旗居中拱衛王旗的态勢——
穆穆爾一族統帥的王旗盤踞于北桓國中部,占據了土地最為豐饒,人口最多的莫岱河流域,以領土論亦為最盛。另外三大異姓旗,科沃爾旗居南望東,博哈圖旗臨西北,領土最小的朗巴旗則占據大陸東部一隅。
各異姓旗可在其領地內自行設立都城,而王旗之都——大都(DU)則以其高大堅固的城牆,鱗次栉比的街道,多達近十萬的人口,綿延廣闊的占地面積而當之無愧地成為北國第一大都市,每日裏自城門處進進出出的行人商旅常常排成了長隊。
北地城池與南方諸城的錦繡繁華不同,并無內外城之分。一眼望去,風格也多以大氣恢弘見長。城池高大卻大多線條簡單,街道房舍坐北朝南,正東正西,以對稱方式排布,大都亦不例外。桓王宮與其他貴族公卿的府邸大部居于都城的中軸線上,自城東至城西,則散布着平民區、布市、菜市、牛馬市、奴隸市等,各各自成區域,井然有序。
正是日近晌午時分,街市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叫賣喧嚣聲不絕于耳,十分熱鬧。
“如此這般繁華景象,即便不若安梁那般屋舍精巧華美,單單一個城池規模,亦可與之一較高下呵……”
坐在酒樓二層雅座窗邊的軟席上,蘭澧以指輕觸唇角短須,望着窗外有些感慨地輕嘆道。
“澧以前可來過這裏?”
對面的青年相貌平常卻端正,一身北桓國男子常見的青色窄袖短衫,領口繡着精致的蒼鷹暗紋,以盤扣收緊,腳蹬羊皮短靴,瞧來十分幹練清爽。一邊與對面的同伴低聲交談,一雙湛然烏亮的黑眸卻不動聲色地留意着周圍的動靜。還未到正午時分,二樓雅間除了他們二人之外,僅在最遠的西北角坐着一個樣貌粗犷的錦衣大漢,正抱了個壇子不緊不慢地喝酒,并未曾注意到這邊。
“大都麽……不曾……”
蘭澧低低一笑,又去瞧窗外的車馬人流。此次入城,蘭澧并未如先前那般将面目全然變更,只是用工具料膠将眼睛的形狀略改了改,蓄起了短須,又用染料将臉、手和頸子染成了蜜色,加上刻意收斂周身的氣息,瞧來倒似完全換了個人一般。
只是蘭泙卻頗有些不習慣愛人蓄須的模樣,每次瞧到他臉上,總是不由自主地在心裏琢磨着怎麽找個沒人的地方給他把胡須剪去。
想到這裏,蘭泙心裏多少有些好笑,摸了摸鼻子,把目光也投向了人來人往的街道上。
北桓國人大多身材高壯,尤其是胡人後裔更是高大魁梧,膚黑多須,顯得十分孔武有力,即便是女子也往往身材高挑健美,膚色以麥色居多。而平原後裔則與衡國人相差無幾,面貌多數沒有胡人那般線條深刻硬朗,身材也略偏矮瘦些,女子則更見婉柔纖細。只是也并非完全如此,許多胡人與平原後裔通婚誕下的後代有時兼有二者的特征,生生混淆了胡人與平原人之間那條界限分明的界線。
而可預計的将來,這條已開始變得模糊的楚河漢界将會慢慢地消失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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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然思忖間,卻聽蘭澧又似嘆息般地在他耳邊低語道:“泙兒,你可知這大都的來歷?”
來歷?
蘭泙轉過頭,帶了詢問的眸光投向對面的愛人。
“……當年的北桓國國主納爾提爾決意在此建都之時,這裏還是一片被掠殺争奪之後殘餘的焦土廢墟。胡人後裔雖精于游牧打獵,卻于建造城池之上并不在行……”
蘭澧将目光自街市上收回,望着面前的青年,慢慢将那段已被掩蓋到時光洪流中的歷史一一道出:“後來……便有人向納爾提爾獻計,将掠奪而來的數萬原平原國平民悉數堕為奴隸……以擅工者為首,砍伐樹木,搬運土石,建造城池……如此歷經數載,經歷多少艱難苦厄之下,當年參與建城之人亦折了幾有十之六七,方才終于建成這座巨大的城池……”
“因此上,這座城市,可以說是用無數平原後裔以血肉之軀築造而成的……”
蘭泙盤腿坐在席上,默默聽着對面之人壓得極低的聲音,半晌沒有言語。
“那些……都是人命呵……”蘭澧沉默良久,方輕搖了搖頭,低低嘆息:“都是人命呵……”眸中分明染了蒼涼之色。
蘭泙能感覺得到此刻蘭澧心中壓抑着的波瀾起伏,想了想,卻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望着他良久才道:“……這是戰争的代價。”
意思就是說,因了戰争,才有了這些慘劇與世間不公,而這些不是以一人之力便可以左右的,即便是心中憤懑,卻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雖然蘭泙說得簡單,蘭澧卻明了他話中的安慰之意,眼中暖意如同冰融春水,心中雖然意難纾解,臉上卻微微笑了一笑,一會兒又似自言自語道:“正因如此……所以……才要早些結束這一切吶……”
這話入耳,蘭泙卻是呆了一呆,心中只覺蘭澧比之幾年前有了些微妙的變化。雖然先前已早有這種認知,卻沒有哪一刻的感覺如同此時這般來得鮮明,但若要具體說是哪處起了變化卻又一時說不清楚,不由得愣在了那裏,怔怔望着他出神。
卻在此時,本是喧嚷熱鬧的街上突然靜了一靜,繼而喧聲大起,驚醒了兩個若有所思的人。蘭澧與蘭泙聞聲對視一眼,同時收斂心神擡頭朝窗外街市上望去。
卻見酒樓門前已聚了不少行人看客,正将兩名裝束迥異的男子齊齊圍在中間。其中一人衣衫發飾頗為精致華美,此刻卻狼狽地跌落在地,滿身塵土,正蜷曲起身體竭力躲避時不時落到自己身上的拳打腳踢,看不清面容。逞兇之人卻是個形神皆惡的虬髯大漢,一身粗布舊衣卻神情極為嚣張,一邊口中不清不楚地罵罵咧咧,一邊對腳邊的男子又打又踢,對周遭的竊竊議論之聲毫不在意。
細細聽着樓下衆人的言語和那虬髯大漢的叫罵聲,蘭泙的眼神漸漸冷了下來——不就是那華衣男子自酒樓裏出來的時候無意間撞了你一下麽,如何敢這般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嚣張地大逞淫威?!
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有些令人匪夷所思。那虬髯漢子逞了一番拳腳之威後,心滿意足地收了手,轉身便晃進了酒樓。而那華服男子卻只是擡頭憤怒地瞪了那大漢一眼,居然一聲不吭地艱難爬起身來,踉踉跄跄地自行離開了。行人看客們則是一副見怪不怪的面孔,議論了幾句便各自散去各顧自事了,自始至終,不但沒有人出手阻止,便連那挨打之人都未曾有過一點抗争的微末舉動。
蘭泙只覺這番場面怪異得緊。誠然,古往今來,惡人無端欺侮良善之事不勝枚舉,今日之事并非先例。只是……方才那般場景卻似乎總感覺哪裏有些不對勁……
細思片刻,蘭泙眼前一亮,旋即又扭緊了眉頭,心中湧上一股不可思議之感——是了!怪異處便在于在場諸人的反應——竟都應了那“理所應當”四字!
——不僅僅是逞兇之人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便連那周遭看客,甚至那挨打之人,舉止形容間皆透出一股子“原應如此”的味道。想起那華服男子一瘸一拐地離開之時憤怒的眼神,蘭泙只覺詫異,那雙眼睛中,确然只有憤怒,卻并無控訴不平與指責,難道竟是對這般場景習以為常了麽?!
可是剛才聽衆人言語,這二人分明是今日第一次謀面,之前并未相識……
指尖被輕輕握住,蘭泙自思緒中驀然醒神過來,不由擡頭望向對面之人:“澧?”
蘭澧卻似能看透蘭泙面上惑色何來,輕道:“泙兒可是在疑惑剛才之事?”
“……”
指尖輕點青年手背,蘭澧口中吐出幾個字,點出其中關節所在:“那施惡之人乃是胡人……而那華服男子,看樣貌應是平原後裔。”
蘭泙聞言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北桓國自建立以來,一直是胡人貴族掌握大權,許多原平原國人被迫淪為家奴、苦力,乃至奴隸。雖然經過近百年的兩族融合,胡人部族與平原國後裔之間的矛盾已有所緩和,但很多胡人卻仰仗其地位尊崇,即便普通平民,亦常常欺壓其他平原後裔。如此幾十年如一日在這般備受欺辱的環境下生存,既忍氣吞聲,甚而習以為常,将被胡人欺侮視為理所應當之事也便不足為奇了。
想通這一點,蘭泙心中卻是一陣難言的不舒服,抿緊嘴唇,眉頭也不由蹙了起來。
被握住的手緊了一緊,蘭泙不解地擡起頭,卻聽蘭澧低沉無波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有人上來了。”
循聲擡頭,便見二樓樓梯上大步步上一人,腳步沉重,踩得那木質樓梯咯吱作響——不是那剛才在樓下逞兇施惡的虬髯大漢卻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