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離人之淚
不同于通常所見的青年俊彥謙和有禮,端肅穩重的名臣風範,眼前之人衣襟略有散亂,長發披散未束,不知已在這裏立了多久,不時自樹梢滴落下來的水滴連同林間漸消的霧氣打濕了他近半外衫,發梢濕漉漉地黏在肩頭背後,一眼瞧去有股說不出的狼狽落拓。
明明是努力挺直的背,卻因那周身彌漫着的茫然、失落與哀恸,生生壓彎了那根名為堅強的脊梁。
蘭泙眨了眨眼,片刻方遲疑道:“傅昔?”
半晌,寸立未動的人影晃了一晃,有些麻木的動作,扭頭瞧向蘭泙:“蘭……統領?”
如同砂礫摩擦過青銅器的粗糙嗓音令蘭泙皺了一下眉頭,那人散亂的目光卻陡然清亮起來,本能地斂了斂衣衫,嘴唇動了一動,似乎想說什麽,卻最終垂了眼,草草一禮過後,便轉身踉踉跄跄地朝山下而去。
看着那人幾欲摔倒又掙紮着穩住身形強撐而去的背影,蘭泙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傅昔昔年乃是蘭澧麾下家臣,後被遣至襄國君康帏身邊,身負教導輔佐以及護衛幼君安全之責。幾年後,冶州大陸戰亂疊起,襄國被衡國所并,不久康帏便奉诏進京受封儲君,入主秋陽殿。傅昔身為儲君近臣,時常随侍左右,有時晚了甚至被留宿在王宮之內原是衆所周知之事,因此上,對于傅昔這麽早便出現在衡王宮,蘭泙倒是不以為奇。
只不過……想到傅昔急忙忙斂了衣衫之時頸項上遮掩不及的紅痕,以及下山時明顯怪異的走姿,蘭泙眸色變換幾番,終變得深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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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王宮,乾箴殿內。
朝會已畢,儲君康帏率衆士卿大夫恭送國君退殿後剛要轉身離去,冷不丁卻被人疊聲叫住:“殿下……殿下請留步!”
心中有些煩躁,康帏卻聽得清楚,那聲音赫然是叔父身邊的內宮總管沅方,遂硬按捺下心中不耐,轉過頭招呼道:“原來是沅總管。”
“正是奴才。”沅方何等善于察言觀色之人,見康帏神情不虞,急忙賠笑道:“殿下暫且稍待片刻再行離去,大王有請!”
擡頭望了望殿外方向,康帏有些心不在焉,片刻後方點頭道:“既如此,便有勞沅總管了。”
“奴才不敢!殿下這邊請。”一路小跑着,沅方小心在前引路,兩人一路往偏殿行去。
“康帏拜見叔父。”沅方引了康帏入了大殿後便帶着衆宮人恭敬退出,見殿內沒有外人,康帏便以叔侄之禮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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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蘭澧一行翻閱着案幾上堆疊如山的表章,一行頭也不擡地随意揮了揮手。
“謝叔父!”告謝入座,卻半日不見其他言語。
康帏擡頭小心看了一眼端坐于案後的叔父,見他不喜不怒,一副看不出深淺的摸樣,心中不由有些忐忑起來。
對于這位自小對自己頗多照拂的叔父,康帏對他傾注了作為一個小輩對于父輩的所有崇拜、感激、愛戴與尊敬,更有一些發乎于心底的對于真正王者的敬畏,更是以其在位期間的文治武功為向來奮鬥的目标,并為之不懈努力。此刻見叔父将自己叫來之後,卻又一副不聞不問的樣子,心中難免不安。原以為叔父喚來自己,是因他即将遠赴北國,尚有些事情想要叮囑自己,這般看來,難不成是自己近來的作為有些不妥當之處?還是說那件事……
“小帏!”
聽到叔父呼喚,康帏醒神過來急忙應聲道:“是。”心中卻不免多幾分詫異,近幾年來,叔父已很少再如此喚自己,多半以“康帏”呼之,如何今日突然變了稱呼?
“小帏,”蘭澧上下略略打量了一番随着年歲增長,越發顯得沉穩練達的高大青年,語氣不由放柔了幾分,笑道:“小帏去歲及冠,今年已有二十一歲了罷。”
“是的,叔父。”康帏恭聲應是。
“唔。”蘭澧點頭,半晌又沒了聲息,康帏心中焦急,又無法直言,頗有些坐立不安,一時久了,竟覺口中發苦,無奈之下,鼓足勇氣剛要開言,卻又聽蘭澧道:“小帏,前幾日你可是收了一名女子,喚作……佘茜桦?”
心頭沒來由地一慌,康帏顧不得細想蘭澧是如何知曉此事,只面上強裝鎮定道:“是,叔父。”頓了一頓又補充道:“那女子本是原陳國國君義女,生得姿容不俗,又才名遠播,因長居于木槿小築而被稱為‘木槿佳人’。如此才貌俱佳的女子,小帏便起了心思,将其收入府中。”
“唔。”蘭澧不置可否,只望着康帏微笑道:“小帏向來眼光高,及冠之後孤本欲為你擇一家世才貌俱佳的女子為正妻,奈何你卻執意不肯,孤當時也便罷了,這麽多年以來小帏也一直未曾親近他人。如今這女子既入了你的法眼,孤便做主令你納其為正妻如何?”
“叔父不可!”沖口而出之後方覺不妥,康帏急忙肅整臉色,放緩聲音道:“叔父,小帏向來以為,妻者,非真心喜愛之人不可使之為。佘茜桦雖容貌娟麗,又頗具才名,小帏亦心存傾慕之意,然……仍不足以稱之為……真心喜愛之人……故此,小帏鬥膽請叔父收回成命!望叔父明鑒!”
“哦。”蘭澧似笑非笑的地瞧着低下頭的康帏,鼻中慢慢應了一聲。冶州大陸自平原國始,貴族乃至平民富裕者,家有三四妻妾實在平常,若論康帏的地位,哪怕有十房姬妾亦不算多,如此說法也不為過,只不過,這真心喜愛之人麽……
“呵……”寂然半晌,蘭澧忽然呵呵輕笑,悠悠道:“小帏既這麽說,孤自然不會勉強于你。想那佘茜桦雖才貌之名遠播,到底出身只是一名小小的原陳國國君義女,給她一個姬妾之名倒也不算虧待了她。”
見康帏輕舒一口氣,蘭澧又道:“只是小帏,你如今身居儲君之位,到底不同尋常貴族,不論做何事,都需謹記量力而動,視勢取策,三思而後行呵……”
聽出那語氣中的意味深長,康帏驀地擡頭,一瞬間只覺叔父一雙銳目中的利芒似乎直能刺入心底裏去,對自己所思所想截然了于胸中,可眨眼再瞧時,卻又是那副儒雅高貴,波瀾不驚的溫潤神态,方才似乎只是自己的錯覺而已。
“是,小帏謹記叔父教誨。”退出大殿時,康帏恍惚中聽見自己如此說。
初夏的陽光暖意甚于熾烤的烈度,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特別是在這雨後清晨之時尤為惑人。只是康帏卻根本無暇顧及如此暖陽晨曦的惬意,一出了乾箴殿便即上了車辇,急匆匆令人往秋陽殿趕去。
剛到正殿門前,便聽到一陣微微的騷動。康帏心中焦急,顧不得車辇尚未停穩,早一個大步跳了下來,劈頭便向趕上前來對自己行禮的內侍官急道:“免了!傅大夫可還在麽?”
已是這般時辰了,依那男人謹性守禮的性子,即便身體不适也定會強撐着起身了。但是經過昨夜之後,那人接下來會作何舉動自己卻有些無從把握,若不是今日朝會後耽誤了這些時間,自己斷不肯在外耽誤哪怕一刻鐘的。
見主子發問,那內侍官有些支吾道:“啓禀殿下,傅大夫他,他……”
“他怎麽了?傅昔怎麽了?!快說!”康帏登時緊張起來,一把攥住內侍的手臂惡狠狠道。臂上的疼痛令內侍官心中一陣叫苦,又不敢哼出聲來。下意識擡頭想要求饒,卻見儲君殿下一向英挺的面容因為緊張而有些扭曲,高大的身影将自己完全籠罩在他的陰影中,乍一瞧上去竟有些猙獰。
從未見過殿下這般模樣的內侍官吓得腿都有些軟了,想到清早起來就不見了太卿大夫傅昔的身影,進而将整個秋陽殿連同附近都搜了個遍卻仍沒找見那人,登時唬得更是戰戰兢兢,一時竟連話都說不出來。
康帏見狀大怒,一把将內侍推開,便沒頭沒腦地向寝殿方向沖去。還未及跑出幾步,卻聞耳邊一陣騷動,間中夾雜着宮人們“傅大夫”“大人”等亂七八糟的稱呼聲和明顯松了一口氣的嘈雜聲息。康帏心中一動,急急回頭,卻見那人正蒼白着臉色,一步一步自外向自己慢慢走來。
見他一身落拓,康帏心中一陣疼痛,上前兩步便想将他搶入懷中,卻見那人滿身的凄惶之色漸漸散去,步履卻越發堅定起來,不覺腳步頓了一頓,遲疑片刻終還是按捺不住,喝退衆宮人,便緊走幾步急不可耐地想将他擁入懷中。
“等等!”傅昔突然出聲制止了康帏伸出的手,慢慢擡眼望向面前的昂藏男子,輕聲道:“你忘了昨日答應過我的話了麽?”
康帏臉色一白,繼而漸漸沉了下來:“難道經過昨夜,你還是沒有改變初衷麽?”腳步跨前一步,康帏怒道:“你就這麽急着要把我推到別人的懷裏麽?”
“我……”傅昔低下頭不去看他眼神中顯而易見的受傷,低下頭輕輕道:“不是說好了的麽……我們一夜……之後,你要好好待茜桦姑娘。你……既然收了她,總不能總是這般讓她獨守空房……”餘下的話滞澀難言,傅昔喉頭梗了一下,再說不出口。
盛怒之下的康帏卻根本未曾體察到自眼前人身上漾出的綿綿不絕的傷痛,只用力抓緊他的肩膀,心中恨得痛得狠了,只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若不是你這麽喜歡那茜桦姑娘,我何至于将那女人收入別苑令你二人不得相見?!又何至于用上那般強迫手段才能令你就範?如今可好,一夜過後,依然塵歸塵,土歸土,你終究心中只念着那茜桦姑娘,甚而這般急着将我推出去……
半晌,康帏聽到自己冷笑一聲,冷冷道:“你說得對。如此美人如畫,卻終日冷清寂寞卻是我的罪過了……你放心,我今夜就會去好好愛寵我的木槿夫人,從此以後,夜夜春宵算不上,總是不會再讓她獨守空房了,呵呵,哈,哈哈哈哈……”
這般說着,傅昔感覺到自己肩膀上的手越收越緊,力氣之大似要捏斷自己的骨頭一般,心中的疼痛一波波散上來,他不敢開口,亦不敢動,怕自己一動一開口,便再難控制住自己的私心,想要将眼前的青年不顧一切地擁入懷中,再不放手。
一股大力猛地襲來,肩頭驀地一松,傅昔站立不穩踉跄着倒地,擡眼猶能清晰地看到那年輕人眼中顯而易見的悲怆與傷痛,最終卻化成最深沉的冰冷與淡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再無留戀地轉身拂袖而去。
模糊中見那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傅昔輕嘆一聲,終不言不語地卧入塵埃之中。康帏,此一生,傅昔心中唯有你一人爾。奈何我終不能憑一己私心令你無後,甚而重蹈大王與蘭泙的後塵。你是我最心愛的人,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夠原諒我……
明媚的陽光下,是誰人眼中淚,自眼角滴下,緩緩落入塵埃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各位親,老花更文遲了,抱歉哈抱歉~抹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