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十九 緣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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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粹的、無盡的空白,宛若天地初開之時的景象,到處空蕩無物,仿佛時間都已停止,唯有兩人安靜地對視。
烏發如瀑,膚白勝雪,澄淨的瞳孔中央一道豎紋。是妖,而且……不是尋常的妖族。
來者不明,不可輕易道出真名。但李識微不由自主地開口:“我叫李識微。”
少年認真地注視着他,點了點頭,忽而傾身靠近,伸手撫上他的臉龐。
李識微驚得後仰,但很快明白了對方的意圖——随着指尖撫過,柔和而細小的光芒散開,傷痕随之愈合。
少年收了手,微笑道:“好了。”
“……謝謝。”李識微有些愣。
湊近的一瞬間,他幾乎可以數清少年密而長的眼睫,又聞到了某種水生植物的清香。臉上那點痛感随着細碎的酥癢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些許熱意。
他想要說些什麽,而少年率先提問:“你是從外面來的?外面是什麽樣子?”
“外面?”李識微不禁瞥向周圍單調的純白,身居此處的少年似乎與之一樣,懵懂而單純。
他看着對方,笑道:“那樣子可多了……”
才講述幾句,僅僅是對平凡日常的描述,少年就感到無比新奇,追問着:“劍客?修士?”
李識微頗有耐心,直接召出了無名劍。
幽黑的劍刃閃着寒光,吹毛斷發,殺意沉沉,少年似乎毫不畏懼,甚至好奇地伸手觸碰,被李識微攔住:“當心。”
李識微起身,站遠了幾步,向他展示劍法。執劍的身姿挺拔矯健,招式變化萬千,氣勢如虹。
少年看得目不轉睛,眼中如落星辰,由衷地欽佩:“你是劍客中最厲害的嗎?”
“咳,以後會是的。”李識微收了劍,坐回原地。早年不知天高地厚的傻氣已經少了許多,但聽到這樣的話還是忍不住嘴角上揚。
見對方對外界如此感興趣,他便繼續講述下去。
從西境的黃沙到東海的碧波,從北國的風雪到南疆的繁花,從皇宮的富麗奢華到市井的煙火嘈雜,想讓對方見他所見,想往這空白一色中增添更多的色彩。
他盡力描述,少年聽得入迷,喃喃低語:“原來人間那樣好……”
“也有不好的。”李識微如實回答,緊接着靈光一現,興致勃勃地提議,“要不,我帶你出去玩一趟?”
少年頓時啞了聲,唇角的笑意稍稍凝固。
李識微看出他的神情變化,跟着皺眉:“你……沒法離開這裏?”
少年沉默地輕輕搖頭,不知是肯定還是否定,忽而牽住他的手,神秘一笑:“作為回禮,讓你見一見我的天地。”
李識微愣了,沒等他回神,渾身陡然失重,波濤迎面,視野湧入無盡的深藍——他們潛入了深海。
怕海水将人沖散,李識微握緊對方的手,而少年比他自在得多,帶着他向上游動。
游魚與海妖擦肩而過,卷曲的附肢蹭了蹭少年的手臂,縮回海底深處。
汪洋的另一端響起厚重悠遠的鳴聲,潮水愈發激蕩,龐然大物緩緩現形,挾起的巨浪将他們推出水面,抛上雲霄。
高處的風格外清爽,鲲鵬深邃的眼睛足夠映下兩人的身影,少年伸手撫摸它閃閃發光的尾翼,目送它分開雲浪,淩空遠去。
身後鳥鳴清亮,不必回頭,五色斑斓的羽翼已經掠過身邊,鳥雀成群結隊,将他們送往陸地。
獸群在山野肆意奔跑,時而向他們仰首致意,密林之中,隐約閃過狐妖蓬松的尾尖。
忽然從高空墜落,李識微下意識地将對方摟近護好,而無數的枝葉藤蔓升入空中,将他們穩穩地接住。
他們一同跌入這奇幻的巢穴,雙手依舊相牽,對視時不由得會心一笑。
無限蔓延的枝條上,各色花朵綻放又搖落,鋪天蓋地,絢爛紛繁。
紛紛然的花雨之中,少年望着他的眼睛,問道:“你為何來此?”
簡短一句如同重錘,驚醒夢中人,李識微的笑容随之收斂,恍然發覺,他不知不覺間卸下了所有防備,甚至忘卻了此行的目的。
他的神情嚴肅了些,開始回想:“我在找萬木髓……我要拿它去救我師父的命。”
“萬木髓?”迷離幻象漸漸褪色,收斂于少年的手中。
下一瞬,合攏的掌心迸發出奪目的光彩,少年将手中之物捧出:“是這個?”
李識微觀察一二,随即精神一振:“應當沒錯。”
少年揚起唇角,将雙手遞得更近:“我把它送給你。”
“這……”李識微有些驚愕。
傳說這是世間獨一無二的寶物,并且顯然與對方的關系匪淺,就這樣輕易地交給一個陌生人?
少年不肯将萬木髓收回,四周已然恢複了空白,他遠望的視線空落落的,低聲嘆道:“衰亡不可避免,一切都會消失,我也……”
話音越發低弱,李識微聽得一頭霧水:“什麽?”
他緊盯着面前的少年,無端地深感不安,仿佛對方即将化作雲霧與泡沫,轉眼消散一空。
少年注視着他,再度微笑,純淨的眼眸像在訴說無聲的話語,顯出幾分天機不可洩露的高深,又有些許悵惘。
他向前一步,将散發着柔光的萬木髓貼上李識微的胸口,掌下的心跳猛烈。
“人世茫茫,或許我路過之時,不會再遇見你。”
“所以……”他吻上李識微的額頭,“請你忘了我。”
炫目的光線籠罩視野,淹沒了一切感知。
李識微忽然從床上坐起,把守在一旁的友人吓了一跳。
“吓死我了!”友人緊張兮兮地打量他,“怎麽樣?感覺如何?腦袋有沒有進水?”
李識微剛剛轉醒,只感到頭疼欲裂,皺着眉扶額,無語地看了對方一眼。
不過也多虧這一串絮叨,吵得他清醒了幾分,環顧四周,啞聲問道:“這是哪兒?”
“黃金島,我盤了個鋪子。”友人坐到床邊,長籲短嘆,“你可真是命大啊,我都以為你掉海裏淹死了,撈起來一看還有氣……”
頭痛緩緩消減,腦海卻似乎蒙上了白霧,迷惘之感揮之不去,與之相應地,心跳無端地急促。
李識微下意識地摸了摸心口,竟感覺到異物的存在,連忙将其從外袍下取出——
像是一塊妖髓,通體明透,光華流轉。
一旁的友人頓時瞪大雙眼,伸長脖子:“這,這是萬木髓?“
“這寶貝真被你找着了……你去過大澤了?”
李識微定定地注視着手中的寶物,沒有吭聲。他的驚愕并不比友人的少,心底波瀾起伏,那種迷茫、失落的感覺愈發明顯。
他好像忘了什麽。
他一定忘了什麽。
萬木髓靜靜地躺在掌心,李識微皺緊了眉頭。他試圖回想,卻毫無所獲,腦海中回應他的只有一團迷霧。
友人沒注意他的神情,繼續說道:“這可是傳說中的萬妖之髓啊,你師父總該有救了吧……”
“……師父!”李識微猛然回神,翻身下床。
崇山深谷,荒無人跡,草木清幽。
這一方幽靜被李識微的跑動侵擾,他越過嶙峋亂石,停下腳步,向着面前的山谷舉起萬木髓,喊道:“師父,我找到了!”
山谷空蕩,漸漸地,滿地的草葉開始搖動、倒伏,風從遠處吹來,蒼老的嗓音乘風而至——
“不錯,是個好東西。”
除此之外,再無回應。李識微頓感不詳,沉聲道: “你說過它能重塑真身。”
“哈哈,可惜啊,我用不上。”
這一陣風來回盤旋,聲音也飄忽不定,時近時遠。語氣輕快,好像魂飛魄散徹底消亡是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李識微卻不這麽覺得。
一次次希望被揮滅,此刻,挫敗積累成了惱怒,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還有什麽可以救回師父,難道他要眼睜睜地看着——
“聚散興亡終有時,強求不得。”像是能讀懂他的心思,蓬山老祖的聲音再次響起。
如此話語反而點燃了怒火,如今的李識微尚且年輕,沒能及時發覺,這憤怒背後是深深的哀傷與惶恐。
沒有人從一開始就能坦然接受離別。
他徒勞地握緊了萬木髓,咬牙道:“我偏要——”
“如今的你還做不到。”蓬山老祖無情斷言。
迎面的風逐漸變得磅礴,如同滔滔洪水,從不停息,推動他,又遠離他。
“李識微,李識微……回去吧!前路還長,好走不送!”
僅剩的靈力在其中激蕩,他的名字被來回念誦,愈發悠長,愈發渺茫。
李識微想要阻止這一切,可無形無狀的風不會被攔住,正如腦海中的那團迷霧,仍在不斷延伸。
仿佛萬事萬物都在催促,無論有沒有做好準備,他都該啓程向前了。
“倘若有緣……不必為了天地而死……”
最後一句話語飄過耳邊,最後一抹殘魂被山風吹散。
眼前的山景恢複尋常,到處平靜無風。李識微沉默地站立原地。
他沒有師父了。
不知站了多久,李識微攥着萬木髓,緩慢地跪在地上。緊接着,他俯身下去,向着空闊無邊的山谷,鄭重叩首。
皇宮一角,百花叢中,老國主躺在搖椅上閉目養神,滿臉皺紋,白發蒼蒼。
花叢邊傳來響動,他撐起混濁的雙眼,勉強看清來人,笑道:“臭小子,許久不見,長高了不少。”
李識微沒有展露笑意:“你病了多久?”
老國主閉上雙眼:“我不是病了,我是老了。”
李識微無聲地嘆了口氣,說道:“我有可為凡人延壽的丹藥。”
老國主毫不猶豫地搖頭,眼皮都不掀開,悠悠嘆道:“我該做的事都做好了,而且……不能讓她等得太久。”
李識微沉默了,沒有作任何勸說。他神色淡定,眉間不再蹙起,但出口的話語含着幾分抱怨:“一個兩個,都是如此。”
老國主輕輕一笑,轉頭看向他:“這便是人生嘛,沒有花落,何來花開?”
滿園初綻的鮮花朝氣蓬勃,擁簇着日薄西山的老人,卻并不顯得違和。而國主本人甚至比往日更加悠然自在。
或許是因為他篤信,離別是為了有朝一日的重逢。
李識微不置可否,将随身攜帶的物件放到一邊的小桌上:“它或許應當留在此處。”
萬木髓在桌面上敲出一聲輕響,李識微轉身離開。
老國主略微起身,問道:“你這是要去哪兒啊?”
年輕人擡眼遠望,迎着光的雙眼明亮,最後一絲迷惘與青澀也褪去,不再回頭。
“天行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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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前文有一些些伏筆……
下一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