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四十 逢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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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澤。
海浪一如既往地沖刷着海岸,陸上的綠意少了又少。
鳳鳥萎靡不振地伏于枝間,将腦袋藏進自己的羽翼,居民們忙着清掃滿地的枯黃落葉,時而憂慮地擡頭望向遠處的高塔。
高塔之上,神殿之中,祭壇空空如也,垂懸的枝蔓幹瘦,只剩幾片枯葉,搖搖欲墜地挂着。
阿央将視線從枯葉上挪開,轉身走下祭壇,銀鈴輕響,每一步都倍加沉重。祭天大典草草結束,而此處真正的主人遲遲不歸。
長老們等候在祭神臺下,一道道目光中充滿了無聲的催促。姐姐站立一旁,垂眸不語,将決定權交給了她。
一介凡人與無上的神明,一條性命與千千萬萬人的性命,孰輕孰重,昭然若揭。可是阿央仍然難以決擇,最終咬了咬牙:“再等三天,三天後我便親自……”
“不必等了。”
高處忽然響起平淡的聲音,衆人驚愕地仰頭望去。
一片枯葉伶仃飄落,被伸出的手輕輕接住。天光傾瀉,照耀着烏黑長發與水色衣衫,勾勒出的身影與落葉一樣單薄。
雲落立于祭壇中央,面龐在光下顯得有些模糊,唯有一雙妖瞳明亮,語氣淡然:“我回來了。”
這是他向自己降下的判決。
長老們呆愣片刻,紛紛跪拜在地。阿央迎着光仰視,那平靜的神情下隐約留有一絲悲怆,讓她認出,他仍是雲落。
她動了動唇,卻什麽都無法說出,最終俯身垂首,與身後衆人一樣,向他拜倒。
誦經聲起,聖女的動作帶起銀鈴,神殿各處的鈴铛随之回響,由近及遠彙成浪潮,愈發浩大悠長。
浪潮過處,萬葉千聲,鳳鳥擡起了脖頸,鳴叫清亮,展翅欲飛,居民們仰望的目光變得驚異,随即放下手中一切,跪地祈禱。
高遠的天穹之上,一束光芒耀眼,分開雲層,籠罩了高塔的頂端,如同接引的天梯,又像穿心的利箭。
雲落沐浴在光芒之中,合上了雙眼。
無盡的靈力在心口湧動沸騰,即将掙脫桎梏,沖破軀殼,周身諸感在光中消融,意識漸漸潰散。
“長生”正在重生,“雲落”正在消失。恍惚間,他能夠聽見鈴響伴着誦經,葉聲夾雜濤聲,茫茫視野中,無盡的遠方向他湧來——
從天涯到海角,從峰頂到深淵,靈氣升騰,循環流轉,枯萎的花葉再度生長,奔勞的百姓得以喘息,忙于扶危濟困的修士緩下了腳步,沉睡在暗處的大妖睜開雙眼,遙遠致意。
只可惜,重獲生機的天地太過廣闊,他望不清長晴峰的模樣。
沉入黑暗的前一瞬,他沒去想萬物生息,沒去想前世來生,只挂念那一人。
“小雲?”
不知何處傳來一聲沖擊巨響,呼喚像隔着萬水千山,渺遠卻無端地熟識。
昏沉的意識被強行喚起,清醒之前,他不由自主地試圖回應——誰?
“雲落!”
熟悉的嗓音愈發清晰,轉瞬直抵面前,雲落奮力睜開雙眼,看見了熾烈的火光。
無名劍上烈焰煌煌,比傾照而下的光柱更加奪目,刺破無邊混沌,斬斷一切阻礙,又消失在李識微的掌中。
李識微不再執劍,一把攥住雲落伸來的手:“找到你了。”
周遭茫茫,長生神木肆意生發,繁茂的枝葉自四面八方而來,再度卷起洶湧的風暴,催促着最終的結局。
而李識微只專注地看着眼前人,将他護于臂彎,在呼嘯缭亂之中,低聲念道:“莫追。”
莫追劍應聲現于相握的雙手,劍身一如既往地明透,散發着柔和的光澤。
雲落仍未完全清醒,卻毫不抵抗,于是,李識微舉劍而起,毫不遲疑地将其刺入雲落的心口。
劍刃沒入的剎那,光華驟然大放,明燦而純粹,将相依的兩人圓滿地籠罩,又無邊無際地延伸開去,淹沒了一切。
神殿歸于平靜。
殿門緊閉,龐大的枝蔓盤桓于殿內各處,綠葉遮盡了雕梁畫壁,坍塌的祭神臺上,清風穿過天井,拂動這萬千碧玉。
李識微坐在臺下,任由葉片拂過肩頭,垂眸注視着睡在臂彎中的雲落,不肯有絲毫放松。
他沒有等待太久,清風過處,雲落緩緩地睜開了一雙濕潤的眼睛。
“師尊……”雲落看向他的目光有些迷離,啓唇呢喃。
一顆心終于安定,李識微扶住對方的手竟有些顫抖,不等他回答,雲落将他看清,撫上他的面龐,又喚了一聲:“識微。”
呼喚帶着泣音,撫過面龐的手摟住脖頸,雲落起身埋首于他的懷抱,緊緊相擁。
沒有再多言語,不需更多動作,體溫相貼,心跳震動,只想如此依偎到地老天荒。
終于稍作分開時,雲落的眼裏蓄滿了淚,哽咽道:“對不起,是我不該……”
“不怪你。”李識微搖了搖頭,為他拭去眼淚,沒讓他說下去。
的确是心有餘悸。被迷暈的那一剎那,李識微以為自己會陷入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卻沒想到,陰差陽錯,因緣巧合,下咒成了解咒。他及時醒來,恰好趕上,留住了雲落。
所以此刻種種陰霾都可抛諸腦後,李識微牽起唇角,向雲落湊近,語氣柔和而輕快:“再親一次,給我壓壓驚。”
雲落與他對視,心領神會,雨後初晴一般,淚痕未幹的臉上綻開微笑,扶住肩膀,再度親吻李識微的額頭。
細碎的、柔軟的吻紛紛然落下,從眉心到鼻梁,從臉頰到雙唇,被李識微接住,深深地纏綿。
無關神明,無關天地,枝葉掩映的神殿之中,相依的僅僅是一對滿懷眷戀的愛人。
風和日麗,河面上波光粼粼,李識微從船艙內撩開簾帳,笑道:“小雲,日上三竿了。”
“嗯?”雲落從李識微的懷裏擡起頭來,被這一隙光亮晃得眯了眯眼,迷迷糊糊地起身披衣。
到處摸不到腰帶,才發現它還纏在腕上,雲落頓時清醒不少,臉上一熱,毫無力道地橫了對方一眼。
李識微表情無辜,态度體貼,揉了揉雲落的腰:“不舒服?要不……下次不這麽玩了?”
雲落噎了一下,移開視線:“……我不是這個意思。”
耳邊傳來低低的笑聲,雲落羞憤交加,擡手捏住對方的臉頰,随即穿戴整齊,拉開簾帳逃出了船艙。
迎面日光和暖,清風舒暢,兩岸山巒疊翠,遠處一座城郭。雲落坐到船舷邊,悠閑地伸了個懶腰。
離開大澤已有半月了,無事一身輕,他們先在黃金島停留了兩天。
聽聞兩人所歷之事,老板震驚不已,長籲短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又恭賀道:“新婚大吉,萬年好合,有沒有紅包?”
而未過多久,他便很不客套地下了逐客令:“你倆如膠似漆難舍難分的,往這兒一站,就顯得我格外多餘。”
于是,道過“後會有期”之後,他們開始了旅程,漫無目的,悠游自在,不管山高水長,只要相伴左右,哪裏都可以是故鄉。
一只水鳥貼着河面飛來,掠過船舷,輕盈地跳上了雲落的指節。
雲落将這小小的生靈舉高:“看。”
李識微坐到他身旁:“妖?”
雲落點頭,摸了摸水鳥毛茸茸的腦袋:“如今神木重生,妖族也會再度出現了。”
危機不再,天地煥然一新。新舊更替之時總會有種種變動,諸般考慮之下,雲落解開了大澤的各項禁令,聖女不必囿于高塔,靈氣的源頭也不必成為秘密,長生神木的存在可以廣而告之。
這樣,衆人不會為周遭的突變感到驚惶迷惑,新生的妖族也有了立足的餘裕。
“你就不怕有居心叵測之人打大澤的主意?”李識微問他。
“有我在,應當不會有事的。”雲落不假思索地回答。話剛出口,兩人相視而笑。
水鳥沒有停駐太久,偏頭蹭蹭雲落的指尖,振翅飛起。
雲落目送它遠去:“不過,總有力所不及之處。世間的紛争永遠不會停息……靈氣聚了再生,從前消失的卻不會回來了。”
李識微牽住他的手,忽然記起一事:“那魔尊還眼巴巴地等着桃樹開花呢。”
雲落想了想,緩緩道:“前任掌門尚有一絲殘魂未散,或許……有朝一日,能夠借由桃樹修成妖身。”
“就像你這樣?”
雲落點了點頭。他沒有魂飛魄散,仍然能夠行走人間,在此與師尊閑談,正是那時借由萬木髓的力量重塑了真身。
“只要有這麽一個念想,總會等下去的。”李識微注視着他,目光溫柔,不知在說誰。
雲落心中一動,轉頭看向他。
“其實,我那時已經想好,若是你醒來時忘了我,就重新來過,若是我沒能趕上……據說長生木百年一開花,千年一結果,最多不過再等一千年。”
李識微的笑容淡然,好像這并非難事,雲落卻倍感酸澀,與他貼得更近,喃喃低語:“我舍不得。”
李識微連忙調轉話頭:“好在我英明神武,當機立斷,是不是?”
這語氣改變得過于誇張,雲落展眉一笑:“是。”
“好了,不想那麽多。我們進城玩玩?”
說話間,河流蜿蜒,小船漂蕩,城郭已經近在眼前。
片刻過後,兩人并肩走入市井繁華。商鋪琳琅滿目,行人往來不絕,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許久未至人煙稠密處,他們到處閑逛游覽,最後在一家酒樓歇腳。
窗外紅日低垂,樓內人聲嘈雜,李識微開了酒壇嘗了一口:“唔……有些淡。”
雲落不上這個當,立場堅定:“我不會多喝的。”
然而,兩人剛剛舉杯,就不約而同地放緩了動作。酒樓的另一角,衆人圍在桌邊正談得興起,聲音清晰地傳入耳中——
“真的假的?”
“聽說天行宗的人已經在準備後事了。”
“我二舅爺的三表姑剛從海邊回來,還能有假?”
“所以……天行宗掌門真的死了?”
李識微的動作僵住,雲落嗆了一口酒。
“什麽死了,那叫殉道,放尊重些!”
“哎,我怎麽聽說,是殉情呢?”
李識微與雲落默然對視,從對方眼中看出了別無二致的震驚與無語。
“殉什麽情?”
“他的徒弟啊。”
“徒弟?”
“這位仁兄有所不知,且聽我細細道來。燭明真人天賦異禀、天下第一,平生只收過一位徒弟,對其可謂百般呵護千疼萬寵,不料長此以往,兩人之間竟生出了綿綿情意。”
酒桌邊已經圍了不少人,聽到此處,頗為捧場地響起一片吸氣驚嘆聲。雲落本想出面澄清,此刻恨不得一頭埋進酒壇裏。
“然天有不測風雲,他這徒弟竟然身負大澤長生之命……為解天下危難,燭明真人不得不割舍至愛,舍小家,為大家,一劍送他徒弟往生,自己也随之而去了。”
“唉,怎會如此。”
“好人不長命啊。”
衆人紛紛搖頭嘆惋。
雲落呆滞地轉頭看向李識微:“……怎麽傳成這樣了?”
他倆不是才出游了半個月嗎?
李識微的消化能力更勝一籌,此刻按着額角若有所思:“五長老傳訊來問我是不是死了,我只當她在罵我撂挑子不幹活。”
“什麽時候?”雲落忙問。
“昨夜。”
雲落沉默了,定了定神,拉住李識微:“我們回天行宗一趟吧,現在就回。”
“好。”李識微揚起唇角,回握住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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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終于完結了??
感謝各位魚魚的耐心等待與支持!每一條評論都非常寶貴,是莫大的動力!謝謝——
睡一覺起來就寫番外(?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