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八 絕處
============================
僻靜的山谷中,潭水依舊清澈,而幾條錦鯉憊懶地伏于水底,一動不動,似乎再過不久就要翻出肚皮。
“小白——”一聲哀鳴劃破沉悶的空氣,錦鯉們驚得揮了揮魚鳍,蕩開些許水波,複又停滞。
這聲音來自洞府附近——一樹雪梅亭亭玉立,此刻,滿枝雪白如玉山崩倒,頹靡之勢愈演愈烈,難以挽回。
其他各處的靈植也是如此,整座山谷正在凋零,正在失去生機。
七長老捧了滿手的落花,望着眼前幹枯的枝條,心痛又茫然:“這,這該如何是好?”
雲落站在一旁,黯淡的神情下似乎藏着糾纏的心緒,忽而開口:“我有一法。”
七長老急忙看向他。
他的語氣平淡:“需要花鋤和花鏟,還需要……”
病急亂投醫,七長老不疑有他,趕忙離開去搜羅這些物件。
四下再無旁人,雲落踏着滿地的殘花,向雪梅走近。他低下身去,展開手掌,毫不猶豫地凝聚劍氣劃出一道深而長的傷口,鮮血随之湧出。
鮮紅的血液沿着指尖滴落,将雪白的花瓣染紅,滲入其下的土地。
幾息過後,重獲新生一般,枯敗的枝幹上冒出星星點點的花苞,一朵接着一朵,逐次綻放。
血依舊在流,或許是察覺到這邊靈氣的滋生,錦鯉開始游動。
雲落像是喪失了痛覺,緩緩起身,托着手,走到潭邊。血液淌入水中,絲絲縷縷地淡開,被争食的錦鯉攪得更亂。
不平的水面倒映他蒼白的臉龐,讓他想起萬裏之外,大澤神殿中的那面鏡子。
向來靈氣充足的天行宗已是如此,那麽更遠的地方呢?道門各派紛紛出山,可是能挽救到幾時?一日複一日,他不能再猶豫……
突然,從旁伸來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拉回現實。
雲落一驚,轉頭看去,撞見了一雙滿是憂慮疼惜的眼睛。
“師尊……”他下意識地想要藏住傷口,但李識微握得很緊,沒讓他動彈。
“……很快就好了,你看。”應和着雲落的話語,手上的傷口不再流血,神奇地轉瞬愈合,恢複如初。
再卓絕的醫修也做不到這種程度,遠超凡塵之外的力量就這樣直抵眼前。
李識微緩緩撫過他的掌心,低聲道:“我們回去。”
直到回到長晴峰的寝居,交握的雙手仍然沒有松開。
李識微的臉上不再有往日的笑容,而話語依舊溫和:“你都知道?”
雲落望着他的眼睛,點了點頭。
無言相對的時間顯得漫長,終于,雲落艱難地分開雙唇:“我該走了。”
李識微沒有回話,也沒有松手,眼底似乎壓抑着波濤。
“我來人間一趟,吃過苦,也享過樂,是時候回去了。”雲落盡力讓話音顯得平穩,咬字愈發緩慢。
“這就是我的命運,對不對?”一面說着,他竟然撐起一絲坦然的笑,“我注定要與你相遇,與你結緣,如果沒有你,我或許還會遭受苦難、荒度光陰……”
“所以……”李識微将他的話語打斷,“我遇見你,看顧你,是為了有朝一日将你送上絕路?”
雲落像是陡然受了一擊,勉強撐起的微笑随之垮塌,垂眸不語。
李識微的神色也倍加沉郁,直直地望着他,恨不得将這一刻望成永恒,恨不得将他永永遠遠地牽住,守護在自己的手中。
夜深入定之時,幻象總會重疊浮現——無名劍一遍遍剖開雲落的心口,鮮血噴湧,骨肉支離,無盡的光芒中,長生木徐徐生發。
似乎這便是他奔波兩世應當追求的正果,這便是雲落唯一的、永恒的、最終的歸處。
可是他李識微從來不相信什麽命數,也不願遵循什麽大道,他只想聽一聲發自真心的回答——
“小雲,我問你。”李識微的嗓音低啞。
雲落聞聲擡眸。
“你真的願意?你願意離開這裏……離開這人世間?”
直視而來的目光滾燙,流連不舍,只需一眼便能讓雲落丢盔棄甲,将他內心最深處照得雪亮,所有的惶恐畏怯私情欲念都無處遁形。
雲落定定地看着他,雙唇松懈,将真心傾吐而出:“……我是長生,我也不是長生。”
眼前的身影變得模糊,原來是有淚水滿溢,話音也摻雜了哽咽。
“人非草木,我……”眼淚難以抑制地奪眶而出,他說不下去了,下一瞬,李識微将他緊緊地抱進懷裏。
“我不想……”劇烈的心跳隔着胸膛敲擊耳畔,雲落回抱住對方,哭聲掩藏不住,身子都在顫抖,“我不想走……師尊……”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造化弄人,他前世低賤渺小如同草芥蝼蟻,這一世居然重要到關系着衆生的命脈。
求生的本能與獻祭的使命來回争鬥,萬裏之外的召喚一日比一日強烈,血脈中的神力幾乎就要逆浪而生。
可他終究做不到無知無覺,做不到無情無私。他心中的桃源其實很小很小,小到能夠容得下師尊與他便足矣。
哭泣漸漸停息,李識微輕輕撫着他的脊背,又捧起他的臉龐,拭去殘留的一滴眼淚。
“別怕。不願去就不去。”李識微的目光變得溫柔而堅定,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我已經找到了兩全之法。”
如此寬慰之語并未讓雲落放松,反而使他攥緊了手中的衣袖。
心頭的痛楚不減反增,剛剛宣洩的情緒轉瞬卷土重來,逼人窒息。
兩人挨得很近,雲落盯着他:“這兩全之法裏,有沒有你自己?”
李識微愣了一下,近在咫尺的一雙眼眸仍有淚光閃動,向來機敏的頭腦因此停滞。
“會有的。”他飛快地補充道。
“你在騙我。”雲落沒有移開視線,眸中的悲戚愈發鮮明,轉而失去神采,喃喃低語,“我不要這樣……”
如果他不去犧牲,那麽師尊會做出什麽?
即便不為遙遠的天地衆生,也要為了眼前人……
“師尊。”雲落仰頭湊得更近。
“小雲?”李識微察覺到他的異樣。
正在此時,妖瞳現形,光芒奪目。
李識微毫無防備地與其相視,來不及抵擋,甚至來不及驚愕,失去意識,倒在了雲落的肩上。
雲落收攏雙臂扶住對方,淚水無聲地滑落,潤濕了李識微的鬓發。
這該是他們最後一次相擁。
不知過去多久,雲落松了手,将人輕而緩地放倒在床上。
李識微昏迷得并不安寧,似乎正在奮力掙紮,呼吸不平,眉頭緊皺。
“對不起……”雲落撫過他的臉龐,試圖撫平皺起的眉間,又試圖将他的模樣永遠地烙印心底。
他俯下身去,戀戀不舍地親吻李識微的雙唇、鼻梁、眼睫,最後,在額頭上珍重地落下一個吻——
“忘了我。”
細碎的微光在李識微的額前閃過,床帳被輕風拂起,片刻後,寝居幽靜,只有他一人沉睡其中。
……
海浪拍打着礁石與砂岸,水聲潺潺不絕,一眼望不盡的郁郁蔥蔥,生機盎然。
風塵仆仆的青年稍作停駐,無暇欣賞這世外美景,禦劍往綠意最繁盛處去。
他正穿枝拂葉,四處探尋,忽然,耳邊劃過一道淩厲勁風,險些将他從劍上掀下。
銀鈴聲響,定睛看去,這勁風居然來自一抹破空而來的披帛,一擊不成,轉瞬被收了回去。
他轉過身,只見一名女子立于樹梢,身姿袅娜,環繞的披帛如若煙霞,長發與衣裙綴着銀鈴。
她的目光很是不善,朱唇輕啓:“外鄉人,好大的膽子,竟敢擅闖我大澤聖地。”
李識微也跳到近處的樹杈上,抱拳行了一禮:“我來求一物。”
女子冷冷掃視他手中緊握不放的長劍,依舊不給他好臉色:“你這是求人的樣子麽?”
不再多談,她複又甩出披帛,要将這不速之客直接轟出去,李識微連忙提劍抵擋。
林梢搖曳,樹影婆娑,鈴響夾雜着劍鳴,翠綠的碎葉紛紛而下,順水而去。
半晌,李識微瞅準時機,猛地調轉劍鋒,絕塵而去,一溜煙拐進樹林更深處,背後似乎傳來女子的罵聲,但很快被他遠遠甩開。
“大澤的聖女真是武德充沛。”他停劍踏上林間的實地,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臉側被披帛劃出的傷痕。
“接下來……寶貝在哪兒呢?”
他從儲物戒中召出羅盤,随即愣住——指針正在一個勁兒地轉圈。
“壞了?”他拍了拍羅盤,環視四周,到處都是一模一樣的參天大樹,高處的樹冠篩下細碎的陽光,灑在他茫然的臉上。
他一邊向遠處觀察,一邊緩步前行,突然,一腳踩空。
失去平衡,他以為會摔倒在地,然而,伸出的雙手居然找不到支撐,眼前離奇地湧現茫茫光線,意識随之淪陷。
不知昏睡了多久,李識微終于掙出一線清明,感覺到自己躺在了地上,他連忙坐起,睜開雙眼。
沒有樹林,沒有水流,甚至沒有天空與土地,遠近上下都是一色的白。
以及身邊一名陌生的少年。
少年有着一雙這世上最幹淨最明亮的眼眸,好奇地打量他:“你是誰?”
李識微仍有些恍惚,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你是誰?”
少年歪着頭想了一下,眨了眨眼,向他露出微笑:“她們喚我‘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