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十七 燃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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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傾瀉而下,将茫茫雲海照出幾分虛幻。兩人身影相對其中,如同兩筆濃墨,遙相呼應,卻又截然不同。
李識微擡步上前,瞥了一眼這位氣勢洶洶的來客,在棋盤對面坐下,神色平靜。
“你不會要假裝無事發生吧?”魔尊緊盯着他,話含鋒芒,“你猜,我在極寒之境的汪洋之中,撿到了誰?”
“……淩霄?他沒死?”李識微略揚眉梢,語氣毫無溫度。
魔尊輕笑一聲,嘆道:“時光易逝啊,上次見他,他尚在垂髫之年,如今一見,他居然把自己折騰得修為盡失、須發皆白,顯出龍鐘老态了。”
“老三迂了一輩子,教出個徒弟更是青勝于藍。”魔尊的感嘆漫不經心,似乎只是随口提起,對曾經的師弟及師侄毫無感傷。
緊接着,他話鋒一轉:“那淩霄時而糊塗,時而清醒,說出的話可謂驚天動地。”
“沒想到,當年有關妖族命脈、大澤神木的傳聞是真,長生之種居然真的寄生于凡人,還到了你的手中。”
随着他不緊不慢的話語,李識微轉頭看來,眼中浮起敵意。
魔尊不為所動,壓低眉眼與他對視:“而你,燭明……你和你的劍,可填補天柱,可逆轉時空,也可讓長生木歸于原位,平天下,濟蒼生。”
“為何到了這最後一步,你卻不動了?”
李識微收回視線,漠然開口:“我如何行事,與你何幹?”
“與我何幹?”魔尊的語調猛地擡高,響亮的笑聲中滿是嘲諷,“哈哈……是啊,天下蒼生,與我這個偏私嗜殺的魔頭有什麽關系?”
“可是……此時此刻的你,又有什麽底氣、什麽資格坐在這裏?”
他逼近質問,俯臨面前的棋盤,其上黑白縱橫交錯,只差最後一子,正是歸一秘境中那演繹過千萬遍的殘局。
“你以為自己做得比誰都多、站得比誰都高、看得比誰都清?你以為你已經超脫于我等凡俗之上,可以繼承先輩遺志,與天道對弈?”
魔尊愈發激動,咬牙切齒,話語中飽含輕蔑諷刺,還有一絲陳年的悲涼:“燭明,你也不過是……不過是一枚被置入局中的棋子罷了。”
他盯着眼前這位新任的天行宗掌門,仿佛看見了對方背後的所謂正道、天命、蒼生,無論過去多久,都能點燃他的怒火,勾起當初那入魔一念。
當年正魔混戰,天行山弟子仗劍四方,奔波在外,常常身不由己,甚至自身難保。
遭到偷襲的噩耗傳來,他倉皇趕回,只見到滿目瘡痍,曾經熟悉的家園面目全非,而他朝思夜想的人倒在了刺目的血泊之中。
搶進懷裏的身軀輕得像一疊紙片,手下的傷口不住地往外冒血,将雪白的衣襟從鮮紅染到深黑,溫度一點一點流逝。
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掌門的洞府依舊緊閉,強行撞破後,其中空空如也,唯有風中飄來渺茫的嘆息:“劫數難逃,這便是他的命……”
這嘆息将最後一絲希望挑斷,他跪倒在地,緊緊抱住懷裏人,如同被擊穿要害的野獸,雙目赤紅,憤怒地、無助地嘶吼。
“劫數……你能算到今日劫數,那為什麽不現身?為什麽不救他?”
“我們認你為師,你把我們當成什麽?把阿衡當成什麽?”
“口口聲聲說要行俠仗義、濟世救人,難道阿衡他不在這人世之間,不在蒼生之中?”
嘶啞的怒吼回蕩在整座洞府,得不到任何回應。
他垂下頭,将沾滿鮮血的手胡亂擦幹,輕而緩地撫過懷中蒼白冰冷的面龐,喃喃低語:“……阿衡。”
低垂的目光像失去劍鞘的斷劍,淩厲而偏執。魔氣陰森,肆意生發,他似乎毫不在意,專注地看着懷抱裏的人:“阿衡……他們不救你,我來救。”
洶湧的魔氣直沖雲霄,蒼天染血。
他終究挽回了阿衡的性命,卻也失去了曾經的一切。兩人相距天涯,心中的隔閡比天涯更遠。
堕魔崖上日月無光,歲月漫長,他絕望地意識到,這也在蓬山老祖的預測之內。只有阿衡與他各自鎮守正魔兩派,才能讓幹戈止息,天下太平。
面前的棋局複雜,像極了一方精巧嚴密的牢籠。魔尊注視着李識微,嗓音低沉:“燭明,輪到你了。”
他坐回原位,布滿血絲的眼底泛起寒涼的笑:“以一人的性命換取千千萬萬人的性命,你們正道管這個叫飛升。”
李識微始終不動如山,顯出少有的冷峻:“他不會願意的。”
魔尊的笑意愈發明顯,直視而來的目光似乎要将人洞穿:“到底是他不願意,還是你不願意?”
午後,天行宗外門。
雲落邁入門檻,有些心神不寧。兩名弟子行色匆匆地走過,中途停下向他見禮:“雲師兄,許久不見。”
雲落沒有寒暄,直接問道:“天行宗的弟子似是少了許多?他們去哪兒了?”
“今日清晨,西面的封魔靈陣有所松動,不少同門前去修補靈陣或者救助平民了。”
“說來真是奇怪,我們天行宗的靈陣向來穩固,也不像是有人作亂的樣子,怎麽突然松動了?”
“誰知道呢?其他門派的地界好像也出現了異動,掌門已經派人去支援了……師兄,連你也不清楚嗎?”
對面二人你一言我一語,雲落茫然地搖了搖頭,心底的不安急速升騰:“我去看看。”
不多猶豫,雲落禦劍趕赴天行宗西面。從遠處便可看見,山間的巨型靈陣時亮時暗,像是勉強維持着急促不平的呼吸。
傳說正魔大戰之時,無數魔修被誅殺于此,死狀慘烈,積累的怨毒魔氣至今難以除盡,只得以靈陣封印。
此刻,靈陣周圍留下了魔氣侵襲的痕跡,山石因此滾落,砸中了山下的民居田地,一片狼藉。
随着禦劍靠近,嘈雜聲傳入耳中。天行宗的修士或在山上清除魔氣、修複靈陣,或在山下與村民一道搬運石塊、維護屋舍,遠處還搭建了棚子,大概是為了救治傷患。
雲落收了劍,踏在了山間的土地上。腳底硌着碎石,路邊的籬笆被砸得歪斜殘損,破爛的菜葉黏在上面,四處傳來哀鳴與驚呼。
他一步步走近,步履越發沉重,喉頭發緊。回頭向高處望去,數名修士禦劍空中,催動靈力,靈陣的光芒得以延續。
這光芒柔和卻又刺眼,逼迫他記起不久前的生死一刻——師尊召出了無名劍,将他救下。
是的,他是記得的,也明白那意味着什麽,此刻的天柱再度開始傾頹,或許是第二世的緣故,天地靈氣的紊亂與衰退比他預想的更快,甚至已經造成禍患。
他在逃避一切、貪歡享樂的時候,這些人在經歷什麽?
雲落暗自咬牙,定了定神,繼續向前走去。
棚子裏,傷得最重的是一名孩童,雙腿被巨石壓得血肉模糊,虛弱地躺在母親的懷裏。
母親抱着孩子,默默地流淚,一旁的父親急得坐不住:“你們不是有仙丹嗎?不是會法術嗎?”
“我們是修士,又不是天上的神仙,來,吃了這個就不痛了。”碧丹峰的弟子忙得焦頭爛額,“藥粉呢?還剩多少藥?”
“我來吧。”雲落從他身邊出現,“這邊交給我。”
這名弟子見了他,感激地點了點頭,不說閑話,去忙別的事了。
一段時間過去,雲落終于從血腥與藥味中抽身而出。他臉色蒼白,腳步虛浮地躲到角落處休息。
正在此時,他聽見了熟悉的嗓音。
“你一個醫修,沖在前面做什麽?”
“不是你先往前——嘶疼疼疼!師姐,你輕點兒……”
雲落轉頭看去,只見慕廣白坐在病榻上,胳膊挂了彩,慕紫蘇正在給他上藥,看起來又氣又急。
察覺到視線,兩人不約而同地擡頭望來,也看見了他。
三人默然相對,一時間都有些意外,慕廣白率先開口:“你,你和九,呃不對,掌門他……”
怎麽走來就提起這個?雲落更加語塞,将問候之語咽了回去。
兩人的目光充滿了關切與好奇,給人以無形的壓力,雲落移開了視線:“……應當就是你們想的那樣。”
先前石破天驚的一幕得到了本人的确認,仍然令人驚嘆。慕廣白想要擡起胳膊撫一撫心口,又被疼得動彈不得。
慕紫蘇不由自主地喃喃:“雖說掌門向來不拘一格,可是他竟然對你……”
“是我先纏上他的。”雲落強忍難堪,試圖挽回一些師尊的聲譽。
慕紫蘇驚得說不出話了,慕廣白沉默片刻,擡起另一只胳膊,向他豎起大拇指。
雲落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這的确很是出格……”
“不不不,兩情相悅,是好事啊。”慕紫蘇連忙安撫他,真誠地拍了拍他的肩頭。
慕廣白點頭表示肯定,目光掠過慕紫蘇的發梢,小聲嘀咕:“而且也給了我些許信心……”
雲落聽了,不禁輕笑,由衷道:“有些話還是趁早說出來比較好。”
這話不僅僅是說給慕廣白聽,也是說給他自己。
如果他能早些将心意道出,真的不管不顧地纏着師尊不放,是不是就能在長晴峰、天行宗多留一些時間,與師尊再多共度一些時光?
如果他能更早遇見師尊,如果還有下一世……
惆悵與酸澀在心底源源不斷地化開,而他面上一切如常。
慕紫蘇懵懵地看着兩人:“你倆打什麽啞迷呢?”
“啊,胳膊好疼。”慕廣白連忙糊弄過去。
雲落微笑着旁觀這對師姐弟,忽而認真地開口說道:“能遇見你們,能和你們成為朋友,我真的很高興。”
這回慕廣白也懵了:“突然說這個做什麽?”
他順着雲落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傷口:“你該不會是被吓到了吧?這次雖然事發突然,但是不算嚴重,至少……沒死人。”
“是啊。”慕紫蘇接過話頭,“好在我們行動及時,修補了靈陣,否則就不僅是這一帶居民的事了。”
安慰的話語落在心頭,如同尖刺,雲落維持住笑容:“嗯。”
忽然,身後傳來響動——之前的一家三口找了過來。
短短一段時間,小孩的雙腿奇跡般地恢複如初,可以正常行走了,他被父母牽着,找到了雲落便要下跪:“多謝仙君相救。”
雲落搶先一步将人扶住:“不必如此。”
這邊千恩萬謝道完,擡眼看去,棚子裏的村民似乎都大為好轉,漸漸散盡,各回各家。夕陽殘照映于棚頂。
慕廣白撚起剩餘的藥粉聞了聞,看向雲落:“這藥是你做的?你往裏面加了什麽?”
慕紫蘇也有些驚奇:“你在外游歷一趟,難道找到了什麽靈丹妙藥海外秘方?”
不愧是碧丹峰的醫修。雲落的臉龐已經恢複了血色,将雙手往後藏了藏,輕輕一笑:“秘密。”
升仙臺上,雲聚雲散。
魔尊繼續說道:“即便我不出手,大澤也不會坐視不管,往後的異象只會越來越多……你能護他到幾時?”
李識微擡眼看向遠方,恢複了淡然神色:“你不是說過麽?當初長生木衰落,蓬山老祖修築天柱,延續靈氣。”
魔尊一驚:“你要親身填補天柱?”
他一時失色,端詳對方,遲緩地開口:“以你的所有……血肉、魂魄、氣運,盡付一炬,或許可以再延續數百年……那之後呢?”
李識微依舊望着這萬古不變的雲天,似乎看穿了風霜雨雪滄海桑田,話語如一錘定音:“百年之內,必有後繼之人。”
魔尊沉默了一會兒,了然地揚起唇角:“誰都可以犧牲,唯獨他不行?”
李識微轉頭看來,目光堅定,重複道:“唯獨他不行。”
天地之大,總能容得下他這唯一的私心。
遠處日光傾斜,為他的面容衣袍鍍上一層金邊。
光線炫目,魔尊眯了眯眼,幽幽感嘆:“燃燭續晝,這或許是你的宿命。”
夜色已深,雲落回到了長晴峰。
踏上熟悉的草地,頓時安心了不少,擡眼看去,竹林、溪流與那邊的屋檐都被籠罩在朦胧月色中,昏暗不明。
再走近些,從主殿回廊到半掩的房門,暖色的燈火明亮,似在靜候人歸。
雲落的腳步輕快了些,推門而入,李識微從案前擡頭,望來的眼眸映着溫和的光亮,向他揚起唇角,張開手臂。
雲落會心一笑,心領神會地快步上前,陷入了李識微的懷抱。
沒問他去了哪裏,也沒問他做了什麽,燭火無聲地照着兩人依偎的身影,仿佛這只是一個尋常而溫馨的夜晚,仿佛,像這樣的夜晚,從今往後還會有千千萬萬。
雲落先開了口,偏頭問道:“在想什麽?”
“想你。”李識微不假思索地回答。
雲落耳邊一熱,無奈地看了他一眼。
“真的。”李識微依舊噙着笑,伸手順過他的長發,将發尾繞在指間,“你當初流落在外,為何會來天行宗修道?”
雲落一愣,随即盡力回想:“我那時……在街頭遇見了一位老道士……他說我有仙緣,勸我去天行宗。”
“……老道?”李識微的表情微不可察地凝固。
雲落遲疑着點了點頭。不知是不是因為太過久遠,他已經記不起那人如何出現又如何消失,蒼老的面目與嗓音格外模糊,像一陣風匆匆掠過。
李識微沉默了。萬籁俱寂中,他似乎聽見命運的鎖鏈合攏,嚴絲合縫地扣住。
雲落看着一言不發的他,目光中似乎有些不解。
李識微再度牽起唇角,徑直将人抱起,向床榻走去。
燭火一盞接着一盞熄滅,昏暗之外仍是昏暗。
“明日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