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十二 神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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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用來傳訊的?你們修士的寶物好多啊。”
鏡中影像尚未清晰,方才傳訊符中的女聲已經傳來。下一瞬,并肩而立的兩道人影映入眼簾,李識微不由得眼皮一跳。
許久未見的雲落身邊,站着一個異族模樣的陌生女孩,正好奇地從那邊望過來,似是被突然出現的影像吓到,往雲落身後縮了縮。兩人挨得更近了。
李識微背着的手不知不覺間捏緊。
雲落沒注意到這細微的動作。他同樣許久不見師尊,此刻一打照面,竟一時找不着話頭,先轉頭向阿央介紹:“這位是我的師尊。”
阿央似懂非懂地點頭,站開了些,交疊雙手行了一個頗為優雅的禮,模仿道:“師尊好。”
李識微勉強牽起一個雲淡風輕的笑,向來機敏的頭腦被一個念頭充斥——這就帶人見長輩了?
“你是……”他微笑着發問。
“她是阿央,大澤的聖女。”雲落上前一步,話語有些急切。
不再多閑話,他将如何偶遇阿央又如何誤觸傳訊符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一句說笑而已。”一番解釋之後,雲落目不轉睛地望向鏡中,“師尊……不要誤會。”
望來的目光直白而殷切,像在尋求什麽。李識微藏在身後的手已然放松,依舊是八風不動的姿态,笑道:“誤會什麽?”
這笑容似乎有些欲蓋彌彰,但又看不出具體的破綻。雲落收回碰了壁的視線,垂下眼睫,沒有接話。
兩廂陷入沉默,阿央來回看看,從這平靜之中看出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暗流洶湧,敏銳地意識到自己不該在這裏,于是小心翼翼地擡步走遠了。
雲落複又擡眼看向鏡中,欲言又止。
思念無法被距離與時間消磨,反而積壓得越來越多,乍一相見,便如幹柴枯草上落了火星,轟轟烈烈地燒了起來,再克制也無用。
而對方卻穩如銅牆鐵壁,刀槍不入,早知如此,他就不該急匆匆地召出靈鏡,自顧自地解釋實情。
“那便是我多想了,打擾了師尊。”出口的話音酸酸的,夾雜着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哀怨。
“……不打擾。”
李識微注視着自己的弟子,某一瞬間很想伸出手去撫平他蹙起的眉間,嘆了口氣:“你能交到朋友是好事……不必顧及我。”
言不由衷的話語,多念一個字便多一分暗暗的心疼。而那些深埋心底的,終究是不能道明。
趁着對方無言,李識微改換話題:“怎麽跑到大澤去了?”
“因為師尊當初來過。”雲落答道。
李識微一愣:“我何時去過?”
雲落頓感疑惑:“老板說的,他說你就是從這裏找到了萬木髓。”
李識微仍有些茫然,回憶顯得久遠而模糊不清,他沒去細究,潦草地道別:“罷了,你玩得高興就好。去吧。”
雲落盯着失去光彩的鏡面,直到踏上茫茫大海的對岸,走入尋常市井,仍有些魂不守舍。
阿央左手一串冰糖葫蘆,右手一包糖炒栗子,好奇地看過來,忍不住出聲詢問:“你和那位師尊是什麽關系呀?”
雲落心裏一動,狀似尋常地回答:“師尊就是師父的意思,修道之人這麽稱呼,顯得敬重些。”
阿央若有所思地點頭:“哦,我還以為……”
話音未盡,雲落轉頭看向她。
“你這副模樣……”阿央一邊咬下一顆糖葫蘆,一邊回想,“就像話本子裏寫的相思病似的。”
這麽明顯?雲落不禁苦笑,又問道:“聖女也看話本?”
阿央這才意識到失言,急忙捂嘴:“你,你可別跟別人說啊。”
逐漸走到市井熱鬧處,街邊商鋪繁多,對于阿央而言新奇無比,她不跟雲落多談了,興奮得東奔西跑,拿起這個又望向那個,身上的銀鈴随之叮鈴作響。
雲落自然平靜得多,女孩的身影在視野中忽遠忽近,耳邊叫賣聲紛紛,偶有行人擦肩而過,他卻有些走神。
他是見過更好的街景的。燈火如晝,游人如織,師尊走在他身邊,緩步慢行,笑語不斷,陪他經過一盞又一盞花燈,看流光入海。
雲落輕輕地嘆了口氣。
紅塵漫漫,相思難解,究竟要走到多遠,見識過多少,才算認清自己的心?
魔域終年不見天日,從雄踞一方的堕魔崖上俯瞰,一望無際的昏黑中,唯有血紅的魔陣幽幽泛光。
而在堕魔崖的頂端,不為人知的最深處,卻突兀地開辟出一片清淨之地,引入明朗天光,無遮無攔地傾灑在一棵幹枯垂死的桃樹上。
仔細看去,樹冠的最頂端,懸浮着一枚靈珠,連綿不斷地散發出柔和的光彩,似乎維系着這棵桃樹的最後一絲活氣,正是先前魔尊極力搜尋的養魂珠。
魔尊本人正靠坐在樹下,雙目微合,紋絲不動,似乎已經守了很久很久。
一片靜谧中,響起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魔尊睜開眼,只見李識微緩緩走近,駐足樹下,擡頭仰望滿樹幹枯的枝桠,又低頭看來,感嘆道:“你這個樣子怪變态的。”
“百年不開我便守百年,千年不開我便守千年。”魔尊臉色不善,氣勢洶洶,“我樂意,你管得着麽?”
李識微沒被唬住,揚了揚眉:“怎麽管不着了?那珠子是誰的?”
魔尊啞了火,記起這枚養魂珠的交換條件,伸手撫上樹幹,起身道:“随我來。”
巨型陣法光芒詭谲,釋放着重重威壓,在二人面前接次移開,又在身後合攏。
李識微深入敵腹,依舊走得閑庭信步,抵達目的地,兩邊的石壁上,纂刻着古老的文字。
“上古時候,人、魔、妖三族鼎立,靈力循環不息。”魔尊仰視着幽深的石壁,逐字解讀。
“而後神木衰落,天地靈脈斷絕,妖族首當其沖……為護蒼生,蓬山老祖一衆以身殉道,修築天柱。”
“神木?”李識微緩緩皺眉。
“在大澤。”魔尊繼續說,“聽說過長生木嗎?”
“據說那是一切的起源。”
兩人的談話出乎意料地和平,不像前世,正魔相對,見面即是你死我活。
回到桃花樹下,李識微開口道:“你肯相安無事,就省了不少功夫。”
“因為他還在。”魔尊看向桃花樹,又偏頭看來,目光冷冽,“他若不在,我自然樂于看全天下為他陪葬。”
李識微臉色一沉。
魔尊毫不在意地嗤笑一聲:“你不會以為我要改邪歸正吧?”
“當初做下那般選擇,我從沒覺得自己錯了。萬人的性命與我何幹?我只要他一人活着。” 他伸出手,蒼白的指節一寸寸撫過如死物一般的枝幹。
“起初你我獵殺妖族,接着互相殘殺。成王敗寇,弱肉強食,這不是很尋常的事嗎?”
“人有貪念、有私欲,所謂的大義根本不值一提。”魔尊的神情愈發狠厲,挑釁着盯住對方,“燭明,你腳下這條人間正道,當真走得穩麽?”
李識微卻恢複了雲淡風輕的氣度,不和他糾纏,轉身欲行,語氣涼飕飕的:“掌門師兄所言果真不錯。”
魔尊頓時變了臉色:“他說過什麽?”
李識微幾步走遠,頭也不回地擺手:“自己琢磨去吧。”
神行符的光芒褪去,荒原的盡頭,出現層層疊疊的綠意,擁簇着連綿而古舊的城池。
“你該不會以為,我跑出去了就不肯回來吧。”阿央看向雲落,笑道,“走吧,輪到我帶你去玩了。”
走入城池之中,郁郁蔥蔥的樹木映入眼簾,屋舍街道坐落其間,四通八達的河道深而寬,卻只有涓涓細流淌過,樹根縱橫交錯,裸露其中。
水流顯得貧瘠,街道中的居民們卻很是安适,遠遠望見兩人便熱情地打招呼,又虔誠地行禮:“聖女大人。”
街邊的農婦直接将東西塞過來,對雲落這個生面孔也不排斥,笑眯眯的:“既然是聖女大人的朋友,那就是貴客。”
轉瞬間,雲落的手裏堆起叫不上名字的瓜果,茫然無措,阿央卻早已習慣,優雅地向他們一一回禮。
一番招待過後,兩人走到這座城的最中央。河道在此彙聚,樹木也越發高大,一座高不可攀的巨塔拔地而起,圍繞着濃密的藤蔓與枝葉。
鳳鳥從林中振翅飛來,未過多久,兩人飛入雲上,抵達了高塔的頂端。宏偉壯闊的神殿迎面而來,金色的屋宇在光下熠熠生輝,琉璃窗內似乎有人影經過。
阿央将雲落拉到一旁,壓低聲音:“那些長老可古板了,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出去過。跟我來。”
雲落點了點頭,擡步跟上,又猛地停住腳步。
一道傳訊符從身後追來,點亮他驚異的面龐。這是師尊第一次主動向他傳訊——
“讓她獨自回去,你不要再靠近大澤。那裏或許……有危險。”
危險?雲落更疑惑了,一路而來的景象美麗而祥和,格外令人安心,他看不出有什麽危險。
難道師尊不願他和阿央多相處?還是擔心他把他鄉認成故鄉,樂而忘返了?
正胡思亂想着,阿央已經走到了前面的側門,回頭見他沒有跟上,連忙向他招手。
于是雲落囫囵回了個“好”字,急匆匆地邁步向前。
經過一條無人的小道,兩人走入殿中。迎面的高牆上勾畫着大幅彩繪,雲落凝神細看,似乎被某種力量定在了原地。
彩繪的正中央,無數浪花層疊起伏,波濤滾滾之間,一座參天巨樹從中生長,開枝散葉,而蔓延的枝葉上,又繪制着形态各異的生靈。
“這就是我們崇拜的神明。”四下寂靜,阿央的聲音變得莊重,“傳說大澤曾是一片汪洋,神木播撒下源源不斷的恩澤,萬物得以延綿生長。”
雲落看向阿央,女孩的眼中漫上幾分失落:“可是,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神跡了。”
“有的長老說,長生木已經枯死,也有人說,它只是暫時沉睡了。”
阿央仰起頭,表情堅定:“ 但是,哪怕神明已經抛下我們,我也不會放棄這裏的。”
“這裏的人們只要有一點可供仰賴的信念就會努力活下去,他們把最好的都給我了,我想要回報他們。”
“即使你從今往後無法離開此地一步?”雲落忍不住追問。
“嗯。我已經見過外面是什麽樣子,不會後悔了。”阿央牽起唇角,“這還要謝謝你。”
雲落不知該如何回答,氣氛變得有些傷感,突然,阿央伸手拉住他,眨了眨眼:“機會難得,帶你見識見識。”
偏殿精巧,回廊曲折,高臺上鈴聲乘風遠送,最後抵達主殿。
“這是祭神的地方。”阿央介紹着,低語在空曠的大殿中回響。
雲落似乎不太專心,四下環顧着往前幾步,喃喃道:“我好像……來過這裏。”
阿央有些意外:“不會吧,這裏可沒來過外人。”
雲落茫然地搖了搖頭。
兩人拾級而上,只見大殿中央的圓形天井中,祭神臺高聳,無數枝葉藤條随着明朗天光從天而降,圍抱着一面明晃晃的鏡子。
鏡面寬闊,卻已然碎裂,映照着千萬個重疊的影像,人影晃動,顯得奇幻而迷離。
雲落緊緊盯着鏡中的自己,而那無數個自己仿佛也在回視,面容蒼白,毫無表情。
瞳孔中恍惚裂開一道豎紋,虛幻,真實,陌生,熟悉,無數道視線交織,擰成一股不容抗拒的磅礴力量,将他牽引,向他召喚。
腳下如踩雲梯,已經聽不見阿央在附近說了什麽,一切外物都遠得如隔雲霧,朦朦胧胧中,雲落獨自向前,緩緩伸出手,冰涼的指尖與鏡面相觸。
虛與實相接的剎那,鏡面的無數道裂縫湧出刺目的光芒,将人影吞沒,接着竟然紛紛合攏,恢複為光潔的整面。
光芒久久不散,大殿內外垂懸着的鈴铛無風自動,清脆空靈的聲響回蕩起伏,像無邊的潮水湧來,仿佛在迎接着什麽。
“這,這是……神跡?”一片鈴聲中,阿央震驚地呆立原地,又望向對面,連忙将腳步不穩的人扶住,“雲落!”
雲落似被這一聲喚回了魂,勉強站穩,茫然地按緊胸口,企圖壓下急促得過分的心跳,如夢初醒:“發生什麽了?”
阿央連連搖頭,這場面她從沒見過。
正面面相觑,空曠的大殿外,從走廊那邊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阿央臉色一變,伸手推了雲落一把:“快走。”
見對方猶在迷茫,她快速地解釋:“我還沒有成為真正的聖女,眼下神殿無主,要是讓那些長老知道是你觸發了神跡,不會放你走的。”
腳步聲逼近,阿央的語速愈發急促:“趁他們還沒有發現,趕緊離開這裏,如果你想要答案,就等祭天大典之後再來找我。”
“我已經做好選擇了,你呢?難道你願意舍棄一切留在這裏嗎?”
天行宗各處安寧,洞府深處,李識微獨自打坐入定。
他眉間一道折痕,似乎有些心神不寧。
“師尊。”空蕩的洞府中,突兀地響起一聲熟悉的呼喚。
李識微緩緩睜開雙眼,雲落出現在他面前,幾步走近,直接撲進了他的懷裏。
雙手環住脖頸,腦袋靠在臉側,雲落貪戀地蹭了蹭,讓發絲擾動着耳畔,再次輕輕地喚了一聲:“師尊。”
“我回來了。”
李識微毫無反應,雲落的眼裏似乎蒙起水霧,泫然欲泣,将人摟得更緊,甚至仰起頭,小心翼翼地啄吻緊繃的嘴角。
“師尊……不要再趕我走了,好不好?”
緊貼的身軀柔軟而火熱,李識微擡起手,似要摟住送來的這一寸腰,又在半途強行收回,閉了閉眼,雙唇微啓,吐出一個字眼:“滾。”
懷裏的人随之僵硬,緊接着,面目竟然變得模糊,化作一團黑霧,升騰萦繞,依舊在他身邊,揮之不去。
“真吵。”李識微與這團黑霧對視,目光冰冷,裹挾着一絲殺氣。
而黑霧中響起諷刺的笑:“裝什麽?”
它忽然飛近,逼到眼前:“你問心有愧。”
李識微眉頭緊鎖,再度閉目,試圖拒其于千裏之外,而它卻未散去,自問自答:“你若問心無愧,那我是什麽?”
洞府幽深而空寂,蠱惑似的聲音愈發清晰:“你不喜歡他麽?”
“他若在外另覓佳人,再不回來,也再不給你傳訊……你甘心麽?”
黑霧猛地膨脹,幾乎将李識微吞沒,在耳邊低語:“他那樣乖,那樣聽你的話,你去将他捉住,鎖起來……他不會反抗……”
李識微睜開了雙眼。
雲落停下劍,獨自踩上了沙岸。
回首碧波萬頃,四下無人,大澤、高塔、還有阿央,都已被抛在身後,望不見了。
方才鏡面迸發的光芒似乎猶在眼前,他仍有些不适,低下頭,揉了揉雙眼。
一只手從背後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