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十一 傳訊
============================
“哎呀,人好得很呢,剛從北邊回來……這都多久了,還不放心?”
老板悠閑地坐在樓頂露臺上,繁星滿天,海風拂面,他的眼前懸浮着一面發亮的鏡子。
“他不也帶着靈鏡嗎?怎麽緊着我問?”老板随口抱怨,又回頭看了一眼,“正好,他方才下去拿酒,這會兒該回來了,你倆見一面,省得總把我夾在中間。”
李識微頓時抓取關鍵詞,眉頭一皺:“你讓他喝酒?”
莫名其妙的質問隔着靈鏡擲來,老板無語了一會兒,摸了一把腦門,幽幽嘆道:“真行啊,李識微,你這老房子着火,火星子淨往我臉上蹦啊。”
“誰老……”李識微臉色一僵。
然而不等他反駁出口,老板接着數落他:“以前怎麽沒看出來,你竟然有重妻輕友的潛質!”
怎麽越說越離譜了?李識微連忙打斷:“胡說什麽?”
這急眼的樣子實在少見,老板樂了:“喲,我說錯啦?”
“既然如此……咱們雲落年紀也不小了,我給他介紹個對象,你不反對吧?”
老板賊兮兮地看着靈鏡,果不其然,李識微像被噎住,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後決定攻擊老板的介紹水平:“他眼光高着呢,少把歪瓜裂棗往他眼前湊。”
老板憋不住了,拍桌大笑。
笑聲陣陣,清楚地傳到露臺盡頭的低矮處,雲落已經抱着酒壇在木梯上坐了好一會兒,此刻臉頰快要熟透了。
把臉貼緊冰涼的酒壇,他一言不發地數着腳邊的木紋,等到熱度漸漸褪去,那邊熟悉的話音也完全消失,這才起身,踏着階梯走到露臺上,假裝剛到。
老板已經将靈鏡收了起來,仍然樂呵呵的,随意問道:“怎麽才來?”
“這酒有些難找。”雲落從旁坐下,打開酒壇,頓時醇香撲鼻。
瓊漿玉液盈滿了矮桌上的海碗,老板端起來灌了一口,頗為滿意地砸吧了一聲。
幾口下肚,老板拎起酒壇向對面的雲落晃了晃:“來點兒?”
雲落拒絕了:“我不喝酒的。”
老板不強推,繼續給自己滿上,搖頭感嘆:“你倆可真夠別扭的。”
沒料到對方會向自己挑明此事,雲落慌亂而心虛地移開視線:“師尊他……只有我一個徒弟,難免會上心些……”
語氣越發飄渺,老板被逗笑了:“這話你自己信嗎?”
雲落閉緊了雙唇,視線落在低處的陰影裏。
難道他可以不信嗎?或許就這樣自欺欺人,心裏還會好受些。
近來他四處游蕩,像個孤魂,間或回黃金島上歇腳,給老板打打下手。
師尊從來不會主動傳訊給他,總是他傳訊回去,卻又每次都能收到回複。而相互交流的,不過是些沿途見聞,以及無關痛癢的寒暄閑話。
兩人達成了默契,盡力扮演一對清清白白關系疏遠的師徒。
扮演得實在到位,師尊似乎真的離自己越來越遠了,雲落猜不出對方正在做什麽、想什麽,連繼任天行宗掌門的重大消息,都是從路人口中得知。
一句句傳聞零碎,像遠方吹來的風,似曾相識,沒有定處,輕易地從指間溜走,不留痕跡。
長風已逝,一顆心卻留在原地,無法冷卻,無法平息,甚至越發躁動不安。
午夜時分,夢境的最深處,時常會有一雙寬大而溫熱的手将他撈起,予他垂憐,裹進迷亂的春風與潮水,在其中颠簸沉浮。
而夢醒之時,一切煙消雲散,只有孤衾獨枕,房間空蕩,自己急促的呼吸聲顯得過分清晰。
內裏的空虛與燥熱久久不褪,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摸索,咬住被角,期期艾艾地喚着師尊,最後目光渙散地釋放了出來。
長夜漫漫,清冷的風鑽進床帳,拂過他猶在戰栗的身子,将心底的缺口拉扯得越發空洞,灌滿了苦澀。
種種回憶難以啓齒,雲落依舊垂着眼,聲音有些低啞:“師徒之間,本不該有其他可能。”
“這有什麽?”老板不以為然,“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情我願的事情,誰也管不着。”
“師尊他不情願……”雲落苦笑。
“那可未必。”老板相當自信地反駁。
雲落愣愣地看向他。
老板微微一笑,深藏功與名:“你倆頭一次來這兒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哪有師父帶徒弟帶成那種樣子?他自己又不是沒當過徒弟。”
“什,什麽樣子?”雲落懵了。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吶。”老板拖長音調,搖頭晃腦,又陡然向雲落湊近,“眼神,眼神你知道嗎?”
“尤其把你從海裏救出來以後,盯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一面說着,老板誇張地摸了摸手臂,好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雲落啞口無言,耳根漸漸地有些熱。
對面不說話,老板不肯放過這個充當情感大師的機會,酒都顧不上喝了,侃侃而談:“他這人啊,的确是重情重義,為故人一諾可奔赴千裏,為了給他師父續命,将天涯海角的寶物翻了個遍……但是從沒像現在這樣,瞻前顧後,畏手畏腳的。”
“他以前總是橫沖直撞,說一不二,天不怕地不怕的,這可是頭一回當縮頭烏龜。”
“有句話叫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懂嗎?”
雲落快要聽暈了,心髒砰砰跳個不停,其中的苦味似是被晃出去了一些。
他仍然不敢點頭:“我……”
“你不必太擔心,也不必急着回去。”老板直接安慰他,“還有句話叫小別勝新——”
“您再喝點兒吧。”雲落的耳尖蹭地竄紅,忙不疊把酒碗往對方那裏推。
講了這麽多,嘴巴是有些幹。老板再滿上一碗,咕咚幾口喝完,酒壇裏還剩一點清淺的底子。
最後一滴倒盡,老板晃了晃空蕩的酒碗,似乎有些醉了,話語散漫,忽然念起往事:“他終究沒救回他師父,去了天行宗,還跟舊友搞得不歡而散。”
雲落的身形頓住,方才那點心緒徑直沉下。
“他要成全他師父的遺願,要報師恩,別人只當他攀上高枝,與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人物為伍,不顧出身草根的兄弟了。”
雲落眉間蹙起,有些急切:“師尊他不是那樣的人。”
“道不同,不相為謀嘛。”老板擡眼望向廣闊深沉的星空,“路這麽長,總會走散一兩個的。”
雲落默默無言。
師尊也曾是少年,在那段他永遠無法涉及的歲月裏,天真肆意,無拘無束,三五好友,仗劍天涯。
而當初傳聞中的天行宗九長老,燭明真人,神秘莫測,深居簡出,似乎總是孤身一人。
如果自己能更早降生就好了。如果自己能更早出現,從一開始就在他身邊,是不是就能始終陪伴着他,無論如何也不分開?
眼前繁星點點,明輝滿目,無一為他作答。
明亮的星光之下,各色屋脊高低起伏,像降落在夜色中的翼展,燈火萬千,與夜空遙遙相映。
海風陣陣吹拂,更遠處,無邊的潮水湧動起伏,亘古如斯。
他緩緩開口,話語乘風而去:“師尊當年,都去過什麽地方?”
頭頂萬裏晴空,腳下波光粼粼,看得久了,有些目眩。
腳底的莫追劍不知疲倦,雲落卻漸漸地心裏打鼓,茫茫大海沒有路标,這是到哪兒了?怎麽什麽也看不見?
他從儲物袋中找出羅盤,頓時愣住——其上的指針竟然在不停地打轉。
雲落連忙擡起頭,四處張望,準備就地折返,忽然,視野盡頭,奇跡般地現出一抹地平線。
莫追收回,雲落踏上久違的實地,懸起的心仍未放下。
眼前的荒原一望無際,長風卷起混沌塵霧,沙礫滾滾而過,見不到半分綠葉或者人煙。
據老板所言,這裏應該是植被豐茂的世外仙鄉,怎麽會是這般模樣?難道他還是找錯了方向?
四處無人,雲落遲疑地向前邁步,正要再次禦劍,遠處的沙塵中,傳來悠揚的鈴響與鳥鳴。
剎那間仿佛魂魄被牽動,他應聲回頭,只見煙霧被揮散,一只五色斑斓的鳳鳥向他飛來。
妖?雲落一驚。
金燦燦的尾羽從眼前飄過,降落在地,雲落退後幾步——這鳥背上竟然坐着一名少女,長發如瀑,衣裙飄逸,發間與腕上纏繞着精巧的銀鈴。
女孩輕盈地跳下,鈴铛随之作響。她步履款款地走到雲落面前,挺直背,仰起臉,似乎等着他先開口說話,見他茫然無聲,有些意外:“你不認識我?”
雲落不知該如何作答,而女孩小巧的臉上浮起喜色:“這裏不是大澤了?”
“不……應該還是。”雲落終于開口。看來自己并未走錯地方。
“那你是從外面來的?我們這兒好久沒來過外鄉人了。”女孩略微歪頭,好奇地端詳着他,“從這裏去你來的地方,還有多遠呀?”
“禦劍配以神行符,大約需要兩三個時辰。”雲落認真回答。
女孩似乎沒完全聽懂,皺着眉思索,依舊看着他:“你是修……修士嗎?”
雲落點了一下頭。
她頓時兩眼一亮:“我還是頭一次見到活的修士呢!”
這話聽着有些瘆人,雲落點頭的動作僵住。
“之前都是聽姐姐說的,我年紀太小了,沒有親眼見過。”女孩連忙解釋,不好意思地笑笑。
這時鳳鳥抖着羽毛走近,頗為親昵地蹭了蹭女孩的手,豎瞳映着雲落的身影。
雲落不由說道:“我也是頭一次見到活的妖。”
“妖?對哦,你們外鄉人是管它們叫妖。”女孩撫摸着鳳鳥的絨毛,“路那麽遠,你會不會飛不動呀?”
鳳鳥仰起頭回應了一聲,鳴叫清亮,雲落無端地晃了神,想仔細再聽一次。
但鳳鳥已經閉了嘴,女孩點頭道:“好吧,你留下來看家。”
她猶豫一二,看向雲落:“你可以稍我一程嗎?”
見對方迷茫又疑惑,她解釋道:“其實……祭天大典之後,我就要成為名正言順的聖女,一輩子待在高塔不下來了。”
“所以趁現在,我一定要出一趟遠門,這可是我一生一次的機會!”女孩的話語陡然急切,臉頰都漲紅了。
一連串話語迎面而來,雲落勉強理清了思路。老板說過,大澤乃世外之地,這裏無人修道,而是信奉某種神明。
為了确認,他開口問道:“聖女?”
女孩點了點頭,擡手覆于胸前:“忘了自我介紹了,我叫阿央,是這一代的聖女。”
“我們是神木遺留的血脈,世世代代在高塔的最頂端接引神明,聆聽神谕,為大澤降下守護與祝福。”
她娓娓道來,低垂的眉目間仿佛閃過聖潔的光芒,但下一瞬,眼巴巴地望向雲落:“我還沒見過外面是什麽樣子呢。”
雲落有些不知所措,望着近在眼前的女孩,恻隐之心漸漸冒頭。
他知道被關在某處不得自由是什麽滋味,這段時間以來,到處走遍,也體會到天地廣闊,若未曾見識,的确可惜。不過……
“你是偷偷跑出來的?”
“放心好了,不會連累你的!” 阿央答得相當果斷。
雲落噎了一下,越發感到不能置之不理,最終應允下來。罷了,等之後再去大澤。
“謝謝!你人真好!” 阿央感激地雙手合十,帶起一串鈴铛脆響。
雲落從儲物袋中取出符紙,催動靈力使其懸浮于面前。
只是尋常的法術,阿央卻從未見過,驚訝地睜大雙眼,聖女的架子越發端不住了:“好厲害!”
雲落始終保持淡定,開始教她簡易的用法:“這個是神行符。”
或許是因為身為聖女,阿央上手得格外快,又好奇地觸碰另一張早已畫好的:“這個呢?”
“傳訊符。”雲落答道。
“亮了!”阿央充滿了成就感,很是興奮,“我是不是很有天賦?要不然我不當聖女了,跟你一起修道去。”
“等……”雲落臉色一變,沒接上茬,也沒來得及攔住,愣愣地望着飄然遠去的符咒,“發出去了……”
天行宗主峰,升仙臺。
雲霧依舊浮動缭繞,而不見一樹桃花,取而代之的,是一方棋盤,其上棋局未定。
李識微面無表情地踱步于旁,手捧書卷,一頁頁翻動,似在查閱着什麽。
半晌,他活動了一下筋骨,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靜立在雲霧中,視線空茫,喃喃自語:“今日沒有傳訊麽?”
正要繼續邁步,他有所感應,擡眼望去,一抹柔和的光華倏忽飛近,将他的眼眸點亮,嘴角也牽起弧度。
光華散去,年輕女孩清甜而歡快的嗓音貫入耳中——“我不當聖女了,跟你一起。”
手中的書卷啪地一聲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