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十 落花
==========================
茶香袅袅的杯盞擱到桌上,發出一聲輕響,其中的一汪碧色起伏不平。
“這次多虧了你。”掌門嘆了一聲,又問,“應沉慈也是你處置的?”
李識微坐在另一邊,點了點頭。
空蕩的洞府再無聲響,一片幽靜。桌邊的茶盞始終無人去碰,掌門的眉頭蹙着,不由喃喃自語:“他為何突然現身……”
沒有明說這個“他”是誰,李識微卻聽懂了,接話道:“他在找養魂珠,還非得是極品的。”
靠在扶手上的手指抖了一下,掌門不再言語。
李識微默然注視着他,目光沉沉,忽而開口:“有些事,或許我早該跟你交個底。”
掌門轉頭看向他,表示洗耳恭聽。
于是李識微毫不猶豫地将前世之事和盤托出。
“……人人都說魔尊殺了你。天行宗大亂,正魔之間混戰再起,我出關時,兩邊已經打得不可開交了。”
掌門愣怔了一會兒,似乎接受了這時間回溯之說,又緩緩地搖了搖頭,低聲道:“他不會殺我的。”
這篤定不知從何而來,分明對未來一無所知,卻又心如明鏡,仿佛已然看見了最後的結局。
幽暗的情緒藏在低垂的眼睫下,掌門忽然起身,向洞府後方走去,李識微沉默不語,跟上腳步。
結界開啓,眼前豁然開朗。
天行宗主峰的最高處,一截平臺突兀地斷在雲霧之中,又突兀地生長着一樹桃花,滿枝紛繁含苞待放,合攏的花瓣隐隐泛着血色,遠看如煙似霞,将整片石臺籠罩其中。
“這裏被稱作升仙臺。”掌門一步步走上,望向遠方,目光似乎比雲海更加空茫,“雲端之上有什麽?”
李識微面無表情:“什麽也沒有。”
掌門輕笑一聲:“果然。”
他收回遠望的視線,回頭看來:“當今的魔修之首,那位魔尊,你可以喊他一聲大師兄。”
李識微腳步一頓:“你不是師父的大弟子?”
“我和他是同年拜入師門的。”
掌門的話音像是嘆息,神情也略顯悵惘,仿佛此刻遮眼的不是茫茫浮動的雲霧,而是陳年舊事上抖落的灰塵。
“上一世我死後,他如何了?”
“正魔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李識微回答得簡短,“我殺了他。”
微不可察地停滞一瞬,掌門緩慢點頭:“他的确……死有餘辜。”
桃花亭亭如蓋,他緩步靠近,伸手撫上深黑的樹幹,指尖下的紋路滄桑而扭曲。
很久很久以前,這樹幹還不夠粗壯的時候,曾經留下過兩名少年練劍比試的痕跡,如今已經找不到了。
“百年前正魔大戰,我本該死在那時。他屠空了一座城,以數萬生靈為祭作招魂引,為我續命。”
“此樹與我性命相系,萬人的血債記在我身上,日夜折磨,早該償還了。”
“不是他殺了我,而是我自己……茍延至今,氣數已盡。”
掌門擡眼看向李識微,面容平靜,卻又似乎掩藏了萬千糾纏的心緒。
如同印證他的話一般,桃花随風而動,血紅鮮明,映襯着花下人的面色愈發蒼白。
李識微靜立風中,啞口無言。
繁花亂眼,即将開到極盛,其中蘊藉的靈力卻近枯竭,一瓣瓣深淺桃紅,背後是一條條無辜橫死的性命,也是某個人最深切最絕望的執念。
前世的謎題得以解開,李識微卻半分喜悅也無,問道:“這就是你無法離開此地的原因?”
掌門應聲輕笑,牽起的嘴角滿是苦澀的自嘲。
他仰起頭,凝望滿枝的桃花,又似乎在望向更加渺茫的遠方:“世間千難萬險,沒有比這更難解的劫數。”
桃花靜默無言,長風過處,雲聚雲散。半晌,掌門的情緒平複了些,面向李識微,神情嚴肅。
“李識微,我想請你接任掌門之位。”
一束日光從雲層漏下,繁花的影子紛亂,落了李識微滿肩,他沒有作聲。
“這位子由師父交給我,如今又由我交給你。”掌門嘆道,“我也不知,這到底是希望,還是詛咒。”
李識微終于開口,語氣淡然:“交給我吧。”
掌門略一點頭,眉目間浮起微笑:“如此,我只剩最後一件事要做了。”
清風徐徐,長晴峰上綠草如茵。
雲落獨自練劍,一招一式熟練而穩健,忽而僵硬地停頓,似乎打算收劍離開。
不等他找出一條相對自然的逃跑路線,李識微已經叫住了他:“還躲着我?”
雲落緩緩轉過身,視線飄到地上,聲音有些小:“師尊。”
李識微的态度随意得多:“還記得黃金島上的老板吧,他有事相求,你去一趟,幫我辦了。我已經傳信給他,讓他多照看你……”
李識微吩咐得條理清晰,雲落卻漸漸聽不進去了,擡眸看向對方,問話脫口而出:“我一個人去?”
李識微點頭。
雲落頓時啞然。酸澀的情緒随着回憶漸漸湧現,堵在心頭。
已經越過的界線,已經說出口的話語,如覆水難收,無論如何也回不到從前。師尊再怎麽慣着他,大概也無法直面他這大逆不道的情意。
雲落再度垂下眼睫,嗫嚅着開口:“師尊若是不想見到我……”
話未說完,額頭被輕輕地彈了一下,雲落一愣,只見李識微已然走近,露出無可奈何的笑意:“不許胡思亂想。”
李識微收回手,在心底輕輕嘆氣。腦海中浮現與掌門師兄對談的最後一幕,也是最後一面。
光陰幾度,他早已習慣與人相別,慣于踽踽獨行,被委以重任,往長路盡頭赴無人相候的約。如今這般,不過是再來一回。
只是這次,終究有些不一樣了。
雲落正呆愣地望過來,仰視的眼眸純淨,像小小的清潭,任周遭風起雲湧,始終只映照着他一人的身影。
被這樣凝望,李識微頭一次覺出自己肩上的沉重,仿佛只要再靠近一厘一寸,就會傾覆到對方的身上。
這讓他怎麽舍得?
“小雲于我而言,也很重要。”重要到僅用一個“很”字完全不夠,但更多的,他不會說出口。
雲落睜大雙眼,更懵了。
李識微的目光溫和,語氣越發認真:“我只希望你能活得輕松肆意,無拘無束,無憂無慮。”
“你這麽年輕,便是凡人的一生也才剛開始,還有許多沒看過、沒嘗過。天地廣闊,衆生芸芸,去見識見識,不要被一時的迷思困住。”
雲落定定地仰視着對方,愈發啞口無言。他下意識地想要反駁,卻不知如何開口。
此刻心口湧動不平的、令他輾轉反側難以安歇的,難道只是一時的迷思?
今生茫茫尚無定數,前世遙遙已落塵埃。
他曾被當作一件空洞的容器,被擺弄,被束縛,七情六欲灌滿,貪嗔癡慢充溢,而今重新來過,仍不懂得要如何安放一顆心。
師尊待他實在太好,似乎比他自己還要珍重這顆從髒污中捧出的心,越是這般,越讓他舍不得分離。
但他也不舍得讓師尊為難。
李識微的目光落在身上,溫柔得沒有任何重量,一刻也未移開,就這樣輕易地将他馴服。
雲落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李識微暗自松了口氣,心情卻無法徹底輕松。
“出門在外,萬事小心。”李識微囑咐着,視線掠過雲落腰間的玉璧。
“弟子明白。”
莫追劍已經召出,就要踏上,雲落腳步遲緩,回頭道:“我可以傳信給師尊嗎?”
“當然可以。”李識微毫不猶豫地回答。
師尊的态度太過寬宥,雲落心潮又起,忍不住得寸進尺,抿了抿唇,望住對方:“我走了,師尊會忘掉我嗎?”
李識微一愣,失笑道:“不會的。”
雲落收回了視線,不再問話。
李識微正準備出言告別,忽然,眼前人兩步靠近,撲過來環抱住他,又急促地松開撤回。
剎那間溫熱柔軟挨緊,發絲細碎地拂過,急促的心跳敲在相貼的胸口,僅僅一瞬也足以将自己的心跳也擾亂。
混亂的觸覺停留在懷中,李識微愣怔地看過去,只見一人一劍已升入雲端,逃也似的飛遠了。
他站在原地,無奈的笑意留在嘴角,心裏仿佛突然陷落一塊,空蕩蕩的。
良久,他轉過身,遠望一眼升仙臺的方向,随即邁開步伐,獨自離開了。
夜色如墨,從高遠無光的天穹潑灑而下,浸透了寂靜的群峰。
升仙臺上,一朵朵桃花無聲開放,血色從蕊心漸次暈染,鮮紅灼目,令人心驚。
掌門獨自坐在花下,手邊的石桌上,一壇清酒似乎方才啓封,酒香與花香相融,倍加催人沉醉,而他低垂的眼眸一片清明,清醒得不合時宜。
萬籁俱寂,忽然響起的腳步聲分外明顯,由遠及近,在石桌的另一側停駐。
魔尊撩開衣袍坐下,也是一言不發。
他轉過頭,隔着石桌與酒壇,端詳桌對面的人,目光深邃,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描摹,終于開口打破平靜:“你瘦了。”
掌門始終沒有瞥來半分,話音平淡:“畢竟是垂死之軀。”
沉默片刻,魔尊的視線移向桌上的酒壇,形狀氣味都恰如從前,陳舊的回憶呼之欲出。他問:“為什麽不喝?”
掌門搖了搖頭,輕輕嘆道:“沒味道了。”
寂寥的對話再度陷入無聲。滿樹桃花已然開遍,繁盛地擠滿半邊夜空,緊接着毫不留戀地零落,飄搖而下。
幾百年,數萬裏。從酒逢知己走到話不投機,不過彈指一揮間。
縱使擺上當年的酒,面對從前的景,也抵不過世事難料,道路多歧,聚散不由人。曾經一道賞花飲醉的日子,終究如落花流水,一去不回。
一瓣瓣飄然過眼,愈來愈多,愈來愈急。
“你答應我……”掌門終于主動開口,聲音低啞而虛弱,“即便我不在了,你也不會向正道出手。”
魔尊定定地看着他的側顏,嘴角浮現一絲冰冷的諷笑:“這就是你願意與我相見的原因?”
掌門不作回答。
“好,好……”魔尊慘笑着,重重地點頭,“我答應你。”
他看向對方的目光越發專注,已經到了偏執的地步,撐着石桌似要起身逼近,又不知被什麽束縛在了原地。
“……事到如今,你還在恨我?”嗓音壓抑,似乎在隐隐發抖。
“阿衡,你心裏有師父,有宗門,有天下蒼生。”平靜的表象被徹底撕裂,剖開一顆痛苦不堪糾纏至死的心。
“就不能,再多一個我嗎?”
質問逼到面前,掌門閉了閉眼,手指不知何時已經攥緊到掐出血痕。
他遲緩地轉過頭:“師兄。”
滿樹的桃花紛紛落下,像鋪天蓋地的大雪,遮去了望來的一雙眼睛,近在咫尺卻難以相視。
“我從來沒有……”
最後一瓣桃花墜入酒壇,濺起陣陣漣漪。
枝桠幹枯,寂靜的長夜裏,再無回聲。
--------------------
小別一下(指的是師徒這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