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九 剖心
============================
“暫時離魂而已,吓着你了?”
李識微慢悠悠地撫過雲落的脊背,隔着衣衫都能數清起伏凸起的骨節,正在他掌下不住地顫抖。
他聚起靈力,輕而緩地送入,雲落打了一個顫,将他的衣袍抓得更緊了,依舊默不作聲,哽咽的呼吸都埋進肩膀。
送出的靈力探查一番,沒發現任何傷勢。眼前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似乎真的是被吓的。
李識微神色不明,繼續開口時,話音裏仍然含着寬慰的笑意:“你該不會以為我——”
話未說完,雲落猛然擡頭,定定地看着他,眉間緊蹙,濕漉漉的眼眸中浸透了惶恐與不安。
距離實在太近,殷紅的眼尾清晰可見,睫毛已經濕透,其上懸着一滴淚,随着呼吸抖落,脆弱而輕飄,又仿佛重抵千鈞。
李識微将“死”字咽了回去。
“發生什麽了?”他的語氣越發柔和。
“我在等你……應沉慈出現了……我殺了他。”雲落斷斷續續地回憶,話語簡短,始終目不轉睛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李識微。
果然是那個應沉慈。李識微記起那背後挾着魔氣的一劍,暗自捏拳。
“怎麽殺的?”他不禁發問。雲落冷不防撞上,沒吃虧嗎?
雲落歪着頭思考片刻,茫然地搖了搖頭:“不記得了。”
李識微沉默了,不再追問,将人虛虛地摟住,微笑道:“沒事就好。”
雲落與他對視,認真地點了點頭,繼續将腦袋靠在他的肩上。
霧氣袅袅,輕盈地缭繞着二人。到處茫茫一片,沒有任何外人外物,仿佛此處游離于時空之外,是世界的盡頭。
依偎在溫暖的懷抱裏,心跳一聲追着一聲,慢慢地,雲落醒過神來,察覺到李識微低垂的目光,擡頭看去:“師尊?”
李識微的目光萬分專注,似乎已經這樣注視了很久,見他擡頭,牽起唇角:“頭一次見你哭。”
“好了,該回去了。走得動嗎?”
雲落後知後覺地有些赧然,別過臉去,但抓住對方的手不肯松開,搖了搖頭。
于是李識微直接将他抱起,走入白霧中。
李識微從房間走出,輕輕地将房門關上。
其他門派的長老等在外面,見他現身,連忙上前:“那秘境的異動……”
“我與歸一道人見了一面,僅此而已。”李識微立即回答。
“……竟是如此。”長老毫不懷疑,捋一捋花白的胡子,感慨滿懷,“沒想到前輩仍有生息,還将整個秘境的壽命續了一續,不愧為一代大能。”
李識微擡步同他離開,他向身後的房間看了一眼。
方才李識微從傳送陣法出現,懷裏似乎抱了一個人,招呼都不打就徑直将人安頓在此處。身影太快,他們這些圍觀者什麽都沒看清。
“可要喚個醫修過來?”他揣測着提議。
“不必勞煩了。”李識微神情平靜。
房門外轉眼清淨無人,不久,又有兩人走來,敲了門,随即進到房中。
雲落坐在床上,眼底仍有些薄紅,神态已然恢複尋常。
“一切都好,什麽傷病也沒有。”慕紫蘇收回診脈的手,又端詳着他,語氣關切,“你在秘境中遇見什麽了?”
“我……誤入了秘境深處。”雲落言辭模糊。
“你這膽子也太大了。”慕廣白深感驚訝。
“難怪臉色有些差,沒事,靜養一會兒就好了。”慕紫蘇安慰他。
“九長老的臉色好像也……”慕廣白忽然自言自語。
雲落原本已經安定下來,聽了這話陡然坐直:“師尊他……”
慕紫蘇疑惑地轉過頭去:“九長老?我看他挺好的呀,已經跟其他長老議事去了。”
慕廣白看看兩人,茫然地撓了撓頭:“應該是我看錯了。”
方才在路上遇見時,九長老讓他倆來陪陪雲落,只是一瞬,那向來從容自得的臉上浮現一抹沉沉的暗色,稍縱即逝,似是錯覺。
慕紫蘇已經另起話頭,興致勃勃:“總是悶着也沒意思,今晚我們去逛夜市吧!有許多弟子出攤,還有花燈呢!”
花燈……雲落心中一動,又看向慕廣白。
果不其然,在慕紫蘇的視野之外,慕廣白正一個勁兒地向他使眼色,眼皮子都快眨出殘影了。
于是雲落推辭道:“我想多休息休息。”
“好吧。”慕紫蘇也不強求。
兩人在床邊坐了一段時間,談了談盛會這幾日的見聞,雲落的話很少,偶爾笑笑以示回應,藏住了一些彷徨的心事。
天色漸晚,兩人不再多留,慕紫蘇急着去玩,慕廣白緊跟其後,回身關門時向雲落悄悄抱了一拳,大概意思是“謝了兄弟”。
雲落幹巴巴地笑了一下。
房中變得寂靜,雲落呆呆地獨坐了一會兒,也起身出門。
暮色漸漸黯淡,蓮花燈盞星星點點地亮起,柔光連綿向極遠處,構成回環靈陣,在群山之間流淌成朦胧暧昧的煙霞。
亮如白晝的燈光下,各派弟子三五成群,互通有無,笑語歡聲不絕。各色法寶琳琅滿目,倏忽爆發出沖天光彩,圍觀的人群随之沸騰。
山間的高臺上,并不起眼的一角,李識微憑欄遠望。晚風輕拂,衣袍飄然,落在空中的視線沒有定處。
“師尊。”身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呼喚。
李識微應聲回頭,笑容将其他情緒掩去:“又找到我了?”
雲落向他走近,也扶上欄杆:“師尊怎麽在這兒?”
“透透氣。”李識微回答得簡單。
高臺上沒有蓮燈,兩人遠離于喧嚣與光亮之外,被昏沉暮色圍攏。
“之前忘記說了……”雲落忽然開口,打破了寧靜,“應沉慈他好像記起了前世。”
李識微注視着他,笑容微斂:“……或許是因為與你有牽扯。”
雲落愣了愣,和他有什麽關系?當初逆轉時間改天換地的不是師尊嗎?
李識微沒有回應他的疑惑,沉默不語,看向他的目光有種過分的專注。
雲落不由自主地閉上了雙唇。
四下昏暗無光,眼底的情緒變得模糊。長風不絕,陣陣吹送,吹不斷兩人的視線,輕柔地将心緒愈攪愈亂。
“小雲。”李識微喚了他一聲,似乎終于下定決心。
“其實,你來找我的時候,我已經有知覺了。”
雲落攥緊了手下的欄杆,下意識地想要跑開,想要逃避,卻又移不開望向對方的視線。
為什麽……要這樣看着他?為什麽不再說話?為什麽流露出這般凝重、這般不忍的神情?
欄杆的棱角硌得手掌生疼,一顆心猛烈地跳動着,緩緩沒入令人窒息的絕望之中,如遭淩遲。
是啊,他在幻想些什麽呢?原本就是他不該,是他心存妄念,違背天理人倫,為人弟子卻早已越界。
“我……”雲落動了動唇,眼底再次泛起酸楚。
已經原形畢露,再遮掩隐瞞只會顯得更加不堪,不如将長久以來的掩飾撕扯幹淨,哪怕會鮮血淋漓。
飛蛾撲火一般,雲落向前一步,望住對方:“師尊于我而言,是這世上最重要的人。”
“如果師尊真的不在了……”
不等對方反應,雲落繼續剖白,話音打着顫卻又愈發堅定,眼中閃動着凄切的淚光,仿佛回到了秘境的迷霧之中。
“我不願再活下去。”
晚風依舊,掠過相對的二人,拂向燈火通明處。
蓮華燈下,衆生談笑喧嘩,沒有半分注意投來此處。萬事萬物都格外遙遠而模糊,他的眼裏只有一個李識微。
李識微像被末尾一句釘在了原地,定定地看着他,一時間啞口無言。
心口的熱度飛快地冷卻,只剩下撕心裂肺的疼。勇氣消耗殆盡,雲落垂下眼睫,松開了欄杆,慌不擇路地轉身逃離。
臂上一緊,他被一把拉住。
“師——”
話音尚未出口,天地陡然變色,不祥的威壓滾滾而來,李識微眼疾手快地将他拉到身後,擋去迎面的沖擊。
蓮燈由遠及近接次翻轉,柔光不再,血紅妖異綿延百裏。衆人的驚呼聲中,靈陣頓時變為困陣,魔氣四溢。
尚未從自己的情緒中抽離,雲落驚疑交加。擡頭看去,李識微似乎也不曾預料,護住他的手臂尚未放下,眉頭皺起。
遠處的夜市中,不少弟子措手不及,陷于困陣,方才的歡笑聲頓時化為驚叫。
“師姐!”一片混亂,困陣壓頂,慕廣白猛地将人護進懷裏。
“唔!”慕紫蘇的鼻尖被撞疼,不合時宜地恍然發覺,她這師弟已經将臂膀練得相當結實,不是當年那個被她拎來拎去的小雞仔了。
此刻她無心感慨,從慕廣白的肩頭露出一雙眼睛,向困陣上方看去,驚得倒吸一口涼氣。
數道黑影挾着威壓從天而降,立于門派主殿的正前方,如烏雲壓境。
原本各處安歇的長老們被驚擾,迅速地趕到,與來敵對峙。
“諸位不必驚慌。”
幽幽的聲音從黑影中飄出。
一名魔修向前邁出,頗為驕矜地行了一禮:“我們主上親自到訪,只為借貴派的極品養魂珠一用。”
主上?慕紫蘇眯着眼遠望,只見黑影重重,衆魔修的擁簇之中,一人身形高挺,長袍曳地,眉目妖冶而陰鸷,渾身的氣勢讓人遠遠看上一眼便打了個冷戰。
“是魔尊……我們是不是要完蛋了……”身旁的其他弟子将其認出,面色發白。
又有人壓低聲音詢問:“養魂珠是什麽?”
“養魂珠有蘊養元魂、延續靈力之效。極品世間難得,據說連一絲殘魂也能維系住。”
本門派的弟子急得冒火,似要拔劍沖破困陣:“那珠子可是我派的鎮派之寶,怎麽可能說給就給!”
“他們那些喪天良的魔修,成天只鼓搗些噬魂幡碎魂陣,什麽時候需要這種東西了?”
細碎的聲音飄入魔修耳中,他諷刺一笑,輕輕擡手,困陣再度壓低,威壓倍增,人群中傳來幾聲痛呼。
他充耳不聞,繼續面向各派長老,威脅之意不言自明。
事态危急,長老們神情肅然。自家弟子陷于敵手的,更是怒火中燒,即将召來萬千劍意,幹戈就在一觸之間。
“你借去也無用,他們這裏的只是上品,并非極品。”
清朗的嗓音劃破劍拔弩張的空氣,格格不入地從長老身後響起。
李識微悠悠繞出,頓時吸引無數目光,而他視若無睹,語調平淡:“真正的極品只有一顆,另有所在。”
此言一出,兩方人馬俱是驚詫。始終沉默的魔尊認清來人:“燭明……”
兩個字念得陰森寒涼,像是從牙縫中擠出。
代為發話的魔修恭敬地讓到一邊,魔尊幾步邁近,語氣不善:“它在哪兒?”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李識微毫不退卻,從容一笑,顯出幾分針鋒相對的輕蔑。
魔尊咬牙不語,周身魔氣洶湧。
“莫說動我正道弟子,哪怕只是傷了此地一草一木……”
李識微直視着對方,嘴角笑意不減,氣勢卻愈發冷峻,劍刃出鞘一般,殺意豁然顯露:“你也休想知道。”
魔尊沉默着,冷冷地打量他,忽而眯了眯眼,低語道:“你的劍不在。”
“不在又如何?”李識微揚起眉梢。
主殿之前一片死寂,落針可聞,旁觀者似乎連呼吸都屏住,唯有血色蓮燈偶然一閃。
李識微再度開口:“你我改日再議,此事尚可轉圜。”
魔尊的臉色異常陰沉,眼中湧動着無盡的戾氣,終于長袖一揮,魔氣逸去,困陣也驟然松開,蓮燈恢複了平常的顏色。
一聲令下,黑影急促飛掠,主殿前轉瞬清空,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方才被困住的弟子驚魂甫定,四處張望:“這就走了?”
也有人驚嘆不已:“燭明真人……好生厲害。”
慕紫蘇拍了拍慕廣白的肩膀。
慕廣白這才回過神來,急忙将人放開,眼神亂飄,耳根竄紅:“師,師姐,你沒事吧。”
“你把我抱得那麽緊,我當然沒事啦。”慕紫蘇揉揉鼻尖,活動筋骨,“對了,你方才要對我說什麽?”
“……沒什麽。”慕廣白昏頭脹腦地捂臉,又嗅到手指沾到的女子的發香,忙不疊将手放下,搓了搓指尖。
李識微目送魔修離開,目光冷淡,又轉過身來,沒搭理迎面的諸位長老,往這些人之間尋去——
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已經頭也不回地逆着人流遠去了。
李識微站在原地,沒有去追。
天地一白,霧氣茫茫,李識微兩手空空,兀自獨行。
從容散漫的步伐忽然放緩,眼前白霧浮動,隐約現出一個背影,忽遠忽近,令他生出幾分熟悉。
白霧漸漸稀薄,那人手中緊握一把長劍。李識微凝神細看,疑窦頓生——是無名。
自己的劍怎會在這裏?
深黑的劍刃色澤有異,竟是被血液浸染,鮮血源源不斷地流淌而下,猩紅刺目,拿劍的人影也愈發清晰。
剎那間,李識微呼吸一窒:“小雲?”
雲落背對着他,似乎由于失血過多,搖搖欲墜,李識微搶出幾步上前扶住。
綿軟的身軀倒在懷裏,呼吸的熱意急促地拂過,李識微無暇顧及其他,只震驚地盯着眼前——
雲落的胸口處,赫然被剖開一個血紅的窟窿,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沾滿鮮血的手指依舊緊攥住無名劍,雲落氣若游絲,目光迷蒙,另一只手艱難地伸到李識微面前:“師尊……”
他捧出了一顆鮮血淋漓、仍在勃勃跳動的心髒。
李識微猛地睜眼,喉頭依舊發緊,額上滲出一滴冷汗。
一片昏暗中,掌心的棋子瑩潤清透,光華收斂于細膩蕪雜的紋路。
他沉默良久,将棋子收好,重重地擰了一下眉心,長嘆一口氣。
心中翻來覆去地猶豫幾遍,他起身出門,穿過月光,踏過草地,極其輕慢地推開了一扇門。
雲落蜷縮在榻上,安安靜靜的,似乎睡着了,手裏握住一個東西。
仿佛方才景象重現,李識微驟然緊張,再去看清,頓時五味雜陳。
雲落握在手心的,是那枚玉璧,當年拜師時他親手送上的那枚。
精神松懈,李識微不由苦笑,緩緩退出了這個房間。
如今他才發覺,長晴峰如此之大,大到兩人有意回避就不會相見。
已經做出了選擇,便不再有理由停駐于雲落的床邊,更不該做溜門撬鎖的梁上君子。
深夜寂寥,李識微獨自漫步,慘白的月光潑灑了一身。分明是不知寒暑的修士,此刻竟然覺出一絲冷意。
秘境中帶出的最後一枚棋子被他撚在指尖,他想起前世的終局。
上下皆空,兩眼茫茫,回頭萬裏,故人長絕。
遮眼的白霧之中,他提着劍,一步一步向上邁去。
這便是一切的頂點,傳說已久的升仙之路,他走得毫無波瀾,沒有任何激動與喜悅。
手中的無名劍不會再淌下一滴血,因為此刻此地,仍然會流血會呼吸的,只剩下他自己。
然而,耳畔似乎仍然擠滿了衆生的悲鳴與呼號,每踏出一步,就有無數雙沾滿血與淚的手向他揮動、痙攣、掙紮,将他向後拉扯。
直至今日。
李識微閉了閉眼,垂眸注視着手中這枚棋子。
小小的圓弧映滿了月光,愈發明澈,就像那滴正中掌心的眼淚。
他已經見過千千萬萬人流淚了,為什麽還會為了一人的淚水,痛如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