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 死鬥
============================
雲落沒有離開太遠,繞過巨石就停下了,他還是想等一等師尊。
他在巨石旁來回踱步,又原路返回,面對着空蕩無人的幽暗山谷,漸漸地有些焦急。
已經過去很久了,師尊怎麽還不回來?這裏不是唯一的路徑?
原地轉了幾圈,他定了定神,站穩腳步,準備召出傳訊符,就在此時——
“師弟。”
雲落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急速轉身,将莫追劍召于手中。
劍鋒指向處,應沉慈正直勾勾地望着他,瞳孔不正常地顫動,嘴角笑意陰沉:“師弟……好久不見。”
雲落驚愕地盯住這惡鬼一般的人,渾身繃緊,心中警鈴大作。剎那間,仿佛前塵舊憶迎面而來。
這不是幻象,此人不知如何從斷劍崖下逃脫,又出現在這裏,而且和前世最後一樣,入魔了。
怎麽回事?
雲落審視應沉慈的同時,應沉慈也在打量着雲落。
他恢複清醒時,蓬頭垢面,衣衫褴褛,已經逃離了天行宗,也已經将黎鐘親手殺死。
他什麽也沒有了,徹底無法回頭。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他記起了前世。
他記起了前世是如何堕落、如何入魔,也記起了前世将雲落牢牢困住,當了許久的聲名顯赫的大師兄,從未将這些事跡敗露于衆人面前。
此世彼世為何如此相差,很顯然,與眼前人有關。
清冽劍光映着明眸皓齒、玉骨冰肌,無情也動人,只一眼就勾起前世回憶,誘人想起那橫陳于月光之下的銷魂模樣。
他怎麽能把這些忘了呢?
應沉慈一步步逼近,望向雲落的眼神帶着癡迷與癫狂,這副模樣與前世倍加相似,雲落橫劍于前,愈發警惕,愈發不安。
“你在等那個燭明?”應沉慈忽然開口。
雲落猛地将劍柄攥緊,心底的不安直逼定點。
應沉慈沉默地看着他,看着那擔憂的神情一晃而過,刺眼得很。
若不是那個燭明,這一世的雲落也會歸他所有。那些親昵的神态、熱切的目光,在很久之前,都是屬于他的。名譽、權力、坦途、大道,都該是他的。
應沉慈咬牙切齒,每說一個字都更加痛快:“你等不到他了,他已經死了。”
雲落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旋即浮現出鋒利的殺意。
“秘境中心九死一生,沒人能從那裏活着回來。”應沉慈繼續說。
不願過多糾纏,雲落擡步向前,他要去找師尊,現在就去。
應沉慈攔到跟前,他怒視道:“閃開。”
“知道為什麽我這樣确定麽?”惡鬼一般的聲音響起。
“因為是我殺了他。”
話音剛落,不等雲落反應,一個物件被扔到腳邊,雲落瞳孔驟縮——是師尊的提燈。
燈罩已經被砸壞了,黯淡無光,碎得不成樣子,還沾着淋漓的鮮血。
雲落被這血跡刺激得頭暈目眩,一時喘不上氣來。
不可能……怎麽可能?師尊那樣厲害,怎麽可能會死?明明不久之前,師尊還好好的,還笑着讓他放心……
這個瘋子在騙他,一定是這樣。等等,還有傳訊符,對,傳訊符。
這是當初師尊親手教他的,只要對方還活着,送出的訊息天涯海角都能抵達。
雲落抖着手,找出符紙畫出符咒,只見符咒亮了一亮,随即令人絕望地寂滅,沒有任何反應。
雲落愣愣的,又迅速找出一張符紙。是他不小心把符咒畫錯了,冷靜一些,再來一次,再畫一次就好。
結果仍是如此。
應沉慈忽然有了耐心,耐心地旁觀着雲落的掙紮,看着他畫符的手愈發顫抖、愈發遲滞,就像前世沾滿濁液被扣在床頭那樣。
抵抗、不甘、脆弱、哀傷,在這樣一個美人身上出現時,會激發出最強烈最扭曲的快感,讓人欲罷不能,渴望得到更多。
“燭明已經死了。”他居高臨下,往對方的痛苦上加碼,“你要如何?去給他殉葬麽?”
雲落不再畫符了,緩緩低下身去,将殘損的提燈抱進懷裏,珍而重之地收進儲物袋中。
下一瞬,周身劍意猛烈釋出,卷起無形的旋風,滿地的符紙随風淩亂。
旋風的中心處,莫追發出凄切劍鳴,雲落擡起頭來,目光冷若寒冰又像被點燃,嗓音低啞:“我要你償命。”
乳白色的霧氣毫無波動,像一望無際的深海,濃厚而連綿。
濃霧深處,緩緩睜開了一雙眼睛。
李識微注視着自己的雙手,眼中泛起冷意。身形變得近乎虛無,感覺不到靈力的存在,又或許,這裏到處都是飄渺不定的靈氣。
他擡眸看去,兩眼茫茫,空無一物,像極了前世的終局。唯有手邊突兀地浮起一方棋盤,棋盤對面,隐約端坐一人。
這人的面目被霧氣抹去,聲線也模糊,仿佛垂垂老矣,隔着悠遠的雲端傳來:“已成死局,你來遲了。”
平靜的嘴角浮現一抹輕笑,李識微擡手拈起一子:“是不是死局,可不是你說了算。”
劍刃铮然相擊,聲響在寂靜空谷中回蕩。腳步剛過,劍鋒便至,被擊碎的巨石轟然而下。
一片飛灰中,應沉慈的手臂發麻,連退幾步站穩,定睛一看,面前的雲落眼底泛紅,每出一劍都拼盡全力,殺意烈烈。
他心中大驚——怎會有這種程度的修為?又是哪來這麽多的靈力?秘境的壓制不起作用了?
應沉慈咬緊牙關,面色愈發陰沉。他此刻魔氣正盛,不可能重蹈覆轍,不可能再輸。
他不再正面迎擊,連連躲閃,忽然開口:“修為見長啊,師弟,是不是與你那師尊雙修來的?”
雲落動作一頓,冷着臉沒有應聲,再度提劍。
“他怎麽肯要你的?”應沉慈繼續說,譏諷露骨,“也是,原本就行不端走不正,自然不顧天理人倫,連自己的徒弟都能下手。”
“那他可知道你是個什麽貨色?”
劍刃轉瞬逼到眼前,應沉慈橫劍擋過,面容映着淩冽寒光,越發扭曲:“他知道你被千人騎、萬人跨,離不開男人的東西,下賤到見着人就要勾引嗎?”
被猛地格擋,雲落退後幾步,在滿地砂石中踏出深痕,大口喘息——
應沉慈記起了前世?
正在這失神的瞬間,應沉慈舉劍擊來,雲落來不及反應,正中這猛烈的劍氣,狠狠撞在了後方的妖骨上。
他眼前一黑,摔倒在地,咳出了一大口鮮血。
“下棋最忌分心。”
霧中伸出的手落下一子,在棋盤上敲出輕響,清脆而空靈:“燭明,你又要輸了。”
李識微沉着眉眼,注視着錯綜複雜的棋盤,不發一聲。
“萬事萬物終有盡頭,死局已定,重來無益。”蒼老的聲音徐徐道來,落子的手收回,“江河日下,何必逆水行舟。”
李識微緩緩擡頭,目光似乎能洞穿面前的迷霧:“我不逆水而行,難道要與前輩一般,龜縮一隅,坐等着被敲骨吸髓,耗成一縷殘魂還要淪為天道的傀儡嗎?”
他的目光愈發凜冽,像寶劍出鞘,滿盤的棋子都随他的話音震顫:“你我還未到對弈的時候,換他出來!”
人影靜止片刻,緊接着,身邊的霧氣開始流動,一片模糊中,傳來的聲音隐約有所變化:“說話真不客氣啊,李識微。”
“後生可畏。你師父若還有知,定會十分欣慰。”
“我師父是否有知,你不清楚?”李識微反問一句。
對面長嘆一聲,搖頭不答。
棋局變幻延展,手邊的棋簍只剩最後一枚棋子,圓潤明淨,紋路細膩,像樹影婆娑倒映于清水盈盈。
沒有人動它。白霧無聲地浮動,那人的視線似乎正落在這棋子之上:“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場棋局該如何破解,你當真毫無頭緒嗎?”
“還是……不願去想呢?”
李識微看向對面,眼中的波動毫無溫度。
“李識微,你聽好了。”霧中的手伸來,拈起這最後一子,将其置入局中。
“你要救世,要破局,就要摒棄一切,最重最深的牽絆都要割舍,否則只會死在靈氣殆盡、天塌地陷之前。”
耳畔巨響轟鳴,砂石飛濺,大妖的骨架紋絲不動,雲落卻踉跄着後退,冷汗直下,臉色愈發蒼白。
應沉慈繼續聚起魔氣,接連不斷地揮劍。
靈力似乎徹底耗盡,雲落躲閃不及,狼狽地向後跌去,勉強扶着妖骨撐住,半跪在地。
手中的莫追劍變得黯淡,甚至無力将其握緊。一雙眼眸也變得渙散無光,嘴角的血跡來不及擦去,将發白的雙唇染上驚心動魄的紅。
似乎不再有決一死戰的氣勢,雲落虛弱地低頭,眉眼隐入陰影,即使拼命克制,渾身上下仍因痛苦而顫抖。
實在太痛了,仿佛從心口處受着淩遲,一點點剝出血與淚,骨與肉。難道心碎還可以在心死之後?難道……此世種種皆是夢幻泡影,無止無休的痛苦才是他躲不過的結局?
不對,不對……即使這一切都是假的,他還有……
“師尊……”雲落垂着頭,雙唇微啓,低聲呢喃。
應沉慈沒有聽見這微弱的聲音,收了劍,滿意地俯視着眼前的景致。
本該如此,雲落就該是這副模樣。雖然在此世出了差錯,可終究還是要低伏于他的面前。
他扯起嘴角,眼中透出興奮的精光:“師弟,你我真是……殊途同歸啊。”
一面感嘆,一面擡起腳步,他慢悠悠地逼近,正要伸手拎起對方的腦袋,忽然,腳下一個趔趄。
他連忙收手,卻恢複不了平衡,難以站穩,滿地的砂石震顫,沉悶的嗡鳴聲響起,像上古時期大妖的低吟,悠遠綿長,仿佛從四面八方傳來,他找不到源頭。
形勢突變,他張皇四顧,耳畔的嗡鳴越發明顯,他終于意識到,不僅僅是腳下的地面,也不僅僅是這處空闊的山谷,而是整個秘境,整個歸一秘境,正在搖撼。
棋局之中,最後一子緩緩落定,敲出清透的聲響,蕩開了四周的霧氣。
下一瞬,棋盤居然開始松動,一層層剝落,逐漸碎進了茫茫霧氣。
對面人影也已經消失,轉瞬間,白霧的流動變得洶湧而淩厲,風暴乍起,愈演愈烈。
李識微平靜地站定原地,巋然不動,脊背如長劍般挺直。
“出劍!李識微,出劍!”風暴中裹挾着一聲聲呼喚,渺遠悠長,愈發急促。
視野混沌不清,濃稠的霧氣裹住身軀,以千鈞之力阻攔他的步伐,翻飛的衣角都被絞斷,臉側擦出一道道血痕。
但李識微沒有停滞,向前邁出一步。
碎裂的棋盤懸浮于空中,僅剩的幾枚棋子如浪中浮萍,飄忽不定,即将化作齑粉。
他猛地出手,在一切化為烏有之前,将最後一枚棋子奪入掌中。
秘境的震動沒有止息,愈發猛烈。
“什麽情況?禁制出問題了?秘境要炸了?”邊緣地帶的弟子吓得抱緊了樹幹,結果跟着樹木一起打顫。
其他弟子慌忙召出通行符箓,準備直接脫離。
“不對,好像不是壞事。”也有弟子保持着冷靜,“你們有沒有覺得……體內的靈力流暢了,而且還多了?”
有的弟子正在攀爬懸崖,突然一震,他一腳踩空,慘叫着墜落,通行符箓随之亮起,下一瞬,他一屁股坐在了當初離開的陣法上。
驚魂未定,他茫然地看向周圍人:“各位長老,這也是歷練的一部分?”
而幾名長老神色凝重,居然反問道:“秘境中發生了什麽?”
秘境的最高處,雲霧也被攪動,從上俯瞰,整個秘境正圍繞着中心徐徐旋轉,而這中心,正風起雲湧,山崩地裂,奇跡般地釋出源源不絕的靈氣。
應沉慈震驚得雙目凸出,遍布虛汗的臉上印着龐大的陰影,威壓磅礴而下,他一步步後退,最後倉皇地跌倒,再起不能。
鲲鵬的骨架拔地而起,摧山裂石,遮天蔽日,重獲生機一般憑空游弋,沒有遠去,而是将雲落護于根根枯骨之間。
雲落已經站起,鲲鵬之下的身形顯得極其渺小,卻凝聚着從未有過的充沛力量,伸手撫過徘徊游動的妖骨。
他緩緩擡眸,澄淨的瞳孔深處,竟然現出一道豎線——是妖瞳。
一雙妖瞳無喜無悲,散發出淺淡的光芒,恍若神祇。他居高臨下,向手邊的大妖發出命令:“碾碎他。”
血肉橫飛。
一切歸于平靜。
雲落的雙眼與靈力恢複尋常,他沒有在原地停留,将一切都抛諸腦後,投身于茫茫白霧,孤身一人,拼命地向前奔跑。
濃重的霧氣沒有盡頭,但他不肯停下。
不知過去多久,終于,視線盡頭現出一個熟悉的人影。
他心頭一熱,加快腳步,幾乎直接撲到了李識微的跟前。
而下一瞬,他猛地将手縮回。
師尊沒有接住他。
師尊的手,是冰的。
他難以置信地仰起頭,只見李識微坐在霧氣中,無聲無息,雙眼微合,像一尊神像,一具空殼。
“……不要。”
最後一絲希望被無情地掐滅,雲落雙唇發顫,雙眼失神,一滴眼淚從泛紅的眼眶中溢出,滴落在李識微僵硬不動的掌心。
“師尊……你醒醒……”越來越多的淚水沿着蒼白的面龐滑下,視野變得模糊,雲落挪動着向前,一寸寸摸索李識微的手指、手臂、肩膀,卻感覺不到任何往日的溫度。
“不要……不要丢下我……你答應我的……”
他攀住這靜止的臂膀,跪坐到李識微的身前,湊近了連聲呼喚,盡力搖晃對方,卻毫無作用。
帶着哭腔的哀求漸漸低弱,漸漸停息。先前所有的不幸他都能頑抗到底,此刻卻被輕易地抽盡了力氣。
淚痕未幹,雲落木木地端詳着近在咫尺的李識微,端詳這早已熟悉的、曾經總會向他展露笑容的面龐。
注目的時間長了,他寂如死灰的眼眸中,浮起一抹深藏已久的癡纏。
雲落擡起雙手,捧住李識微的面龐,揚起下巴,輕輕地、珍重地落下一吻。
仿佛這是一份遲來的、虔誠的進獻。
雙唇如蜻蜓點水般離開,雲落伸手摟住李識微的脖頸,腦袋埋進他的肩窩,閉上雙眼,不再動作。
似乎就要這樣沉沉睡去,天長日久地倚靠在他的懷中。
忽然,雲落睜開了眼睛。
緊緊貼住的耳下,一聲,又一聲,心跳的聲響隔着軀殼傳來,愈發鮮明,倚靠着的身軀漸漸恢複溫度,随即輕輕一動。
雲落急忙擡起頭。
李識微向他眨了眨眼,露出溫和的笑容:“小雲……怎麽哭了?”
一面說着,他擡起手,觸上雲落柔軟的臉頰,輕輕拭去一滴晶瑩的淚水,這一滴淚尚未離手,就被猛地抖落——
雲落一頭撞進他的懷裏,将他緊緊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