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七 秘境
============================
山林僻靜,山石崎岖,一名少年立于峭壁之上,手執一盞提燈,走得如履平地。
忽然,他腳步停頓,回身之前,浮起一抹慣常的笑意:“小雲?”
石筍後繞出一個身影,正是雲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迎上前去:“果然沒認錯。”
初入秘境時,他的視線到處飄忽,意外地捕獲了一個分外眼熟的身影,那身影悄悄離開人群,徑直向山中走去,于是他不由自主地邁開腳步,快步跟上。
李識微無奈道:“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只樂意跟同輩人混在一起,你倒好。”
他此刻的容貌與聲線都有些青澀,以長輩的語氣教訓人,顯得不太協調,氣勢大減。
雲落似乎沒被訓到,端詳他的視線收不回來:“為何變成這副模樣?”
“要不然怎麽混入你們這群年輕人?”
原來是為了掩人耳目,潛入秘境。不過……
“師尊本身也不老呀。”雲落真誠地回答。
李識微被逗笑了。
少年眼眸一彎,與原本的模樣愈發肖似,又褪去年長者的成熟深沉,如三月桃花,灼灼其華,俊朗得鋒芒畢露。
猝不及防,雲落像被火苗燎到一般,急匆匆地移開了視線。
“師尊這個樣子,我好像見過……”他口不擇言地嘀咕。
雲落別過臉去,卻藏不住耳尖泛起的紅,襯在白皙的皮膚上,晃眼得過分。
李識微被晃得啞然,下意識地收了笑。近日輾轉盤旋揮之不去的思緒在此時翻湧,激起幾分心驚。
暗流之上,他依舊表現得神色自若:“我長成這副模樣的時候,你還沒出世吧?”
他手撚一訣,恢複了真容:“又不是換了張臉,覺得眼熟也正常。”
雲落看着重新變得熟悉的師尊,點了點頭。
李識微再次拎起手中的提燈。花紋古樸的琉璃燈罩下,一簇火苗懸空,生機勃勃地躍動。他由此辨出方向,信步向前。
雲落緊跟其後:“師尊在找什麽?”
李識微放緩了腳步,沒有直接回答:“這秘境曾經的主人是歸一道人。”
“師尊認識?”雲落對此不甚了解,偏頭看向對方。
李識微搖了搖頭:“他比我師父還老,早就化灰了。”
“你的通行符箓呢?”他看向雲落。
雲落将其現于掌心。
手中的符箓隐隐發光,李識微并指輕點,纖細的光線一觸而發,憑空游弋,盤旋着不斷延伸。
“它像什麽?”李識微問道。
不同尋常的地圖映在眼裏,連環嵌套,脈絡複雜,雲落凝神細看,忽地靈光一閃:“棋盤。”
“不錯。”李識微點頭道,“據說歸一道人棋藝高深,曾于天地間開辟棋局,與天道對弈。”
與天道……雲落驚訝得失語。
“我這次來,就是為了找出這場棋局的結果。”李識微把話說完,語氣平淡。
随着提燈的指引,兩人向秘境深處走去。雲落再次詢問:“……不能讓我代勞嗎?”
在這秘境的壓制之下,人人平等,修為高者或許會更不自在。
李識微聽了,輕輕一笑:“你當真覺得,這秘境是在壓制你我的靈力?”
雲落愣了愣。
李識微擡起手,指尖燃起一簇火花,這抹明亮抖了一抖,轉瞬淡化,像被收去了燃料,消失不見。
他看向雲落:“是在吞噬。”
驚愕而茫然的表情盡收眼底,李識微又問:“你這一路上可遇到了什麽?”
“什麽也沒有……”雲落喃喃着,随即心念電轉,止住了話音。
是啊,怎麽會什麽都沒有呢?
他擡眼望向四周,峭壁嶙峋,荒草疏闊,滿目的幹枯顏色。
不說妖物,就連尋常的鳥獸也望不見。這片秘境,似乎過于安靜了。
“這裏已經不剩多少活物了。”李識微緩緩道來,“它在崩潰,在死去,所以在極盡所能地掠取靈力,但也不過是茍延殘喘。”
雲落默默無言,忽而有所悟:“如果……天柱傾塌不複,那天地之間會不會也變成這樣?”
“聰明。”李識微表示肯定。
他看着雲落蹙起的眉間,微笑道:“放心,有我在,不會有那一天的。”
……這不是更讓人放心不下了嗎?雲落抿唇不答。其實走到秘境深處,他已經覺得有些無力,而師尊依舊行走自如,或許是早已習慣了靈力被削減、被掠奪。
雲落擔憂地望了對方一眼。這一眼落進李識微的眼裏,讓他啞了聲。
他不動聲色地轉開視線,晃了晃火苗搖曳的提燈:“跟我來吧。”
道路盤桓往複,但能夠覺察到,兩人在往秘境中心去。
終于,山回路轉,矮身穿過兩塊巨石的縫隙,面向眼前的山谷,雲落屏住了呼吸。
群山圍抱的開闊低谷,幾乎被一整副骨架填滿。肋骨埋入土地,尾骨聳立如峰,脊柱像長虹高架,空洞的眼眶如同幹涸的深潭。
顯然,原本的生靈已經死去很久很久了,到處布滿裂紋,風化得如同枯石。
“是大妖。”李識微擡頭仰望。
雲落定定地望着,心中無端地産生某種沖動,像遙遠的海潮與雲浪,催促他,鼓動他,不知要往何處歸去。
李識微看他這不安的模樣,以為是秘境的作用:“休息一會兒吧。”
雲落被喚回了神,注意從骨架上移開,一道坐在附近的石塊上。
他仍然有些震撼,喃喃出聲:“我從沒見過這麽大的……魚。”
李識微彎起嘴角,目光悠遠:“北冥有魚,其名為鲲……這是千年前開辟的秘境,有大妖栖居也正常。”
他遞給雲落一片琉璃鏡,用的是與提燈相同的材質:“透過這個看看。”
雲落聽話地将琉璃鏡舉到眼前,景象透過鏡片,顯出幾分虛幻迷離——
不遠處,骨架的斑駁裂縫中,連綿不斷地滲出細小的光點,如螢火一般淺淡,飄浮着升入空中,漸漸消融。
恰好日光偏斜,峰巒的陰影覆蓋山谷,到處昏暗,點點熒光愈發明顯,彙成汪洋浩蕩的光海,潮水輕柔。
像怕打擾到這一切,雲落将聲音放輕:“這是它的靈力嗎?”
李識微點了點頭:“已經不剩多少了。”
雲落依舊舉着琉璃鏡,側身轉向,能看到眼前人的靈力也在向外散去,暖色的光流勾勒身形,将眉目映照得愈發深刻,緩緩升騰,直至消逝不見。
他下意識想要阻攔,卻在半道上被捏住了手腕,這才恍然回神。
指腹下的一截柔韌而纖細,李識微迅速地松開,維持着微笑:“倒是會舉一反三。”
雲落的視線再次飄開,手腕上的觸感短促而鮮明,莫名地燙人,哪怕收回來藏到一邊也難以忽略。
一片沉默中,李識微将琉璃鏡收了回去:“給你看個景。”
雲落聞聲看去,只見鏡片在李識微的掌心浮動,逐漸升溫熔化,明亮到了刺目的程度。
下一瞬,修長的手指張開,這一小塊明亮忽地飛遠,沿着石壁繞向偌大的山谷,所到之處,竟照出無數斑駁光影。
光影之中,一尾尾游魚靈動浮現,擁簇盤旋,彙成雲煙一般的龐大魚群,穿梭在山石之間,追随着骨架滲出的點點熒光。
原本空寂的山谷頓時化作汪洋深海,潮起潮落,如夢似幻。
“這些妖早已不在了,都是過去留下的影子。”無聲的盛景中,李識微輕聲講述,又回頭問道,“好看嗎?”
雲落的目光都有些癡了,連忙認真地點頭。
李識微不由輕笑。
雲落又有些擔憂地看過來:“師尊的靈力可受得住……”
此處已經逼近秘境中心,兩人的境界都掉到了築基左右。這樣的消耗是不是太大了?
“就玩這麽一次。”李識微滿不在乎,向雲落眨了眨眼。
釋放出去的靈力逐漸耗盡,燒熔的鏡片煥發了最後一點光亮,光影紛紛暗淡,最終寂滅,仿佛從未出現。
曾經多少绮麗壯闊的景象,都化作了塵歸塵土歸土的寂寥。
雲落始終安靜地旁觀,不知為何,意識漸漸模糊。
恍惚間,清風拂面,碧海澄澈,一片巨大的陰影從海面下游過。
倏忽白浪翻湧、氣柱沖天,海水被分開,晴空皓日之下,大魚浮出水面,發出攝動心魂的悠遠長鳴,随即駕起浩蕩長風,向九霄雲外扶搖飛去。
龐大的魚群同樣躍出水面,追随其後,像波光粼粼。
雲落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遙望這騰飛的鲲鵬。
它的眼睛濕潤而深邃,像暗色的寶石,忽然轉動,徑直回望過來。雲落的身影本應映于其中,卻空無一物。
雲落周身一震,視野變得迷蒙,試圖再睜開雙眼時,耳邊響起熟悉的嗓音:“醒了?”
夢境如水汽一般轉瞬消逝,他被驚得立即清醒,循聲看去,只見李識微的臉龐近得過分,眼中流轉着溫和的笑意——
他靠在師尊的肩上睡着了。
腦中空白一片,雲落連忙坐直身子,臉熱心跳。
李識微像沒注意到似的:“這裏離秘境中心不遠,堅持得這麽久,已經很是不錯,你該回去了。”
末尾一句落進耳裏,雲落愣住:“……師尊呢?”
李識微站了起來,提起琉璃燈盞。
雲落也跟着站起,神情關切:“師尊要獨自去嗎?”
“再往前,修士與凡人無異,可秘境畢竟不同于凡間所在。”
“我行走自由,但不一定能護住你。”
“這秘境環境多變,你盡快離開,不必等我。”
一句又一句跟連珠炮似的,把雲落要說出口的反駁都堵了回去。
趁着對方啞口無言,李識微揚起唇角:“明白了?”
“……明白了。”雲落終究還是乖乖點頭。
李識微安下心來,轉身邁步,向山谷另一端走去。
未走出多遠,忽然,身後再次響起一聲“師尊”。
他下意識地回頭,只見雲落依舊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他,似是不舍。
雲落将這兩個字喊出,望着應聲回頭的對方,讷讷地不知該說些什麽。胸口下跳動得飛快,他莫名地感到不安。
李識微沉默地與他對視,沒有駐足太久,邁開步伐,幾步走回到雲落面前,擡手揉了揉他的發頂,目光溫和,聲音也輕柔:“放心。”
目送着雲落往反方向離開,消失在巨石縫隙後,李識微緩緩出了一口氣,從雲落靠上時開始僵住的肩頭終于有所放松。
提燈輕輕搖晃,腳步不停,迎面的霧氣愈發濃重。
無色漸漸凝成了乳白,甚至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燈光也只照見身前方寸。
前方道路不明,李識微的心中也頗為稀罕地不太明朗。
自從偷聽到那個消息,他一度茶飯不思,冥思苦想,百思不得其解。
他知雲落早已長大成人,可仍然把他當作需要照顧的孩子,另一方面,前世那般遭遇,他便以為雲落決定斷情絕欲全心修行,不曾想,心意已經悄然而生。
那麽會是誰呢?李識微将雲落的人際關系翻來覆去地想,看誰都覺得不對。
情愛之事,他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雲落待人總是謙和有禮,不冷也不是很熱,沒有動情的跡象。
一籌莫展之際,李識微從池水邊經過,瞥見其中倒影,恍然發覺,漏了一個人——他自己。
這個答案石破天驚地浮現,他更想不起其他人了。
連帶着方才秘境中的相處,許久以來,雲落面對他時的一颦一笑在眼前連連重現,真相昭然若揭。
可是為什麽?雛鳥情結?孺慕之情?還是……
不論是什麽,那雙望向他的眼眸始終清澈而靈動,不摻一絲雜質,毫無保留的真誠。
年輕人的熱切真心最為難得,是舉世無雙的寶物,這樣捧到面前,他破天荒地有些膽戰心驚。
畢竟雲落是不一樣的。
他親眼見證雲落拼命掙脫往日困頓,重獲新生,又好不容易養出這個年紀該有的蓬勃朝氣,如此艱難,如此珍貴,若是有一絲一毫的減損,都罪無可恕。
那夜雲落喃喃一聲“不可求”,他隔門靜立,心像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無論如何,他不能輕舉妄動。
各種念頭越繞越亂,李識微甩了甩頭,罷了,等回去再說。
正這般想着,身後忽然傳來細微的動靜。
難道是雲落不聽話追過來了?
不對。
李識微正要轉身,斜刺裏寒光一閃,“哧”地一聲,白霧中響起劍刃穿透血肉的清晰聲響。
提燈重重地摔在地上,燈罩碎裂散落,沾滿了鮮血,其中的火焰閃了一閃,滅了。
--------------------
正好趕上清明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