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五 啓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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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清幽,各色靈植錯落有致,芳香氤氲,其間一泓清潭,亭臺軒榭依水而建。
雲落立于欄杆邊,向水中望去。日光晴好,潭水清澈,水中的人影花影被幾尾錦鯉擾亂。
或許是七長老這兒靈植豐茂,靈氣充沛,錦鯉都比別處養得好些,織錦般的鱗片閃閃發光,圓圓的嘴巴一張一合,像在吞吃空氣。
雲落覺得有趣,想掐下一簇花蕊散入水中喂魚,還未碰到身旁的花樹,不遠處傳來急切喊聲:“等等!不能動!”
回身看去,趕來的正是七長老。雲落向他行禮,打消了方才的念頭。想想也是,七長老對這裏的一草一木都寶貝得很,的确不該輕舉妄動。
“你最近不是在外門忙活嗎?怎麽有空來我這兒?”七長老見他收手,頓時放下心來,和顏悅色。
“偶爾也想躲個閑。”雲落微笑道,“而且,上回我幫忙種下的水蓮,應當開了?”
“诶,這你就來對了。”七長老眼睛一亮,招呼他,“來來來,去那邊亭子裏看。”
涼亭臨水,四方通透,粼粼波光映于亭中。亭外菡萏初開,月白色的花瓣層疊飽滿。
兩人隔案落座,七長老興致勃勃地指向水面:“這水蓮啊,就是這個時候最好看,将開未開,猶抱琵琶半遮面,遠看恰似一團皎皎明月。”
“的确如此。”雲落一邊颔首同意,一邊鋪陳茶具。
有人捧場,七長老的話匣子收不住了:“恰好岸邊生了一叢鳳尾蘿,映于水中便成了月下飛仙,若是往前走幾步再看,又與那盤龍樁湊成一對游龍戲鳳……”
“哎呀,要我說,你也別在外門教書了,像我這樣種種樹、賞賞花,多自在。”
雲落輕輕一笑:“時常聽說,教書育人就好比栽培花草。”
“這兩者怎能混為一談?”七長老并不同意,連連擺手,“我種靈植,種什麽就是什麽,只要用心,就得善果。人可沒這麽簡單。”
雲落默默點頭,想起當初五長老的話語,狀似無意地開口:“說起來,掌門也不曾收徒。”
七長老端起茶盞的動作随之一頓。
雲落像沒看見似的,繼續說道:“掌門比長老您還要神秘,總是閉關不出,我們這些弟子連面都沒見過。”
“這是為何?”雲落看向對方。
七長老先前那眉飛色舞的神采已然消失,低頭吹了吹茶沫:“誰知道呢。”
“掌門他是個什麽樣的人?”雲落繼續詢問,似乎很好奇。
“他啊,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七長老呷了一口茶,眼底泛起笑意,“心腸軟,脾氣好,當初我們幾個小的惹事闖禍,他從來舍不得責罰。”
“後來,師父失蹤了,天下也亂了,全靠他和……全靠他把天行山撐了起來。”
“掌門可真不容易。”雲落應了一句。
“是啊。”七長老嘆息的聲音很低,“只可惜,好人沒好報。”
不等雲落作聲,他擡頭看向亭外:“喲,來找你了。”
雲落回頭看去,只見李識微穿花拂葉而來,一身光影爛漫,見他回頭,便向他笑了笑。
“原來是到這兒來了。”李識微毫不客套地徑直走入亭中。
“你若是喜歡這景,就在長晴峰也……”李識微說着,接過雲落捧來的茶,啜了一口,眉頭頓時打結。
他看向七長老:“你給我徒弟喝的什麽?這麽苦。”
七長老直接嗆回去:“你這叫牛嚼牡丹,這蓮子茶喝的就是一個苦後回甘、清心醒神。”
雲落不好意思地吱聲:“……這是我煮的。”
李識微默了默,又抿了一口,點頭道:“嗯,不錯,回味無窮,手法精妙。”
雲落略微低頭,忍住了沒有笑出聲。
李識微拍拍他的頭頂:“好了,回去吧。”
兩人一同走在山路上,四下僻靜無人,雲落忽然開口:“師尊,我覺得……這宗門內未必有魔尊的埋伏,或許是另有隐情。”
“不如,直接去和掌門商議一二吧。”
李識微正不緊不慢地踱步,手裏把玩一只圓溜溜黃澄澄的果子,不知從哪裏摘來的。聽了這話,他揚起眉梢:“我說你怎麽到處亂竄呢,原來是在刺探情報?”
雲落向他一笑:“我想為師尊出份力。”
兩人交換過有關前世的秘密,眼下,自己大仇得報,而師尊那邊該怎麽辦?前世最後的禍患是關乎衆生安危的大事,總不能讓他一人扛着。
接管誡嚴堂之後,李識微先将其內部整治幹淨,該殺的殺,該罰的罰,而後又以應沉慈一事為由,直接在明面上将宗門上下清查一遍,可是到頭來連一絲魔氣都沒捉到。
肅清宗門之事,向來難做,輕則引發怨言、互生嫌隙,重則自亂陣腳、動搖根基,而李識微卻四兩撥千斤,做得有條不紊、滴水不漏。
如今不少同門對他大加贊揚,甚至崇拜不已,雲落心裏卻有些不是滋味。
那一點點酸意不足為外人道也,更多的,是心疼——師尊這個性子,平時能坐着絕不站着,能癱着絕不坐好,此番大費周章,卻一聲累也沒喊,依舊是雲淡風輕的模樣。
想來也是,當初若不是他主動坦白,雲落也看不出他曾經穿山過海,走到衆生盡處,将本命劍祭于天地。
越是看不出,雲落越是憂心,忍不住喃喃道:“師尊不會累麽?”
“嗯?”忽然一問,李識微有些懵。
“付出了那麽多,卻沒人知道。”雲落繼續低聲嘀咕。
李識微失笑,轉頭看向他:“不是還有你麽?”
漫不經心的一瞥直擊心底,雲落耳根發熱,一時間目光閃爍,不知該如何回應。
李識微注視着他,繼續說:“我做人做事本來就不為讓旁人知曉,随心而為罷了。”
“行由自我,生死無悔,若是太過在意旁人,反而會覺得累了。”
李識微的語氣平淡而真誠,雲落放心了些,認真地回望對方:“那……若是哪天師尊覺得累了,可不能瞞着我。”
“好。”李識微輕笑,随手将拿了許久的果子剝開一半,扔進嘴裏,頗為肯定地“嗯”了一聲,又将餘下一半遞給雲落。
雲落不疑有他,雙唇輕啓,直接從李識微手中叼了過去。果汁挨到舌尖的一瞬間,酸徹天靈蓋,五官都皺了起來。
李識微見此稀有表情,終于憋不住了,哈哈大笑。
“……師尊!”雲落将果子囫囵吞下,險些被哽住,又羞又氣,幾乎要動手。
李識微連忙躲開,笑着快步走遠:“剛剛說好的啊,有苦同享,有難同當。”
……幼不幼稚啊!雲落向前追去。
與此同時,山谷中,七長老的慘叫回蕩不絕:“啊!我的二龍戲珠!珠呢?”
兩人未走出多遠,被人攔住了,雲落連忙調整表情,擺出師徒友好的樣子。
小道童看向李識微,開門見山:“九長老,掌門要見您。”
李識微有些意外:“找我何事?”
小道童接着說:“再過幾日便是蓬萊盛會了,這次是您主理領隊。”
李識微的嘴角當即垮了下來。
“一個誡嚴堂就夠我忙了,又讓我領頭?”剛見到掌門,李識微便興師問罪。
掌門手捧茶盞,從容微笑:“你說想去歸一秘境,不是正好?”
“能者多勞嘛,我還打算将更重的擔子交給你呢。”
李識微瞥了一眼手邊的茶盞,沒端起來,也沒有出聲拒絕。
沉默片刻,掌門再次開口:“淩霄傳訊來告訴我,有颠倒乾坤、改天換命之子,正落在天行宗內。”
李識微的面色沒有多少波動,轉頭看向對方。
掌門繼續說道:“他雖然此前犯下大錯,但……師承你三師兄,擅于蔔算天意,這話還是可以聽一聽的。”
洞府幽靜而空闊,交談的話語似有回音,光線昏暗,映得人眸色深沉。
李識微牽起唇角,輕輕一哂:“有什麽好算的。”
“他那麽能掐會算,怎麽沒算出自己的徒弟是個王八蛋呢?”
掌門語塞,注視着他,忽而無奈地笑笑:“你對你徒弟可真是……”
話音漸少,李識微起身告辭,臨走時想起雲落的話,說道:“等我從盛會回來,有件事要與你商議。”
掌門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幾日時間彈指而過,天行宗衆人搭乘雲船升入空中,浩浩蕩蕩趕赴盛會。
蓬萊盛會為正道各派所設,這次的契機是某位大能遺留的秘境即将開啓,因此地址選在了附近的門派。
雲船推開雲浪,乘風而行,遠望十分壯觀。即将抵達時,不少弟子擠在甲板邊俯瞰。
雲霧之下,青山疊翠,殿堂屋宇坐落于山間。一名弟子随口說道:“這門派還沒咱們天行宗一半大。”
旁邊的弟子拿胳膊肘捅他:“謹言慎行。”
這名弟子自知失言,連忙捂住嘴,向後望去。
然而,并沒有人責罵他。李識微倚在高處,衣袍迎風,悠閑得像是外出郊游,不知從哪裏變出一包糕點,遞給身旁的雲落:“這個是甜的,真的。”
雲落反而正襟危坐,無奈地看了自己的師尊一眼,正欲側身開口,察覺到視線,擡眸看來:“何事?”
弟子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知為何,他覺得自己好像打擾了什麽。
斷劍崖下,依舊陰雲密布,劍氣呼嘯。
忽然,一個纖瘦的身影左顧右盼,跌跌撞撞闖入其中。
山崖如同刀削斧劈,狂風無孔不入,一處避風的地方也沒有。兩塊巨石之間,隐約蜷縮着一人,滿身血污,蓬頭亂發,不住地發抖。
這人被一只纖細的、傷痕累累的手抓住,翻了過來,露出憔悴呆滞的面容,正是應沉慈。
“應沉慈!是我,黎鐘!”
黎鐘搖晃着對方,看起來同樣狼狽,比離開天行宗時瘦了許多,遍體鱗傷。
他手忙腳亂地找出一張皺巴巴的符紙,弄斷了應沉慈的鐐铐,又焦急地端詳對方,蒼白的臉上再沒有往日的随意與輕佻。
應沉慈沒有回應他,依舊抱着身子瑟縮,一雙眼睛空洞,像兩窪死水。
“你……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找到這裏,那老頭就死在我面前……”黎鐘咬牙切齒,似乎有許多話想說,而一陣狂風刮過,打斷了他的話語。
他掙紮着站起,又使勁拽動應沉慈:“走啊!跟我走!”
“快點!再不走就要被人發現了!”
生拉硬拽之下,應沉慈似乎清醒了些,垂着頭,踉跄幾步,主動站了起來。
黎鐘頓時松了口氣,喜形于色:“走吧,我們一起……我在魔域找了一處——唔!”
黎鐘面容扭曲,不可思議地看向對方。
應沉慈突然出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力量大得非同尋常,越勒越緊。
脖頸劇痛,體內的靈力一絲一縷地消逝,黎鐘驚恐地抓住他的手試圖反抗,說出的話都是艱難的氣音:“應……是我啊……”
手臂被抓住一道道血痕,應沉慈卻毫無反應,低垂着頭,加大了力度。
反抗的動作愈發無力,黎鐘絕望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對方,卻什麽也看不清。
妖瞳渙散,或許是因為窒息,淚水從眼眶中溢出,洗淨了臉上的灰塵。
“我……你……”
一聲悶響,幹枯的屍體被棄于地上,屍體的臉上淚痕遍布,一雙眼睛仍然大睜,直直地盯着蹒跚遠去的背影,永不瞑目。
斷劍崖下的風孤寂吹過。
……
黑暗,狹小的、腥臭的黑暗。
從有記憶開始,他的世界幾乎就是這一方小小的籠子,沒人教過他這是不好的,他本能地尖叫、哭鬧、反抗,而後在拳打腳踢之下漸漸麻木。
某天,籠子外面傳來奇怪的動靜。
“唉,送佛送到西,我再送你樣東西吧。”是那個斷指老頭的聲音。
緊接着,蒙着籠子的布被掀開,外面太亮了,他下意識地閉眼,只聽見另一個聲音:“……你把這個小孩叫作東西?”
是個年輕男的,聲音陌生,氣味也陌生,和他從前見過的都不一樣。
“什麽小孩啊?半妖,爐鼎,我是用不上了,給你,要不要?”斷指話裏帶着不甘。
籠子外面沉默了。他勉強适應了光亮,睜開雙眼,就這麽撞見了一雙疲憊的、幽暗的眼睛。
籠外的男子居高臨下地望着他,本該挺直的脊背微微塌着,一身好看的白衣有些髒了,眼中毫無光彩,似乎剛剛經歷了一場劫難。
如此狼狽、如此不堪的男子,為他打開了籠子,站在近乎虛幻的光中,向他伸出手:“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