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 因果
============================
雲落的話語平靜,俯視的目光仿佛神明垂眸,無悲無喜,道出清晰可見的将來。
“小雲。”李識微立于其後,始終注視着他的背影,輕輕喚了一聲。
于是雲落不再多看應沉慈一眼,向李識微走去,甚至對他展眉一笑。李識微回以安撫的微笑,還拍了拍肩。
兩人親密無間的身影映于眼中,針刺一般,應沉慈的耳邊嗡嗡作響,原來他從一開始就被騙了。
雲落到底是怎樣發覺,又是何時發覺的?他明明什麽都沒來得及做……應沉慈百思不得其解,這份困惑顯得他倍加愚蠢而可笑。
淩霄真人沉重地踏在演武臺上,一步步向自己的徒弟走近,眼神如同千年寒冰崩裂。
雲落冷冷旁觀,向李識微挨近了些。李識微察覺到這細微動作,看向淩霄的眼神更多一分不悅。
“他們所言是真?”淩霄還是不肯相信,他的徒弟,會讓他如此難堪、如此失望。
又是一重威壓迎頭而下,應沉慈跪地俯首,不敢仰視,這便是無聲的回答。
“孽障!”淩霄斷喝一聲,面容因憤怒而扭曲,直接召出長劍,要向應沉慈頭頂劈去。
臺下許多弟子倒吸一口涼氣,膽小的連忙捂住眼睛。
“且慢!”千鈞一發之際,高處響起童音。
仙鶴振翅而過,小道童立于掌門席位之前,召出一枚玉牌,提聲道:“掌門有令——”
“淩霄真人,疏于職守,管教無方,即日起革除一應職務,禁足極夜峰。”
“黎鐘、斷指二人,俱為魔域出身,押回魔域,交由魔尊處置。”
“應沉慈,惡行昭彰,罪不容誅,斷靈根,廢修為,打入斷劍崖下,永世不得出。”
群峰籠罩于昏昏暮色中,宣判之聲回蕩其間,更高更遠處,雲霧深沉,天行宗主峰無聲屹立。
臺上臺下一片安靜,淩霄默然收劍,應沉慈僵硬不動。
斷指慌了,他踉跄着試圖靠近李識微,像要抓住最後一線希望:“把我交給魔尊,不就是讓我去死嗎?”
李識微攜着雲落站遠,淡漠地瞥他一眼:“我可沒說過會饒你不死。”
“輸一次,掉一次腦袋。你先開始的。”
斷指脫力地癱軟在地,面如死灰。
黎鐘在此時轉醒,環顧四周,先前簇擁而來關心他的同門,此刻紛紛站遠,數道目光居高臨下,帶着敵意,帶着厭恨,還有的,夾雜着一絲憐憫。
而這一絲憐憫最為刺目。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他眼神空洞,緩緩咧開嘴角,笑了出來,想要回頭再看臺上一眼,卻被按倒在地。
夜空高闊,一輪明月初升。應沉慈蹒跚而行,在崖邊駐足,眯着眼仰頭,望向此生最後的月光。
他剛剛被毀去內丹,廢盡修為,此刻滿身血污,眼前一片模糊,什麽也看不清。
斷劍崖下,夜風一刻不歇地號叫,每一陣狂風都是肆虐的劍氣,人入其中,生不如死。
崖頂的風都比別處陰冷,幾名負責押送的弟子不欲多留,也不多話,聚力于掌,聯手将應沉慈擊下,送他去應有的結局。
應沉慈口吐黑血,從崖邊墜落。周身巨痛,頭腦昏沉,耳畔風聲呼嘯,他呆滞地望着越來越遠的夜空。
怎麽回事……他到底是怎麽……到了如今的下場?
“這樣快就金丹期圓滿,應師兄果真是吾輩翹楚!”
“應師兄是咱們天行宗的驕傲!這新一代的弟子,誰能比得上他?”
剛跨出閉關洞府,來道喜的同門一擁而上,溢美之詞不絕于耳,應沉慈昂首闊步,神清氣爽,向師兄弟們微笑致意。
人群中出現一個許久未見的身影,他連忙将笑容收斂,躬身行禮,心中忐忑不安起來。
淩霄真人将他端詳一番,片刻後,冰冷的面龐居然有所松動,始終繃緊的唇角居然上翹了一分:“不錯。”
應沉慈震驚地睜大雙眼,再次行禮,激動萬分:“多謝師尊!”
這是他拜師以來得到的第一句誇獎,簡短的兩個字,比其他任何更加令人欣喜若狂。
……
“師兄,聽說這次任務很是艱險,而且路那麽遠,你要去嗎?”一名師弟追着他問,面露猶豫。
“當然。”應沉慈自信回答,毫不猶豫地摘下最高處的令牌。
他手握令牌,語氣堅定,一身白衣映着明朗日光:“懲惡揚善,除魔衛道,正是我等職責所在。”
近處幾人向他看來,目光中滿是欽佩與肯定,他倍加志得意滿。越是風高浪急,越适合他大展鴻圖。
……
“師兄!師兄你怎麽樣了?”
山崖下的避風處,應沉慈面色蒼白,按住自己的丹田所在,試圖忽視其中的陣陣刺痛:“我……無礙。”
師弟徹底慌了神,眼淚奪眶而出,語無倫次:“對不起,都怪我,是我連累了師兄……”
“師兄,我好疼啊,我好想回家……”
周遭亂草叢生,其上魔物的血已然幹涸。一旁的師弟渾身浴血,癱坐在地,腿上的傷口深可見骨。
近處抽噎不止,更遠處隐約響起魔物的嘶叫,除此之外,再無旁人聲響,他們與隊伍失聯了。
應沉慈低頭看向自己,外袍已經沾滿血污,他從裏側撕下仍然潔白的衣擺,為師弟包紮傷口。
他咬了咬牙,将師弟背起:“別怕,我帶你回去。”
背後的哭聲漸漸停了,仍有一兩滴眼淚順着自己的脖頸流下。應沉慈的每一步都更加沉重——
若是師弟知道他金丹受損,還會這樣依賴他嗎?如果這傷勢無法挽回,他該怎麽辦?師尊會怎麽看他?同門會怎麽看他?他還能在極夜峰、在天行宗待下去嗎?
人生路上的第一場挫折,這般猝不及防、急轉直下,他已在崩潰邊緣。
“師兄,你快看!那是不是走失的百姓?”師弟忽然出聲。
應沉慈擡頭看去,不遠處,一個衣衫褴褛的老頭正被魔物夾擊。
他猶豫一二,将師弟放下,提劍沖了上去。
“哎呀,方才好險,多虧大俠出手相助,快請進!”老頭揮着斷了一根手指的手,招呼兩人來到山腳下的一間茅屋。
師弟躺在床榻上,昏昏睡去,斷指略作探查,搖頭嘆道:“他那腿是不行了,你這內丹也……”
應沉慈猛地将劍柄攥緊,眼白充血,目眦盡裂。
斷指拍拍他的肩膀:“要不跟着我修魔吧。”
剎那間,衆人的敬仰、師尊的贊許,過往朝朝暮暮,一幕幕變幻眼前,他怎麽甘心……
應沉慈甩開他拍肩的手:“我不可能離開天行宗。”
斷指倒不生氣,依舊十分同情地看着他,沉默片刻,他靈光一現:“哎,還有一法,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
應沉慈急忙看向他。
……
師弟醒來時,應沉慈和斷指都站在床邊,俯視着他。
他連忙坐起,不顧腿上疼痛,面露期盼:“師兄聯系上其他人了?他們是不是要來接我倆了?”
意料之外,應沉慈沉默不答,臉龐蒙上一層陰霾,向他拔劍。
斷指伸手攔住:“诶,不成,靈力要趁活的吸取。”
師弟懵了,下意識地感到危險,向後縮了縮:“吸,吸什麽?”
應沉慈依舊沉默,緩緩擡頭,一雙血紅的眼望來,令人渾身發冷。
師弟打了個寒顫,難以置信地盯着他,拖着斷腿拼命向後掙紮:“師兄,師兄你醒醒啊!”
他充耳不聞,向前擡手。
床上被拖動得血痕淩亂,昔日天真稚拙、飽含崇拜的臉上,眼淚與血污橫流,浸透了恐懼與絕望:“師兄,你醒醒……求你了,你說過要帶我回——啊啊啊啊啊!”
耳畔巨響,眼前一黑,應沉慈重重地摔在斷劍崖下。
渾身四分五裂一般,不等他爬起站穩,一陣狂風洶湧襲來,如千刀萬剮,将他擊倒在地。
這樣的狂風,往後千年萬載,永不停歇。
他再也回不去了。
明月皎皎,清輝遍地,李識微踏着月光,回到了長晴峰。
遠遠望見主殿門口,他放輕了腳步——
雲落抱膝坐在門檻一角,腦袋靠上門框,眼睫低垂,像是睡着了。
今日這番折騰,想必早就累了,怎麽不回房休息?難道是……在等他?
李識微心頭一軟,加快腳步走上前去,想要将人抱進房中,正俯身挨近,雲落忽地睜開雙眼。
剎那間呼吸交錯,兩人俱是一愣。
雲落原本只在閉目養神,此刻眨了眨眼,坐直身子:“師尊走路怎麽沒有聲音?”
“怕吵醒你。”李識微笑了笑,也坐到門檻上。
萬籁俱寂,低語輕言也顯得清晰。月色無邊,遠處茫茫一片,枝葉草地像落了細細的新雪,而氣候仍然溫潤,不至于讓人生出錯覺。
李識微不再說話,雲落也默默無言,他仰頭看了一會兒屋檐外的圓月,腦袋一歪,靠在了對方的肩上,再度合眼。
師尊的肩膀寬厚堅實,隔着衣袍也溫暖,比硬梆梆的門框好靠多了。
肩側一重,李識微很是意外。這是又喝酒了?他低頭嗅了嗅,沒有酒味,唯有雲落發間的淡香。
“累不累?”李識微問道。
雲落依舊閉着眼,輕輕搖頭。
身體确實有些疲乏無力,心卻不累,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輕盈。兩世的沉重陰影被他親手擊碎,從此天高雲闊,無拘無束。
他只剩下一個願望,那便是與身邊人一起……
“師尊。”他終于開口,低語呢喃。
“嗯?”李識微應聲。
雲落擡頭看向他,眼眸彎彎,其中似有波光蕩漾,月華流轉:“謝謝你。”
李識微略一愣怔,回應的話語同樣真誠:“你最該感謝的是你自己。”
雲落垂眸淺笑,似是不太同意,念起舊事:“當年初見,若不是師尊救我……”
李識微擡手撫他發頂:“世間艱難險阻,多少人在其中沉浮迷途?你若和那些人一樣,我連見到你的機會都不會有了。”
這好像很有道理,雲落說不過他,不跟他争了。
沉默片刻,雲落再次開口:“掌門說了什麽嗎?”
“沒什麽,就是給我倆戴個高帽子,然後把誡嚴堂塞給了我。”
“外門主理之職也空了下來,他讓我問你,願不願意?”
雲落點了一下頭。
“會累的。”李識微看他這毫不猶豫的樣子,提醒他。
“我自己是外門出身,想為他們做些事。”雲落認真地回答。
李識微點了點頭,不再阻攔:“這樣,你明日先随我去一趟誡嚴堂,把那幾個為虎作伥的執事揪出來。”
“尤其前世對你不好的,從嚴從重處罰,叫他們後悔生在這世上。”
雲落失笑:“師尊剛上任就要以公謀私?”
很顯然是玩笑話,但李識微順着他來,還故作傷心:“為師在小雲心裏是這麽個形象?”
雲落笑着搖頭:“師尊在我心裏……”
李識微側耳傾聽,在心裏如何?然而,話說半截,沒了後文。
他轉頭看去,雲落只望着他笑,月光明淨,含笑的眼眸深處,似乎藏着一個秘密,他想要看清些,雲落已然起身:“我回去歇息了,師尊也早些休息。”
輕捷的身影轉瞬遠去,良久,李識微收回視線,輕笑着搖了搖頭,也起身回房。
--------------------
到這裏劇情已經過半了,番外也想好三篇了
(腦子在前面飛,鍵盤在後面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