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三 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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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衆人嘩然。
“應師兄比他高出一個境界還有餘,真要打起來,不是欺負他嗎?”
“雲師兄這就飄了?”
“師兄啊,你清醒一點!”
黎鐘也不可思議地睜大雙眼,想要起身,卻依舊渾身無力,慕廣白不動聲色地将他制住。
雲落依舊站立原地,執劍的手毫不動搖。高處的淩霄真人被劍鋒所指,不悅地皺眉:“不識禮數。”
李識微臉色一變,不等他開口,五長老悠悠說道:“既然雲落如此相邀,你就下去陪他打一場。我們也許久未見你出手了。”
她的目光狀似無意地從應沉慈那兒掠過:“怎麽?你身有不适?”
應沉慈此刻面如土色,心中不詳的預感愈演愈烈,勉強回應:“……謝長老關心,弟子無礙。”
“去吧去吧,時日還早,再打一場也來得及。”七長老附和着,其實他更想看雲落出手。
淩霄真人仍在皺眉,對這突發情況很是不耐:“也罷,你身為師兄,稍加指點即可。”
自己的師尊都已準許,他再拒絕就會顯得倍加可疑。應沉慈硬着頭皮回答:“是。”
他施展輕功飛下,踏在演武臺上,像往常一樣扯起嘴角:“師弟怎麽起了這個念頭?”
雲落沒有回應,漠然注視着他,提劍而立。
應沉慈越發緊張,果然,他方才在高臺上沒有看錯,雲落看向他的目光中,沒有絲毫往日的柔情,只有無盡的冷漠,甚至,深藏着鄙夷與厭恨。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難道……難道以往那些都是假的?雲落看穿他了?他知道了什麽?
多年來腳下的薄冰霍然出現一道可怖的裂紋,應沉慈一陣頭暈目眩,恍惚間覺得自己踏入天羅地網之中。
不,不可能,這一定是他的錯覺。
應沉慈強行定下心神。只要他贏得這場比試,一切都會恢複如常,他還是那個深受愛戴、前途無量的極夜峰大弟子。
他召出一柄銀色長劍,盡力回想方才雲落的招數。雖然最近沒能修習秘法,但贏過雲落應當不在話下。
旌旗動,鼓聲響,應沉慈率先出劍,搶占先機。
這一劍毫不客氣,劍意寒涼,以拔山之勢殺了過來。
來者不善,雲落輕身退避,足尖尚未點地,劍鋒又如閃電般襲來,只得再次避開。
幾個回合下來,演武臺上輾轉騰挪,一方出招,一方躲閃,似乎實力懸殊,難以抗衡。
臺下的弟子不忍直視了,捂住雙眼從指縫裏看,搖頭嘆道:“雲師兄糊塗啊。”
有的弟子先前押錯了輸贏,此刻心思活泛起來:“哎,那個賭局,賭的是雲落對陣黎鐘,還是長晴峰對陣極夜峰?”
然而,也有弟子心思缜密,善于觀察,漸漸地起了疑心:“等等,不對,你們仔細看,應師兄他……”
臺上,應沉慈起先倍感勝券在握,試圖趁勝追擊,卻屢屢撲空,逐漸覺得有些不對勁,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雲落衣袂飄飄,身姿輕盈,像一抹虛無缥缈難以捉摸的幻影,完全不是先前與黎鐘比試時的風格,沒讓一絲劍氣近身。
應沉慈額角直跳,焦躁地盯着他,忽地茅塞頓開。這場比試直到現在,看似是他占據上風,而實際上,是雲落在引導他,讓他使出更多的招數、消耗更多的靈力。
他被耍了。醒悟的剎那間,怒火難以遏制地噴發而出。應沉慈死死盯住對方——
……怎麽敢?這個小小的雲落,向來柔順乖巧、崇拜他、仰慕他的雲落,當初軟弱得可以被一把掐死,如今竟然膽敢背叛他、暗算他、愚弄他?
應沉慈幾乎要将牙關咬碎。他要讓雲落付出代價。
他不再收斂,靈力沸騰,劍招一步快于一步,越發狠辣,眼中只有雲落一人,恨不得将其就地誅殺,渾然不覺,臺下弟子望向他的眼神已經變了。
雲落神情不變,手中劍拿得一如既往地穩,一招一式抵擋得密不透風,視線将對方剖析。這樣的嘴臉,他已經見過無數次,此刻只覺得惡心。
“不對……再這樣下去……”黎鐘于臺下觀看,越發緊張不安,額上滲出冷汗。
“應——”他急得要扒開人群上前,一聲呼喚還未出口,慕廣白眼疾手快,一記手刀劈于頸後,讓他暈了過去。
“他,你,這……”旁邊的弟子看看倒地的黎鐘,又看向慕廣白,目瞪口呆。
“稍安勿躁,過會兒你們就知道了。”慕廣白的語氣冷冰冰的,捏了兩下手骨,咔噠作響,意思是再有異議者也來一套有痛麻醉。
慕紫蘇與他比肩而立,守在演武臺下,以防可疑人物擾亂局勢。
觀景臺上,長老們更早發現端倪,疑慮地關注臺下情況,時而低聲交談:“那個應沉慈……靈力有異啊。”
淩霄真人總算将眼睛完全睜開,冰雕似的臉上出現波動,浮現陰沉的疑雲。
五長老早有預料,面色如常,卻不禁抓緊了手下的扶手,她有些擔心雲落受傷。
七長老已經開始啃指甲了,焦慮地看向李識微。不料,李識微照常散漫坐着,視線一刻不歇地牽在臺上的輕盈身影,笑意盎然,氣度從容。
演武臺震了一震,應沉慈一擊不成,又盡力一擊,只是這一劍,所能運起的靈力更加有限,還未收手,丹田刺痛。
這刺痛猛地勾起深埋心底的回憶,應沉慈警鈴大作,頓時從憤恨中醒覺,定睛看去,只見雲落那雙始終冷漠的眸子裏,浮現一絲鮮明的、居高臨下的嘲諷。
錯了,他錯了。應沉慈霎時冷汗直下,腦中一團亂麻。他不該這樣出手的,他在自尋死路。
倉皇間,他下意識地轉頭望向臺下,卻只望見一雙雙含着驚疑的眼睛,無數雙眼睛緊盯着他,清晰地映出他原形畢露的面目,猙獰而醜惡。
一聲慘叫被他硬生生憋回嗓眼。
趁他失神,雲落毫不猶豫,提劍向前刺去。醒目的鮮血噴濺而出,應沉慈的痛呼聲中,潔白的衣袍染上猩紅。
劍刃劃破皮肉,雲落像是毫無感覺,步步緊逼,目光與劍意一并淩厲,像與獵物周旋良久的獵手,終于尋齊破綻,現出鋒芒畢露的殺機。
幾息之間,應沉慈左支右绌,身受數劍,原本整潔無塵的衣衫變得殘破不整,鮮血淋漓。
他搖搖欲倒,再擡起頭時,眼中布滿了可怕的血絲,渾身抽搐着,威壓如同暴雨将至的陰雲,似要耗盡一切,與對方同歸于盡。
雲落抖落刃上的血液,從容不迫,并指撫過劍身,指尖過處,如融冰春水,像萬木生發,汪洋蓬勃的靈力湧動而起,源源不絕,生生不息。
萬衆矚目下,兩相交鋒,遠處山間的霧氣都随之一蕩,下一瞬,應沉慈的頸上橫過令人脊背發麻的劍意。
應沉慈渾身脫力,瞳孔震顫,頹唐地跪倒在雲落面前,神情木然。
塵埃初定,到處靜得落針可聞。
“打得好。”
短暫的寧靜被突兀地劃破,高處響起一個明朗的聲音。
雲落猛然回神,循聲看去,只見李識微正倚在欄杆邊,目光溫和,笑吟吟地望着他。
觀景臺上其他長老都端坐原位,唯有李識微站在最前方,向他俯身看來。
遠方群峰聳立,斜陽低垂,夕照融入山間雲霧,渲染出如夢似幻的光輝,李識微立于光中,仿若天神下凡,俯瞰人間。
演武臺下,衆人如夢方醒一般,發出叫好與驚嘆之聲,還有許多人指着應沉慈質疑議論。
周圍一片喧鬧,雲落仰着頭,與李識微遙遙對視。此刻才徹底松懈,他緩緩揚起唇角,笑意比雲霞溫柔。
相望的眼眸中,只有對方一人。
“真是吓死我了,你這徒弟……”七長老撫着心口,向身旁望去,忽地愣住,“人呢?”
席位空空如也,與此同時,衆人喧嘩未止,李識微的聲音從中響起:“看罷這場,想必諸位心中都有不少疑惑,那麽,就請這位,為諸位一一答疑解惑。”
弟子們紛紛止住話頭,循聲看去,李識微悠然邁上演武臺,站到雲落身邊,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緊接着,他手中牽繩,猛地一扯,一個其貌不揚的老頭踉跄幾步跟了上來。
這老頭正是斷指。認出的一刻,應沉慈原本無神的雙眼陡然睜大,想要起身阻攔,李識微的威壓傾覆而下,他擡頭都艱難,若再不留情,他或許會當場粉身碎骨。
“說。”李識微命令道。
斷指耷拉着腦袋,不敢看李識微,也不敢看應沉慈,猶猶豫豫地開了口。他底氣不足,話音斷續,但在場修士俱是耳清目明,屏息傾聽,一字不漏地聽得清楚。
斷指交代得明明白白,連黎鐘禦魔害人之事都和盤托出。這證詞似乎格外漫長,其中的罪行罄竹難書,終于說完時,衆人望向應沉慈的眼神已經從難以置信轉變為怨恨鄙夷。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一名執事突然站了出來,看着像是誡嚴堂出身,顫顫巍巍地指向李識微,“九長老,您為何要勾結魔教中人陷害應師兄?”
李識微轉頭看去,不怒反笑,泰然自若地打量對方:“你這樣幫他說話,看來是替他做過不少事。”
随意望來的目光卻像利刃出鞘,洞穿人心,這名執事臉色刷白,喉頭梗塞,說不出辯駁的話了。
“方才應沉慈的表現,各位都看在眼裏。”高臺上響起清亮女聲。
五長老站了出來,面色從容,字字擲地有聲:“我敢以道心立誓,以畢生醫術作證,他所練的,正是吸元納元之術。”
其他長老也有略通此道的,聽過斷指描述,此時颔首贊同。
淩霄真人臉色鐵青,白袍之下,一雙拳頭攥緊。
“我還有證據!”慕紫蘇從人群中蹭地舉起手。
“應沉慈。”她直視臺上,帶着壓抑已久的怒火,“一個月前,一名外門弟子于天行宗北面山崖失蹤,你有什麽頭緒嗎?”
應沉慈身形一抖,勉強擡頭,向她看來。這一聲聲,一句句,沉重地壓在他身上,比李識微的威壓更令人窒息,要将他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他正是為吸元術所害!”慕紫蘇毫不畏怯地與他對視,“你若不服,就随我去山下開棺驗屍!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再看被你害死的人一眼呢?”
“還有當年的霍源,也是同樣的死法,這麽多年,你和你的黨羽到底害死了多少無辜之人?你的手中到底沾了多少鮮血?”
“我不信這些都藏得滴水不漏,去外門與誡嚴堂一查便知!”
聲聲逼問令人頭痛欲裂,應沉慈雙目血紅,望來的眼神有如地獄裏爬出的惡鬼。
慕廣白冷着臉,上前一步,把慕紫蘇往身後擋了擋。
但慕紫蘇不領情,扒拉他的肩膀:“躲開,別攔着我罵他!”
“應沉慈,好你個人面獸心的東西!掌門和三長老,還有我們宗門上下這麽多人,把何等重大的權力交給你,你居然用來行兇作惡,你枉為正道修士!枉為人!”
“你自私自利,心腸歹毒,如今這一切都是你的報應!今日不報,你也逃不過明日,哪怕天道瞎了眼讓你飛升,天上的師祖先輩也會将你打下來,叫你堕入無間!永世不得超生!”
女子清脆的斥責聲響徹雲霄,沒有人打斷她,因為她道出的,是此時此刻天行宗上下每個人的心聲。
終于罵完,慕廣白給她拍背順氣:“好了好了,解氣了吧。”
慕紫蘇臉上的憤恨消散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哀傷,低聲嘆道:“只可惜被他害過的人沒能見到今天。”
應沉慈依舊跪伏在地,木木地垂首,忽然,視野中有人向他走近。
“你還是沒有悔過,對不對?”雲落開口,話音冷靜,不像詢問,而像陳述事實。
應沉慈掙紮着擡頭看他,雲落居高臨下的目光就像方才出劍時那樣,似乎在他眼中,應沉慈早已被淩遲肢解、開膛剖腹,其中的惡毒與髒污無處遁形。
“你覺得自己錯了,不是錯在害人殺人,而是錯在棋差一招、被我發現,對不對?”
“所以,你就該生生世世如此刻這般,跪地不起,萬劫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