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 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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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沉慈凝視着雲落,邁步靠近,忽然,身後遠遠地傳來一聲:“大師兄。”
他的動作随即頓住,神色隐約冷淡幾分。
雲落擡眼望去,一個身着素衣、體型纖瘦的青年快步走來,話音含笑:“師兄怎麽不等等我。”
直到走到面前,他似乎才發現雲落在此,對視瞬息,不等雲落開口,白淨的臉上一雙狐貍眼彎了彎:“這位就是雲落師兄吧,我常常聽大師兄念起你。”
雲落心下驚異,面上不顯,直接借題發揮,眼中染上一點羞澀與驚喜,偏頭看向應沉慈:“真的?”
“當然是真的。”青年接着搶話,笑容可掬,“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如今見了才知道,雲落師兄的确儀表不凡,黎某自愧不如。”
“過獎了。”雲落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是……黎鐘?”
青年點了點頭。
雲落也客套一下:“久聞大名。”
“哪裏哪裏,都是外邊的閑人亂吹的,師兄你說是不是?”黎鐘笑眯眯地看向一旁。
應沉慈瞥他一眼,輕斥道:“少說兩句。”
三人俱是和顏悅色,雲落卻隐隐覺得氣氛有些古怪。尤其這個黎鐘,此前毫無印象,眼下看起來開朗活潑,可是……
他記起師尊的叮囑,不欲多留。
黎鐘上前一步,熱情得很:“随我們去極夜峰坐坐吧。”
雲落面露難色:“我是從碧丹峰偷跑出來的,還要趕回去煉丹呢。”
應沉慈站在兩人之間,看向雲落,語氣溫和:“那就下次再來。”
“好。”雲落笑着應下,揮手告別。
極夜峰。
房門與窗扇緊閉,室內未點燭火,昏暗得讓人難以呼吸。
瓷瓶被置于桌上,黎鐘拿在手裏,從中取出一粒,捏在指尖撚了撚,臉上的笑容失去了方才的溫度:“還真是清熱解毒的。”
“不過啊,他若真為你好,應當送些固本培元的來。”
他笑吟吟地看向應沉慈,忽而眼珠一轉:“哎,也不對,他若知曉真相,怎會巴巴地送藥來呢?定會恨不得直接毒死你。”
應沉慈冷冷地瞥向他,面色陰沉,不再有任何溫文爾雅的氣質:“把它放下。”
黎鐘聽話地将瓷瓶擱下,絲毫不怵,走向對方的幾步輕飄飄的,偏過頭,湊近了端詳這臉色:“喲,不高興啦?嫌我壞了你的好事?”
“我就知道你放不下他。”
他定定地注視着對方壓抑着怒火的面容,彎起的眼角像淬了毒的勾子:“每次都按着我不許我回頭,是不是在把我當成他?”
應沉慈的眼神愈發陰冷,突然,一雙鐵鉗似的手掐住黎鐘的身子,将他面朝桌上狠狠摔去。
桌面被撞出悶響,人卻不發一聲。緊接着,桌子開始搖晃,昏暗的室內,漸漸響起暧昧的喘息與吟叫。
未過多久,聲響停息,應沉慈從黎鐘身上撤下,神色平靜了些,略整衣衫,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黎鐘依舊趴伏在桌上,臉色慘白,渾身打顫,像要斷氣似的大口喘息,懸空的雙腿裸露,濁液沿着腿根緩緩滑落。
那只瓷瓶依舊穩穩當當地站立着,恰好立在黎鐘的額前不遠。
黎鐘翻着眼盯住它,目光仍有些渙散,嘴角揚起,嗓音低啞:“你可真夠好笑的。”
魔域邊界。
大街上到處吵吵嚷嚷,醉漢從酒館內撞出門,沒跑幾步,被人掄起酒壇砸倒,頭破血流。對面的歌樓上,尋歡作樂的身影毫不避人,淫詞穢語從大開的窗口傳出。
李識微改頭換面,衣着面容皆不起眼。倚靠在酒館二樓的窗邊,街景盡收眼底,他面無表情地想到,幸好沒讓小雲來這兒。
桌對面的酒客已經喝高了,口無遮攔:“那個魔尊,只會窩裏鬥!他手上的人命,怕是魔教的比正道的還多!”
“哦?那怎麽沒人反他?”李識微随口接了一句。
“誰敢啊?不要命啦?你不知道他是怎麽坐上那個位子的?”
酒氣撲面,李識微不動聲色地坐遠了些。
這酒客渾然不覺,壓低聲音繼續說:“當年堕魔崖上九千九百級臺階,階階染血,三天三夜的大雨都沖不幹淨,上一代魔尊的腦袋被他從最高處扔下來,還有誰敢觸他的黴頭?”
“嗯,确實吓人。”李識微點頭附和。
對方醉得搖搖欲倒,李識微換了個話題:“你可聽說過……斷指?”
“斷指?是有這麽個人啊,一個小老頭,長得跟瘦猴子似的,右手食指斷了。”酒客揚手比劃兩下。
“他這個人啊,好色好賭。早些年練個什麽秘法把下面練壞了,如今就剩個賭了。”
“他仇家衆多,斷然不敢抛頭露面,你要找他,就去那犄角旮旯的小賭坊碰碰運氣呗。”
得到了足夠的情報,李識微起身離開:“謝了。”
酒客已然醉倒,趴在桌邊呼呼大睡,一覺醒來,他昏昏沉沉地起身,沒走幾步,被兇悍的老板娘一把拽住:“幹什麽?想吃白食?”
“這,這賬不是付過了嗎?”酒客轉頭看向窗邊李識微落座的地方,那裏卻是空空如也,沒有任何痕跡。
“就你一個,誰付過了?”老板娘目露兇光。
酒客完全不醉了,臉色變白變綠又變紫,發出慘叫:“有鬼啊!”
夜色漸深,街邊的大小賭坊依舊熱鬧非凡。
李識微在街上悠悠踱步,最終走入門樓最氣派、最熱鬧的一家。
賭坊內寬敞明亮,人頭攢動,嘈雜不堪。賭桌旁有人哭,有人笑,還有人出老千被抓住,直接被按在桌上剁了手指,血流了一地。
李識微跨過地上的血泊,在一張賭桌前停下,看看左右,把一個沉重的布袋子放在桌上。
袋口沒紮緊,黃金的色澤露了出來,旁邊幾人的眼神頓時直了,打量着李識微這個生面孔:“想玩什麽?”
李識微的動作有些拘謹,眼中滿是清澈的愚蠢:“最簡單的是哪個?”
“猜大小。”
“好。”李識微從袋子裏掏出一塊金錠。
被這金錠吸引,旁觀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幾局下來,李識微表現得像個拙劣而冒失的新手,運氣也不怎麽樣,輸多贏少,手邊的袋子很快癟了下去。
他追悔莫及,連連擺手,提起袋子就跑:“不玩了,不玩了。”
人傻錢多的冤大頭怎麽能放過呢?幾人攔住他的去路:“哎,急什麽,信不信下一把就翻盤?”
“可是我沒多少金子了。”李識微被說動了,猶豫不決。
“那就拿別的來賭,什麽都行!”
經此提醒,李識微想起了什麽,往身上摸了摸,找出一顆藥丸似的東西:“這個好像叫……固元丹。”
衆人的目光凝聚其上,懂行的人一眼看出,這顆固元丹是極其難得的上品。
被注目片刻,李識微似乎覺得舍不得,把手往回縮:“算了,我換一個。”
正在此時,他的手臂被猛地握住。
一個氣宇軒昂、身材強壯的男子盯着他:“就賭這個。”
李識微本就輸得垂頭喪氣的,此刻低垂的目光迅速掃過這名男子的十指,它們看起來毫無缺憾。
李識微卻不再動作,唇角微不可察地揚起:“那……能不能換個玩法?”
“換成什麽?”男子坐到賭桌對面。
“直接猜點數吧。”李識微也坐回座位,表情誠懇。
此言一出,旁邊幾人齊刷刷地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向他。
男子嗤笑一聲:“找死。”
沐浴着衆人的目光,三顆骰子被扔進漆黑描金的骰盅。圍觀者均屏息靜立,一時間,賭桌上只有骰子丁零當啷的搖晃聲。
砰地一聲悶響,骰盅蓋于賭桌中央,靜止不動。
男子伸長兩臂撐在桌邊,自信滿滿,張口就來:“九點。”
“一,五,三。”李識微向後靠在椅背上,神色平淡,不再有任何局促之态。
骰盅掀開,果真分別是一點、五點與三點,桌邊頓時響起聲聲驚嘆,看向李識微的目光變了許多。
男子臉色微變,扯起不服氣的冷笑,而李識微無動于衷,依舊平靜而從容。
下一輪正要開始,李識微忽然喊停:“再加兩顆吧。”
對面男子的眼睛瞪得像銅鈴。
五顆骰子搖過,晃動聲倍加雜亂,再次置于桌上。
男子的話語有了幾分遲疑:“……十七點。”
“三,五,六,二,三。”李識微接着報數。
骰盅再次揭開,李識微所報的點數分毫不差。桌邊驚呼贊嘆不絕,男子的額上滲出冷汗,極不情願地将先前贏來的金錠推了過去。
第三輪、第四輪……李識微從未失手,勝負愈發明顯,圍在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多,原本空空如也的手邊,也堆起一座小金山。
輪到男子一窮二白了,他滿頭大汗,緊張地攥緊了桌上的絨布,後悔不已。
“沒了金子,就拿別的來賭。”李識微氣定神閑地斜靠着,揚起唇角,語調緩慢,“這樣吧,從下一輪開始,輸一次,掉一次腦袋,如何?”
男子瞳孔亂顫,牙關緊咬。怎麽還有人肩膀上頂着兩個腦袋不成?這明擺着是要他的命!
“好!好!就這麽賭!”旁觀者将賭桌圍得水洩不通,連連高呼,他們根本不在意他人的生死,只想見證一場格外精彩的賭局。
扔進骰盅的骰子已經有九顆了,這一輪,搖晃的時間似乎格外漫長,最終,骰盅重重地落在桌上。
“……九點。”兩個字像是從男子的牙縫裏擠出來。
“順子。”李識微開口道。
無數道目光下,骰盅掀開,是九個一點。訝異聲頓起,男子瞪着眼,猛地一拍桌子,指向李識微:“願賭服輸!”
李識微依舊面不改色,起身望向賭桌,忽然伸手撚起一顆骰子,露出它底部的點數:“怎麽會有兩個一?”
男子的臉色刷白,衆人也紛紛盯住細看。李識微輕輕彈指,骰子上的障眼法霎時消失,幾道微光被趕回男子手上。
其他人明白了,憤怒地指向男子:“你出老千!”
衆人一擁而上,要按住他剁他的手指,正在此時,男子的軀體居然從中炸開,剎那間,賭坊內煙熏霧繞,伸手不見五指,亂成一鍋粥。
李識微站定于煙霧之中,瞥見一抹矮小的黑影,立刻跟上。
燈紅酒綠的街道被抛之腦後,樹影幢幢的幽暗林間,斷指拼了命地向前竄逃,突然,他慘叫一聲,原來是被一根繩子橫空勒住。
這根長繩活了一般,将他直接捆了個結實,又倒吊在樹上。他已經恢複了幹癟瘦小的真容,一個勁兒地扭動掙紮,老樹皮似的一張臉充血脹紅。
李識微也恢複了原本的模樣,背着手,悠哉游哉地踱步而來。
“高人,大仙,尊者,饒了我吧!”斷指一通亂喊,哀哀求饒。
“不急,先回答我幾個問題。”李識微閑話少說,對着他展開一副畫像,還貼心地倒着展開。
“這個人,你可認得?”
畫像上正是應沉慈。斷指似乎有印象,咽了咽口水,目光躲閃,猶豫着沒有作聲。
綁着他的繩子猛地勒緊,五髒六腑都要被擠出來了,他連忙慘叫:“認得!認得!”
“他他他是個正道修士,當初撞見我時金丹受損,修為大減,他救了我一命,我就把自己的秘法教給他了!”斷指竹筒倒豆子一般交代出來。
“自己練成這副模樣,還教他?”李識微冷笑道。
“死馬當活馬醫嘛,他當初那副模樣,失去修為比要了他的命還難受。”
“我念他救命之恩,還白送他一個爐鼎呢!”
李識微眯了眯眼:“什麽爐鼎?”
“一個,一個小半妖。”斷指結結巴巴的,“他早死的娘是條雜毛狐貍。整整一半的妖族血統,還學了些禦魔之術,夠難得了。”
“該說的我都說了,別的我真的不知道了,求求您,高擡貴手,大發慈悲,饒我一命吧。”他哀求着。
李識微無動于衷:“随我去天行宗指認那人,我就把固元丹給你。”
斷指一愣,似乎才反應過來:“你是正道之人?”
李識微略揚眉梢,冷着臉:“不像?”
“像,像,太像了!”
天行宗,長晴峰。
暮色降臨,潇潇竹影下,雲落終于停劍。并指撫過莫追劍明透的劍身,他輕輕嘆了口氣。
看書無聊,習字無聊,練劍也無聊。從前師尊在的時候,怎麽沒覺得長晴峰這樣大、這樣空呢?幹脆明日還去碧丹峰學醫吧。
他收劍在手,随意漫步,不知不覺間,居然走回了李識微的寝居。
這裏也算是他的半個寝居了,反正此刻只有他一人,雲落徑直推門而入。
一切陳設經年如舊,床榻上還放着他蓋過的薄毯,甚至沒疊起來。
或許是因為最近實在太累,雲落很沒形象地直接趴了上去,滾了兩圈,神思放空。
薄毯上似乎留有師尊的氣息,雲落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吸到一半,他猛地停住,險些被這口氣嗆到——這是在做什麽呢?
臉上遲鈍地發熱,雲落用毯子把自己裹起來,掩耳盜鈴似的縮進床榻最裏面。
他試圖想些別的——近日,他時常與應沉慈相見,似乎已經取得了信任,甚至跟黎鐘都熟絡起來。
可是,這份信任與熟絡都流于表面,他沒能發現對方的破綻,只隐隐發覺,黎鐘與應沉慈的關系很深,并且對他暗藏着莫名的敵意。
想想也是,上一世身在極夜峰都沒發現真相,更何況如今只在外部接觸。應沉慈這樣極端自利的人,哪怕交出了一點點信任,也不會洩露任何有關自己的惡事。
雲落又嘆了口氣,伸手揉了揉兩邊臉頰。每次遇見極夜峰那兩人,都演得他內心作嘔,臉都笑僵了。
他這邊暫無進展,師尊那邊呢?現在如何了?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呢?
要不發個傳訊符問問吧。這般想着,雲落裹着毯子滾動着翻了個身。翻到對着床外時,他頓時定住,揉臉的手都忘了拿下來。
李識微站在床邊,忍俊不禁,終于出聲:“小雲,你這是在做面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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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是分到兩章的,但還是讓師徒倆盡快相見了(?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