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 暫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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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在一處無人的渡口停泊,再往前不遠,就是天行宗的地界。
岸邊葦草茂盛,在微風中密密相依。李識微叮囑道:“不是讓你悶在長晴峰不出去,只是切記萬事小心為上,不可輕舉妄動。”
“如今尚未知曉,那個應沉慈是否與魔教有更深的牽扯……前世掌門被害始終是一樁迷案,天行宗內部可能早就被魔尊滲透。”
雲落點了點頭。能夠避開衆人耳目,将黑手伸向掌門,這滲透的程度的确難以估量,可是……
他思忖着開口:“此事未必與應沉慈有關。前世我從他手中逃脫,不久之後就聽聞他當衆入魔、被逐出師門,那時天行宗還一切如常。”
一面說着,雲落蹙起了眉,他的前世如同污濁泥淖,混沌不堪,此刻盡力回想也記不起多少有用的線索,浮現腦海的盡是些……
“不急。”
雲落被喚回現實,擡頭看去,李識微一如既往地從容淡定:“先把他鏟除再說。”
雲落的神情随之舒展,也叮囑道:“師尊這一趟也要注意安全。”
“信不過我?”李識微揚起眉梢。
又在逗他。雲落無奈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李識微輕輕一笑,收斂幾分不正經的神色,“手給我。”
雲落有些茫然,依言攤開手掌。
李識微以指代筆,在其上描畫。覆着薄繭的指腹不輕不重地游走,細微的癢意從掌心直達心底,雲落努力穩住心神。
描畫的是一種符咒,他之前沒見過,看走向像是……“傳訊符?”
李識微收回手,點頭道:“只會傳給我,也一定會傳給我。”
“還有這枚玉璧。”他望向雲落腰間系着的玉璧,還是當年拜師時所贈,“若有危急,我會憑着它找到你。”
“好。”雲落回以微笑,悄悄地、珍重地将手掌收攏。
“那我走了。”諸事交代清楚,李識微簡短道別,轉身離去。
他已經經歷過無數次離別,這一次更是短暫分開,後會有期,再尋常不過。
然而,或許是因為這些年始終與對方形影不離,這頭一回分開竟讓他有些不太習慣。此刻才發覺,他已經許久沒有獨自踏上旅程了。
其實這些年來,雲落從來都不必被當成小孩照顧,不用讓他費心勞神,可如今知曉了前世之事,他更放心不下。
如此想着,李識微不由得回頭望了一眼,這一眼便讓他停住腳步。
雲落仍在原地,安靜地站立着,目送他遠去。清風拂過依依的葦草,也拂過他的衣裳。離得這樣遠,似乎仍能看清他盈盈的目光。
突然望見對方回頭,雲落有些無措,跟偷看被抓住似的。
李識微笑了,遠遠地擺了擺手,示意他回去。
雲落向他牽起唇角,揚手揮了揮,終于轉身離開了。
數日後,碧丹峰。
煉丹房內一片寧靜,彌漫着濃郁的藥香。雲落獨自端坐于案前,一面翻閱醫書,一面留意着清氣袅袅的丹爐。
房門輕啓,五長老悠悠步入,攏着袖子到處打量一番,露出滿意的微笑,注意到丹爐時,蹙起一雙秀眉:“這不是安排給紫蘇的麽?她人呢?”
雲落聽見動靜,起身面向她,行了一禮,答道:“她和慕師弟下山義診去了。”
“這還差不多。”五長老略一颔首。
年輕人立于面前,五長老多看了幾眼——
長得标致人又伶俐,真是惹人喜歡,怎麽就便宜了那個老九呢?跟着老九這麽些年,還是如此的謙遜守禮,出淤泥而不染,不容易啊。
她不禁說道:“當初要不是你師尊拽着不放,我定會留你在碧丹峰學醫。”
雲落笑道:“那弟子在醫術上有不懂的,還可以向您請教嗎?”
“當然。”五長老答得爽快。不是自家的徒弟,像這樣時常過來養養眼也是好的。
“其實,弟子眼下就有一事想要請教……”雲落趁熱打鐵,拿出了自己帶來的兩本冊子,正是那魔教秘法的抄本。
五長老接過冊子,一一讀過,面色逐漸凝重:“這是從哪裏來的?”
“師尊他在宗門外偶然發現的,據說已經失傳了。”
五長老點了點頭,把冊子還給他,嫌惡地評價道:“害人害己。”
“害己?”雲落面露不解,“若有合适且長久的爐鼎,不就後顧無憂了嗎?”
“呵,若真是如此,它怎會輕易失傳呢?”五長老朱唇輕啓,牽起一絲諷笑。
“你還是太年輕,沒經歷過亂世,也沒見識過人心險惡。”她搖頭輕嘆,似在追憶往事,眼中鄙夷的神色更盛,“對于那些有權有勢的奸人,再珍貴的爐鼎也沒什麽難尋的,他們甚至會搜集無辜孩童從小培養。”
雲落臉色微變,默不作聲。
五長老沒有注意,接着說道:“這秘法不止爐鼎難得這一個缺點,本身就極不可靠。”
“什麽吸元術納元術,不如叫偷元術搶元術,偷來搶來的東西,再怎樣化用也不是自己的。”
五長老深谙人體經脈、靈力運轉之道,她作出的論斷十二分可信,雲落洗耳恭聽。
“你既然是劍修,應當明白百煉成鋼的道理。”五長老提醒他。
“練這邪術,只會練出一副紙糊的架子,越高越空。”她繼續譏諷,“也就是如今天下太平,諸君互不相擾,關起門來修煉。要是放在百年前的大争之世,死得比誰都快。”
雲落徹底明白了,聽她言語,又心中一動:“您經歷過百年前的正魔大戰?”
五長老點頭,話語中透出幾分悵然:“是啊,那時候我還年輕着呢。”
“您如今仍是風華正茂。”雲落語氣真誠。
“真會說話。”五長老被逗笑了。
豔若桃李的美人面上,笑意如雲霞飛逝,再開口時,話含嘆息:“只不過啊,模樣能夠青春永駐,心卻未必。”
“大戰之前的天行宗,是什麽樣子?”雲落看她神色,問得有些謹慎。
五長老默了一默,悠悠道來:“那時候沒有天行宗,只有天行山。”
“山上住着一個愛管閑事的道長,最喜歡往山裏撿沒人要的小孩。”
“我就是第五個被撿到的。”講到這裏,她輕輕一笑,淺淡的笑容之下,似乎深藏着許多過往。
“如今的掌門,就是第一個被撿到的?”雲落順着她的話詢問。
“……對。”
“其他的長老也是那時就拜師了?”
五長老搖了搖頭,語調有些低:“蓬山老祖的親傳弟子,只剩下掌門、我、老七,還有你的師尊了。”
“七長老也是……”
“是啊。”她嘆了一聲,“上好的木靈根,最适合學醫,可是後來……灰了心,說什麽将醫術學通也救不了人,閉門侍弄花草去了。”
雲落有些驚訝,正想繼續問,五長老話鋒一轉,總結道:“天行宗不僅僅建立于天行山的廢墟之上,還合并了其他幾個門派,所以被稱為正道第一宗。”
雲落點點頭,由衷感慨:“這些我都沒聽師尊說過。”
五長老微笑:“他來得那麽晚,當然不知道。”
“當初他以師父的名頭找來天行宗,我們都以為是個招搖撞騙的,畢竟,對于我們來說,師父早就不在了。”
“而後看他劍術,才認出的确是師父所授。”
所以誡嚴堂就是那個時候弄塌的?雲落的思路串了起來。
“好了,年輕人要往前看,聊這麽多舊事做什麽。”五長老的神情恢複尋常。
其實關于天行宗,雲落仍有許多想問,但只好作罷。等丹藥煉制完成,他便行禮告辭了。
離開碧丹峰不久,雲落手握自己另外煉制的丹藥,徘徊于誡嚴堂附近的山路上。
終于,他望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下意識地皺眉,又盡力調整好表情。
“師兄。”
應沉慈被輕聲喚住,循聲看去,頓時有些不可思議。
走到雲落面前時,他已經恢複淡然:“師弟尋我有事?”
“沒什麽事。”雲落面帶微笑,小心翼翼地遞出了手中的瓷瓶,“這是我親手制成的,有清熱解毒之效,師兄若不嫌棄……”
“怎麽會嫌棄呢?”應沉慈接了過來,捏在掌心摩挲,其上似乎留有雲落的體溫。
他盯着雲落,笑道:“我還以為你不認我這個師兄了。”
雲落移開視線,看起來有些不好意思,耳根都憋紅了:“當年我臨陣脫逃,沒能實現和師兄的約定,心裏一直很是愧疚,不知該如何面對……”
“其實我早就想來賠禮道歉了,只是師尊他管得有些嚴……”
時隔多年,應沉慈還是喜歡聽見雲落這樣溫溫軟軟的話音,心裏爽快了不少,面上不動聲色:“九長老他現在如何?”
“他閉關去了,沒個三年五載應當回不來。”雲落的語氣似有若無地高興。
應沉慈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待你不好?”
“沒,沒有。”雲落躲閃的目光裏有幾分慌亂,也有幾分委屈。
應沉慈打量着對方,大致有了判斷,心底隐隐起意。
得意之外,他仍然有些疑慮——所以,這些年來,雲落始終不來見面,是九長老從中作梗,而非他本人的意思?
“師兄。”正在此時,雲落擡眸望向他,抿起唇角,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容。
應沉慈愣住。
陡然望來的目光楚楚可憐,欲語還休,其中的笑意如春風乍起,如秋水蕩漾。
應沉慈沉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