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 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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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江水粼粼,小船悠悠蕩蕩。
行的是來時水路,心境卻不複如斯。李識微無心欣賞江上風景,垂眸注視着伏于自己膝頭、猶在酣睡的雲落。
前世……雲落他記得前世?說出那樣的話,他在前世經歷了什麽?
回憶的閘門驟然打開,關于雲落的過往如漩渦一般席卷而來——
最初相遇時,那與稚嫩模樣不符的絕望,夜裏發覺床邊有人的驚恐,對天行宗的抵觸……他還說,想去一個與世無争的地方,不想受人擺布,要好好活着……
零碎的疑點浮現串聯,最終,記憶回溯于昨日提及的功法——其上寫的是煉制爐鼎之術。
李識微的心猛地一沉。
他閉了閉眼,定定地低頭俯視。雲落枕在他的膝上,呼吸勻緩,安然無恙,白皙無瑕的頸邊,發絲被江風撩起,在晨光下顯得透明。
李識微想要伸手将這亂發理順,但只是握緊了拳頭,沒有動作。
所以他當初到底在慶幸什麽呢?他早已來遲,遲得連傷疤都不曾看清,雲落已經将它們藏好,藏在自己明澈的眼眸與溫柔的笑容之下。
雲落蹭了蹭腦袋下的枕頭,緩緩睜開雙眼。忽然,他意識到不對,騰地一下坐起,小船都跟着晃了一晃。
他呆愣地看着面前的師尊,又環視四周,茫然而驚訝。已經天亮了?他喝斷片了?
“頭暈不暈?”李識微似是被他這副模樣逗笑。
雲落搖了搖頭,有些難堪。
他看向船外的江面:“這是要回去嗎?”
“嗯。”李識微簡短地回答。
雲落不再作聲,他無端地感覺到,船上的氣氛有些不對勁。難道……難道他昨夜醉酒,說了什麽,抑或是做了什麽?
心裏咯噔一下,呼吸都變得緊迫,忽然——
“小雲。”
一聲狀似尋常的呼喚,他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雲落遲緩地轉過頭去,李識微目光平靜:“你可還記得自己昨夜說了什麽?”
雲落臉色刷白,渾身發冷。他将自己的心意說出去了?幻境中都堅持到底,竟然因為一口酒……
“一些醉話而已……”口舌好像不由自主,欲蓋彌彰地試圖挽回。
李識微靜默地看着對方。被揭露過往的滋味的确不好受,更何況這過往過于沉重,不堪回首。
他安撫性地揉了揉對方的頭頂,表情溫和:“你說的‘前世’是什麽意思?”
嗯?他說漏嘴的是這個?雲落懵懵地被摸頭,頓時感覺呼吸順暢,可以正常說話了。
李識微的神色坦然而真誠,好像聽到什麽都會相信。雲落望着他,試探着開口:“其實我……已經活過一世,那時我以為自己要死了,再一睜眼,卻是回到了宗門大考之前……”
“是不是很荒謬?”若不是親身經歷,他自己都不會相信。塵封已久的秘密和盤托出,心裏竟然輕松了許多。
李識微直視着他,淺淺一笑,悠然道來:“我只是沒有想到,除我以外,還會有人記得前世之事。”
雲落震驚地睜大了雙眼。從未料想這樣的回答,他不自覺地湊近:“師尊也……”
李識微淡定地點頭,放眼掃視遠處的青山碧水:“倒不如說正是我一手促成的。”
雲落愣愣地看着他,似乎正在消化這突如其來的驚天消息,又等待他繼續道出真相。
李識微回望對方,仍有許多想問。可是每一句問話都要撕開一道傷疤,他不忍心。
罷了,先從自己這邊講起。
“前世我出關太晚,天行宗已經亂了,只聽說,掌門橫死于魔尊之手,屍骨全無。”
當日混亂之景如在眼前,李識微語氣平緩。從前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将這些說與另一人聽。
“而後,正魔再度相伐,天柱傾塌,靈氣殆盡,萬物衆生如堕無間。”
雲落聽得心驚膽戰,默默無言。他前世最後的記憶模糊散亂,只依稀記得地面搖撼、冰窟崩落,原來是天柱塌了?
“那……然後呢?”他忍不住往下問。
李識微嘆了口氣:“既然天柱已毀,我就去将其補上,原本以為能夠挽救一二,結果竟然讓時間倒回,真是……”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真是讓人火大。
填補天柱之事這般随口帶過,雲落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這話的份量。
震撼之餘,他忽然靈光一閃,想起了什麽,無意識地攥緊衣角,擡眼望去:“師尊……是用什麽補上天柱的?”
李識微一愣。這都能猜到?雲落關切而憂慮的目光直抵面前,他默了默,幹脆坦白:“無名劍。”
他語氣輕快,像在談論于己無關的閑事:“當時手邊也沒別的了,總不能拿我的命去補吧。”
雲落暗自咬牙。這和拿命去補有什麽兩樣?
天柱是運轉天地靈氣的樞紐,以自己的本命劍填補,這等同于分去半邊神魂置于日夜不息的熔爐之中,一遍又一遍地經受炙烤磋磨。
這是怎麽受得住的?過往的朝夕相處從眼前閃過,師尊的日常行止那般自然,那般從容,沒讓他看出任何破綻,他什麽也沒察覺。
想到這裏,雲落的心像是也被投入熔爐,疼得厲害。
李識微看着他,輕笑了一聲,伸手點上他緊蹙的眉間:“眉頭松開,為師離斷氣還早得很呢。”
壓在心頭的情緒似乎因這一點變輕了些,雲落捂住自己的額頭,支吾着:“我擔心……”
“放心。”李識微當即打斷,目光坦誠,“我心裏有數,不會有事的。”
“再者說,能重來一次也是好事,對不對?”他的語調揚起。
雲落猶豫着點頭。于他而言,當然是前世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小船悠悠,輕盈地漂游于寬闊江面,卻承載着天地之間最為沉重的隐秘,只有兩人知曉。
“師尊往後打算如何?”總不能坐以待斃。
李識微撐着頭,思忖片刻:“你先回天行宗,我去魔域一趟,探探那邊的風聲。”
這是要分開?雲落頓時不大情願,看向他:“不能帶上我麽?”
……這眼神、這問話,似曾相識。李識微勸道:“正魔兩派劃界而處,兩不相犯。魔域是他們的地盤,不許我們涉足。”
“多一個人就多一分暴露的風險,若是真發現了天行宗的人在魔域行動,會惹出許多事端。”
況且,他要去調查斷指和秘法,而且魔域亂得很,他不願雲落直面那些。
雲落似是被勸動了,垂眸沉默片刻,低聲自語:“那我能做些什麽?”
李識微心頭一軟,想說“乖乖在長晴峰等我”,但沒有出聲。
雲落又擡眼看他:“師尊,我也已經歷經一世,早該獨當一面了。”
李識微失笑:“重來多少世我都是你的長輩,理應護着你。”
雲落不答話,直盯着他。
李識微嘆了口氣,雲落向來乖巧懂事,可一旦拿準了念頭,幾頭牛都拉不回來。
他沉吟了一會兒,最終松了口,如實道來:“你當初給我的那本功法,我查清楚底細了,這次會把它的創始者揪出來。”
雲落蹙眉:“什麽底細?”
李識微拿出那兩卷竹簡,将老板的話簡略複述。
雲落聽罷,臉色白了些,勉強牽起苦笑:“我知道自己被……只是沒想到是因為那本功法……”
斷續的話語泛起陳年的苦澀,還要強作鎮定。這副模樣看在眼裏,李識微的心底再度升騰起一陣戾氣。
“你想報仇嗎?”
雲落愣住。
“想不想殺了他?”李識微繼續問。仿佛只要雲落略一點頭,他便直接飛去下手。于他而言,殺死一個人就像捏死一只螞蟻那樣簡單。
可是雲落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默然不語,蒼白的臉上居然浮起一絲笑意。
“我要他的命有何用。”
他無聲地攥緊手,吐字緩慢而清晰:“我想要……他的罪行公之于衆,想要扯下他那副僞善的面具,讓所有人都看清他的真面目,叫他生生世世都為自己的罪孽俯首。”
一字一句愈發沉重地叩擊心底,戾氣随之煙消雲散。李識微擡手覆于對方捏緊的拳頭,望向面前這雙明亮的眼睛:“我答應你。”
李識微的手掌溫暖寬厚,雲落漸漸放松,向他露出一個發自真心的笑容。
“師尊……”
船上已然恢複平靜,忽地響起一聲帶着試探的呼喚。
“嗯?”李識微回過頭去。
雲落原本已經坐遠了,這會兒蹭過來,似乎仍然不太放心:“我昨夜還做了什麽嗎?”
李識微憋着笑,一本正經:“你摟着為師的脖子不肯放手,還說要給為師當一輩子的小孩。”
雲落的表情僵住,臉不受控制地一點點紅了起來,迅速将自己挪遠:“……這種醉話師尊還是趕緊忘了吧。”
李識微憋不住了,笑出聲:“晚了,已經當真了。”
雲落默默別開臉,又想一頭紮進水裏。他再也不要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