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 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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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黏在她父王那裏撒嬌,從宮人手中接過一盞造型精致的花燈,舉得高高的:“父王你瞧,這是母後陪我做的,上面還有小兔子。”
“做得真好。”國主頗為認真地欣賞了一會兒,笑容親和,眼角的皺紋更加明顯,“這花樣是你母後描的?”
“嗯!我們什麽時候去放花燈呀?”公主搖他手臂,迫不及待。
國主哄她:“要等天暗下來才好看。”
不打擾眼前的天倫之樂,略坐一會兒,李識微和雲落便告辭了。
國主攜着公主起身送行:“仙君慢走。”
兩人慢悠悠地出宮,身邊沒有旁人,唯有繁花似錦,芬芳馥郁。年年歲歲景色如故,只是當年先國主種下的幾株樹苗,如今已經亭亭如蓋了。
李識微望這花樹,忽地輕笑:“他管我叫‘仙君’,他父王管我叫‘臭小子’。”
雲落看向他,他繼續嘆道:“不過,父子倆倒是一個性子,送到眼前的寶物都不饞。”
“師尊和先國主很相熟嗎?”雲落不禁問道。
李識微點頭:“是啊,年少時在這兒待過一段時間,那會兒老國主正值而立之年,後來,我回來見過他最後一面,再然後,就沒來過這裏了。”
所以與下一代,也就是如今的國主顯得有些生分。雲落默默思忖,想起方才國主眼角的皺紋和鬓邊的銀絲,又望向師尊,身姿挺拔,面容英俊,明朗的目光中不見任何風霜。
李識微說罷,也陷入沉默,憶起許久之前的往事。
“臭小子,手放輕些,別給我養壞了!”老國主握着花剪急吼吼地趕過來,生怕李識微突發奇想,給這花苗換個造型。
仍是少年的李識微突然被訓,不想配合了,四仰八叉地往旁邊草地上一躺,抱怨道:“先是當廚子,又是當花匠,這修的是什麽道啊。”
“哦?那你想當什麽?”老國主居高臨下地打量他。
李識微一骨碌站起,目光炯炯,聲音洪亮:“我要當天下第一!”
老國主聽了,哈哈笑了幾聲,沒等對方發作,又略正顏色,悠悠道來:“為一國之首,就要守護一國百姓,為天下之首,就要護佑天下蒼生。”
他拍了拍李識微尚且青澀的肩膀:“連一根草一朵花都養不活,還想當天下第一?”
這話似乎有點道理,但李識微仍不服氣:“那這宮裏的花又和百姓有什麽關系?”
老國主看着他沉默片刻,搖了搖頭,大有朽木不可雕也之意,說道:“這你就更不懂了,哄心上人開心也是頭等大事。”
宮門在身後緩緩合上,沉悶的響聲将人拉回現實。
李識微腳步不停,瞥向身邊的雲落,腦海中仍在回放老國主搖頭的畫面。對于此等事,他至今仍不太明白,還險些昏了頭做出錯事,實在是不該。
暮色降臨,市井燈火愈發明亮,節日氛圍也倍加熱烈。
路上已經有了許多游人,街邊各色攤位雲集,有人雜耍賣藝,有人烹煮小吃,而最惹眼的,還是售賣花燈的攤子,一片璀璨。
小販站在攤位邊大聲吆喝:“各位客官可聽說了?今日清早,那海面上波浪連連,霞光萬丈,祥雲瑞氣久久不散,是大吉大利之兆啊!”
雲落腳步頓住。今日清早的海上,難道是……
他望向李識微,李識微明白他的眼神:“沒錯,是因為你在結丹突破。”
那小販仍在賣力吆喝:“這吉兆可不容錯過,各位客官,買幾盞花燈祈福吧!”
這番話吸引了不少路人,向他的攤位聚攏。
李識微笑了,湊近來壓低聲音:“他們要向你祈福,你給不給?”
“師尊……”雲落臉上一熱,無奈地看了他一眼。
“這位公子也買一盞如何?花燈成雙人成對,來日好結成連理、比翼雙飛嘛。”
循聲望去,一位姑娘手裏捧着花燈,羞赧的笑顏藏在團扇下,她身旁的年輕男子也紅着臉,二話不說掏出了錢袋。
“真會做生意。”李識微由衷地評價,又看向雲落,“你也想要?”
雲落猛地回神,目光閃爍:“入鄉随俗,就當是湊個熱鬧。”
走近貨架,各式各樣的花燈琳琅滿目,叫人目不暇接。貨架旁還貼心地提供了筆墨,供人給花燈寫上祈福的話語。
方才那對小情侶已經挑好了成對的花燈,此刻提着筆咬耳朵,話音含笑——
“你寫什麽?”
“你寫什麽我就寫什麽。”
真是甜蜜。聽覺過于靈敏,竊竊私語一句不漏地傳入耳中,雲落的心裏泛起絲絲酸意。
李識微見他呆立于貨架前,上前道:“挑花眼了?”
身後忽然傳來聲音,雲落一驚,連忙點頭,又回頭問道:“師尊有喜歡的嗎?”
李識微掃視的速度很快,從他身後伸手,點了點最高處的一盞:“這個如何?”
雲落擡頭仰視,那盞花燈由雪白的絲絹制成,層層疊疊的花瓣如瓊堆玉砌,其間以水色點綴,少了一分孤冷,多了一分溫柔。
他踮腳将其取下,端詳片刻,欣然颔首,從旁邊取來一支筆。
“要寫上什麽?”李識微好奇地湊近。
雲落尚未落筆,不自然地伸手遮住,小聲道:“不許看。”
李識微失笑,通情達理地站遠:“好,我不看。”
寫好之後提着這花燈去付賬,小販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游移,語氣有些意外:“兩位只買一盞嗎?”
“啊,對。”雲落趕忙遞錢。
“第二盞半價哦。”
“不必了!”雲落疾步離開,生怕對方為了推銷又說出什麽不得了的吉祥話。
李識微跟在他身邊,偷偷瞥見他泛紅的耳垂,有些想笑,也有些不好意思。看來,幻境之事給他這乖徒弟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陰影,真是罪過。
夜色濃郁,游人如織,大多是其樂融融的一家幾口,或是成雙成對相伴相依的情侶,手提花燈,面帶喜色,笑語歡聲不絕于耳。
雲落走在人流之中,望着四周街景,又瞥向身側并肩而行的李識微,神思不由恍惚——
如果此刻仍在那幻境之中,他們會如何呢?師尊會親昵地牽起他的手,同他說悄悄話,甚至将他摟在懷裏嗎?
真是癡心妄想。他在心裏苦笑,盡力打消這些不該有的念頭。
忽然,肩頭一暖,李識微伸臂将他攬近。
師尊的氣息迎面而來,雲落的心猛地一跳,身後傳來陌生人的道歉聲——原來他光顧着亂想,差點被撞到。
李識微很快松了手,雲落仍有些暈眩。罷了,幻境還是不要成真為好,突然這麽一下他已經遭不住了。
人流漸急,似乎是要去河邊放花燈,李識微看雲落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問道:“怎麽了?”
“……人太多了。”雲落低聲支吾。
李識微見狀,想了想,忽而神秘地一笑:“帶你去個好地方。”
兩人順着河水往前,路過一家酒樓,李識微熟門熟路地進去,買了幾壇酒出來,拎在手裏向雲落晃了晃:“桂花釀,我以前經常來喝。”
那大概得是幾十年以前了,雲落擡頭看向酒樓的老字號招牌。
繼續向前,兩人離開了喧嚣的城區,在郊外的林間穿行。四下清幽無人,雲落手中的花燈散發着唯一的光亮。
未走出多遠,眼前豁然開朗。河面變得寬而平緩,流水潺潺,即将彙入大江與海洋。
岸邊幾塊巨石,被日夜不息的河水沖刷得渾圓,李識微走上去随意坐下:“這樹林密了些,水位也下降了不少。”
“我上次來,河水能淹到這裏。”李識微指向巨石某處。
雲落在他身邊坐着,低頭仔細觀察,腳下的石塊上有幾道陳舊而斑駁的劍痕,還被纂刻了什麽。
“長溝流月去無聲……”雲落将其讀了出來。
李識微笑了笑:“當初同游的朋友裏,有人喜好舞文弄墨,喝醉了刻下的。”
當初幾名少年來此,望這河水浩蕩東流,映月華千裏,再加幾壇桂花釀下肚,頓時感慨無數。如今看來,多少有些為賦新詞強說愁了。
時移世易,此刻不見當年友人,也不見當年明月,取而代之的是滿天繁星璀璨,河水清淺,細碎的星光随波逐流。
雲落望着身邊人,問道:“師尊會想念以前嗎?”
李識微神色淡然:“偶爾會想,但不會一直念着,人要是沉溺于過往,就看不見将來了。”
雲落心中一動,由衷道:“我也這麽覺得。”
李識微看他似乎深有所悟,不禁莞爾:“你有多少過往?”
雲落回以微笑,沒有作聲。在師尊眼裏,自己的過往也就十幾年光陰,大多都在長晴峰度過,跟師尊的比起來,不值一提。
夜風輕拂,樹影婆娑,眼前漸漸明亮。擡頭看向河面,無數的花燈正順流而下,遠道而來。
此處河水較淺,河底多有亂石,各色花燈在此徘徊留滞,擁簇成一片亮眼的花海,與天上銀河遙遙相映。
雲落見此情景,提起自己的花燈,從巨石上跳下,步入水中。
他腳步輕盈,涉水遠去,走入花燈之中。星空之下,柔和的光暈渲染了随風拂動的衣裳,身影都變得朦胧。
李識微目不轉睛地望着,随手開了一壇桂花釀,頓時酒香四溢。
熟悉的酒香帶人回到過去,那時那人喝醉了酒,詩興大發,站在巨石上吟詠頓挫,左一句“美人如花隔雲端”,右一句“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身邊的其他朋友中,有人聽不懂,過來向他請教:“哎,李識微,什麽叫‘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啊。”
那時他是怎麽回答的?李識微拎起酒壇飲了一口。他好像忘了。
雲落在河中站定,望着周圍一片光華,擡手撚訣。
河水随之湧動,圍繞着他淩空而起,攜着星星點點的光芒,親吻他的衣擺與發絲,随後,托舉一盞盞花燈,送往江水,以及更遠的大海。
他自己的花燈也在此刻脫手而出,彙入其中。從遠處看去,像是點點繁星落入人間,帶着無數人的祈願,湧向無盡的遠方。
雲落的身影被照亮,這光芒又漸漸淡去。他轉身欲回,發現師尊在看着他,于是立于水中揚起唇角,微笑致意。
李識微喝酒的動作頓了一下。
雲落坐回巨石上,看向手邊還未開封的幾壇,面露好奇。
李識微欣然準許:“你也到了可以喝酒的年齡了。”
雲落拿起一壇打開。他從沒喝過酒,這一世沒機會,上一世不敢碰,怕裏面摻了迷藥。
只嘗了一口,他便明白為何師尊過了幾十年還記得。桂花的清甜與酒水的醇香糅合,回味無窮,讓人難以放下。
李識微望着恢複尋常的河水出神,忽然,他覺得有些不對勁,轉頭看去。
只見雲落默不作聲地抱着酒壇,兩頰酡紅,眼神迷蒙,一頓一頓地打瞌睡。
李識微愣住,忙把酒壇搶過來,裏面居然已經見底了。
“你把它當成糖水嗎?”他又無奈又好笑,豎起一根手指,往對方眼底晃了晃,“小雲,這是幾?”
雲落聽見師尊喚他,努力打起精神,對着面前的手指眨了眨眼睛,好像看不清,于是伸出手,上下摸索。
“一。”他仰頭看向李識微,很有底氣。
“真不錯。”李識微誇獎他,反手把他亂摸的手握住。
這麽些年了,他頭一次見雲落這樣呆,忍不住問道:“……你在那花燈上寫了什麽?”
雲落沒有答話,好像被這個問題難住了,歪着頭艱難地回想。
罷了,探聽秘密不好,李識微決定換個話題,正要開口,雲落猛地探身,向他湊近。
李識微随之定住,這面對面的距離實在太近,甚至能感覺到對方的吐息。
靠近的氣息裏摻雜了桂花釀的清香,熟悉又陌生,無端地誘人迷醉。
雲落與他對視,沉默而專注,原本澄澈的眸光,此刻蒙上氤氲水霧,其後似乎深藏一個無辜的陷阱。
他忽地眼眸一彎,水霧蕩漾,揉碎了碧波潺潺銀河杳杳,低聲輕笑:“你猜?”
李識微下意識地伸手,想要遮住這雙眼睛,最終只是摸了摸他的頭頂:“你以後可不能随意喝酒。”
“好。”雲落認真地答應。
他有些支撐不住了,于是順着這個距離跌進李識微的懷裏,斜坐在腿上,手臂勾住脖頸。
李識微沒法推開,還得提防他亂動摔倒,只好伸手攬住他。
在幻境裏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似的,這會兒怎麽主動往人懷裏蹭呢?小時候不肯撒嬌,終于有機會解放天性了?
李識微幽幽嘆了口氣,反正他現在不怎麽自在了,真是風水輪流轉。
雲落不知他所想,只覺得臉頰燙得厲害,将其貼緊李識微的肩窩,喃喃低語:“如果我還是小孩就好了……”
帶着熱意的吐息挨着脖頸,發絲也輕輕撩過,李識微坐得像一尊老佛,拍了拍手下的背,好言好語:“在為師這裏,你可以永遠是小孩。”
“……不要。”雲落毫不領情,兩個字像在賭氣。
前言不搭後語。李識微不跟小酒鬼鬥嘴,摟着他不說話。
“又有好多花燈。”雲落試圖起身。
“那是天上的星星。”李識微淡定地将他按回去。
“哦。”雲落把手放回李識微的肩膀。
終于,懷裏安靜下來,雲落似乎睡着了。李識微随之放松。
“師尊……如果我……”輕輕的呓語響起。
睡着了都不安生?李識微無奈地揚起唇角,低頭看去。
雲落陷于昏睡中,抓着他的衣襟,眼底泛紅,眼睫輕顫:“如果我……能在前世遇見你,該多好……”
李識微的笑容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