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 莫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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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識微回頭望向雲落,神色複雜,少有地顯出幾分嚴肅。
當初深夜林中初見,至今猶在眼前。那般弱小的身軀,深藏着似乎能将其壓垮的苦楚與絕望,又顯露出世間難得的天資與韌性,因而,讓歷經前世浩劫的自己眼前一亮。
而後長晴峰上數載,雲落印證、甚至超出了他的期待。日複一日,林間刻苦練劍的身影逐漸抽條挺拔,仰望而來的目光始終真切而清澈,其中的陰沉死氣消散,會毫不保留地向他露出笑容。
是自己一天天看着長大的徒弟,他居然生出了那般荒誕念頭,難怪當時的雲落一副難堪模樣。
還好沒再多說什麽,也沒做出更加越界的舉動,否則……
“在這兒幹杵着做什麽?”老板忽然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
李識微定了定神,想起另一件事:“你先前提到的功法……”
“啊對,我找着出處了。”
兩人離開這裏,走到另一個房間,老板從櫃子裏翻出兩卷竹簡,置于桌上,看上去十分陳舊。
“你當初托我查的這本功法,前半部分的确是由天行宗的內門功法改編,而後半部分,出自這裏。”老板伸手點了點其中一卷竹簡。
“這兩卷合起來,是一種魔教秘法,早已失傳了。”
李識微眉頭一皺。
“先說這一卷,它叫吸元術,修煉者無需根基、不論正魔,只要練成此術,就可吸取他人靈力。”老板一改平日大大咧咧的模樣,表情認真,透出幾分嫌惡。
李識微面無表情:“各人靈力不同,強行引入體內,只會相互沖撞,甚至爆體而亡。”
老板點了點頭:“所以這秘法要緊的是第二卷 ,納元術。”
“這納元術更加狠毒,要将一人煉作爐鼎,與其交合,從而将吸入的靈力理順洗清,徹底收歸己用。”
“這秘法的好處在于,只要尋到合适的爐鼎,任何靈力都可吸取,哪怕正道修士練了,也不會有絲毫魔氣,一身修為渾如天成。而那爐鼎自然是永無天日,等着油盡燈枯了。”
“你給我的功法裏面,正是摻了這煉制爐鼎之術。”
老板看向李識微,随之一驚,顫顫巍巍道:“手松開,把殺氣收一收,我這桌子可貴着呢。怎麽?有誰練這功法,被煉成爐鼎了?”
李識微擡手揉了揉額角,低聲道:“沒有。”還好沒有。
輕描淡寫的兩個字仍有幾分壓迫感,老板不禁縮了縮脖子,暗自驚奇,這副動怒的樣子真是少見,上一次好像是因為他師父……
不論怎樣,老板趕緊出言安撫:“你放心,這秘法兇險得很,應當沒誰昏了頭去練它。”
“它對爐鼎的要求甚高,要有妖族血統,還要足夠的天賦,我這樣的都不行。”
“不過,再好的爐鼎也經不起折磨損耗,終究活不過這秘法的修習者,修習者想要維系自身修為,就得另尋更為上乘的爐鼎,否則,輕則前功盡棄,重則走火入魔。”
“這秘法的創始人,名號斷指,據說都遭到反噬,僥幸逃得一命。”
“這個斷指現在何處?”李識微開口詢問。
老板聳肩攤手:“誰知道呢,他仇家衆多,因此東躲西藏,上次有人見到,好像是在魔域邊界。”
李識微點了點頭,陷入沉默。忽然,他将桌上的東西盡數收去,低聲叮囑:“不必告訴他。”
“誰?”老板頓時摸不着頭腦。
門外腳步聲漸近,虛掩的房門被輕叩兩下,雲落推門而入。
老板明白了,打量一番來者,笑道:“先前沒看清,這突破了就是不一樣,煥然一新啊。”
李識微也面露微笑。
看來這不是他一人的錯覺,眼前的雲落說不上哪裏變了,只讓人覺得通身的氣質倍加卓絕出塵,見之忘俗。
老板搓了搓手:“那把劍呢,讓我開開眼。”
雲落召出長劍。劍光明澈,盈盈中湧動着無限生機,又無比淩厲,仿佛天地萬物都難以阻滞。
“這可真是世間罕有,比得上你師父的那把了。”老板贊嘆不已,“對了,還沒起名吧。”
“師尊……”雲落望向另一邊。
李識微明白他的意思,說道:“這是你的劍,理當由你自己取名。”
雲落點了點頭,垂眸沉思,腦海中,兩世過往如雲煙飛掠,一直到昨日幻境中,師尊的“無名”。
握住的劍柄上緩緩浮現二字——“莫追”。
李識微輕輕一笑:“好名字。你的劍意快而利,的确難以追及。”
老板卻反常地保持沉默,他被自己方才的話勾起疑惑,目光移到李識微那兒,臉都皺了起來。
他忽然出聲:“你的無名呢?昨夜在海裏都沒見你出劍。”
李識微突然被問,眨了一下眼:“沒帶。”
“沒帶?”老板驚愕地瞪大雙眼。
“我留着鎮守長晴峰了,是不是,小雲?”李識微面色如常。
雲落一愣,有這回事嗎?但依舊下意識地附和:“是。”
老板一臉不可思議,感嘆道:“你從前把那無名劍看得比命根子還重,恨不得時時刻刻抱着,居然會有撒手的一天。”
“這都過去多少年了。”李識微的語氣雲淡風輕。
他又看向雲落,改換話題:“今早海面上的波動被碧海國望見了,國主派人來問清情況,邀我們進宮一敘。”
雲落正要将莫追收回,此刻握緊劍柄:“要将萬木髓還回去嗎?”
李識微笑了:“已經是你的本命劍了,你難道舍得?他若想要,大不了另找件寶物給他。”
這副闊綽做派真令人牙酸,老板擺了擺手:“我就不去了,今日是萬花節,游人多,指定能賺不少錢。”
兩人離開黃金島,走入碧海國的街道。
果然,到處一派節日氛圍,過往的行人大多衣着嶄新,歡聲笑語,街邊的酒肆茶館挂起彩綢,裝點着各色鮮花,清香散入風中。
雲落好奇地四處張望,身邊忽然傳來聲音:“抱歉。”
他轉頭看去,李識微望着他,目光誠懇:“那個時候,是不是吓着你了?”
雲落腳步一頓。師尊果然記得幻境裏的事。可是,為什麽要道歉?
他垂下視線:“師尊不覺得我冒犯就好。”
“怎麽會呢?”李識微笑了笑。
既然記得幻境,那麽……未走出幾步,雲落擡頭看去:“師尊可聽見大妖消失之前的那些話了?”
從聽見的那一刻起,他便莫名地倍感不安。據說有些大妖神接天地、通曉古今,那些玄之又玄的話語,到底是詛咒,還是預言?
“聽到了,想必是它不滿萬木髓被搶走,所以胡扯幾句咒我們。”李識微的語氣随意得很。
他低頭看去,瞥見雲落的神色,于是撫上對方的發頂,緩聲道:“為師能有今日,靠的就是不信命,不聽那些胡言亂語。”
他與雲落對視,眼中似乎藏有深意,笑容依舊從容淡定:“天意也不奈我何,你信不信?”
雲落愣愣地看着他,随即展顏一笑,衷心道:“我信。”
這一頁就這樣輕輕揭過了。
宮門巍峨,內外皆有衛兵把守,兩人被恭恭敬敬地請了進去。
令雲落意想不到的,宮牆以內并不顯得莊嚴肅穆,朱樓碧瓦之間,到處花團錦簇,姹紫嫣紅,一派生機勃勃的繁盛景象,顯然被人精心設計養護。
“碧海國的人都這樣愛花。”芬芳沾衣,雲落環視四周,想起一路走來的景色。
李識微點頭道:“尤其從上一代開始。”
“這滿宮的花都是先國主年輕時為他的發妻種下的,自那以後,民間種花賞花的風氣更盛,讨一個夫妻恩愛、家業興旺的彩頭。”
雲落會心一笑:“原來如此。”
踏入大殿之中,一位身着華服的中年男子已經在此等候,見了二人,起身行禮。
這位可是一國之君,雲落連忙跟着師尊回禮。
落座之後,李識微将來龍去脈簡略講了一遍,總結道:“萬木髓我就不還你了。”
國主聽了,笑容和藹:“這是哪裏的話,這寶物原本就是我國暫代保管,如今便是物歸原主了。”
“哦?我原本還想再送你一件。”李識微對他的态度似乎并不意外。
國主擺手道:“更是不必,我這小小的凡間國度,要仙家的寶物有何用呢?仙君肯再次到訪,足夠讓此處蓬荜生輝了。”
李識微笑而不語。
正在閑談,殿外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回頭看去,殿門旁藏着一個小小的身影,羊角辮和花裙擺露了出來。
國主笑了,喚了一聲:“囡囡。”
“父王!”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樂颠颠地跑了進來,直接撲進國主懷裏。
“這是兩位仙君。”國主向她介紹。
“見過仙君。”小公主起身,一板一眼地行了個禮。
公主人小膽子大,一點也不見外,圓溜溜的眼睛望向雲落:“仙君哥哥長得真好看,比畫上的仙子還要好看。”
雲落猝不及防地被誇獎,愣愣地:“謝謝。”
李識微突然斜過來搶話:“怎麽不誇我好看?”
公主看向他,這副人高馬大坐沒坐相的樣子,往自己的父王那裏縮了縮:“您……長得像畫上的門神。”
“咳。”雲落一時沒忍住笑了出來,連忙以咳嗽掩飾一二。
李識微默默在座位上坐穩,不跟小孩子一般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