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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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得來麽?”李識微向籠中伸出手。
雲落搖了搖頭:“他們把我的腳擰脫臼了。”
李識微回頭掃視一眼。
這一眼淡淡的,像一溜絲滑的大耳刮子,将嘻嘻哈哈看熱鬧的幾人扇得目瞪口呆——
什麽情況,這小妖,方才還你死我活寧死不屈的,這就開始楚楚可憐地吹耳邊風了?
而接下來的一幕更叫人下巴砸地,只見李識微直接俯身,将雲落攔腰抱起。
雲落也是一驚,但沒掙紮,順理成章地搭住了對方的肩。
“小雲。”
耳畔撲來熟悉的笑音,雲落愣愣地轉頭看他。
手裏的份量輕飄飄的,李識微笑道:“名字挺合适。”不僅合适,而且念起來格外順口。
雲落默默不語,也不理會旁邊幾人精彩紛呈的注目禮,任由李識微抱他離開。
直到回到房間,李識微才松了手,将他放在床上,回身關門,又在他身前蹲下,握住露出的一截腳腕。
先前被潑墨似的長發與破布遮掩,直到抱住才發覺,手掌下的一寸腰軟而窄,此刻這腳腕也是,一握還有餘。
“這裏?”李識微擡眼問他。
雲落點頭。
“忍着點。”話音剛落,李識微略一使勁,将脫臼的關節複位。
頭頂傳來一聲短促的輕哼,再沒別的聲音。李識微起身,發現對方依舊盯着他看,不禁笑道:“我臉上有花嗎?”
四下再無旁人,口中也無堵塞,雲落終于試探着開口:“您……你不認得我了,對不對?”
李識微覺得莫名其妙,直接反問:“我應當認得你麽?”
意外地,這話剛出口,竟如回旋镖一般觸及心底,激起星星點點的迷惘。李識微皺了皺眉,不再說話,端詳着對方。
雲落一顆惴惴的心徹底沉下。怎麽會這樣,他還清醒着,師尊卻被幻境迷惑了。
他還記得與師尊、老板一同在黃金島底部,他被那顆妖丹吸引,一時失神,跌入海中。
那時他像墜入無底洞一般,心神恍惚,直到險些被蠕動着的巨大附肢吞沒。
滿眼漆黑,腳下不穩,他不知自己身處何處,出劍都找不到方向,唯有詭異的聲音斷續傳來——
“你是……為何來此……還不到時候……就快到了……”
這聲音像在遙不可及的遠方,又像直接從腦海中響起,像一人低語,又像千千萬萬人齊鳴。
他的意識又要沉淪,就在此時,眼前炸開熾烈的火光,周遭終于明晰,海水翻湧,怪物現形,師尊向他伸出手——
然後他們陷入了幻境。
雲落此刻坐在幹燥整潔的床上,室內明亮而安全,李識微正凝視着他。仿佛那些翻騰的海水和怪物才是一場荒謬的夢。
不對,不是這樣。雲落悄悄握拳,手指掐進掌心。當下清醒的只有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動搖。
眼前的俊朗面容,他再熟悉不過,可投來的目光卻含着陌生的探詢,雲落心裏一酸,突然很想莽一把。
“你應當認得我的。”他與李識微對視,恨不得就這麽将自己的記憶由視線傳達過去。
李識微依舊不發一聲。如此對話,像在拙劣地套近乎,可這雙眼明澈而真摯,似乎表達的是千真萬确的事實,沒有任何虛情假意。
雲落見對方如泥雕木塑一般,索性一鼓作氣,傾身向前:“這裏是幻境。”
李識微一愣:“你說什麽?”
“你名叫李識微,道號燭明。”
“……那幾人對你說的?”李識微的表情微不可察地冷了幾分。
“那些人都是假的,這座船也是假的。”雲落不肯退讓,語氣愈發急切,“桃源號,不,黃金島早就靠岸了,我們今日剛從碧海國登上。”
“你知道自己是李識微,可還記得這名字是誰取的?”
“你還是天行宗的九長老,長晴峰上的一切,都不記得了?”
“你若是把此處當真,不如好好回想自己的過往,我不信這幻境能——”
雲落的話語戛然而止。
壓迫感如高山傾倒于面前,他心跳猛烈,被迫仰頭,睜圓了雙眼,注視着忽然逼近的人。
李識微張開五指,手掌托起他的下巴,掐住臉頰,居高臨下的目光來回審視,少有地失去溫度。
陌生者揭露隐私是一種鮮明的挑釁和冒犯,而其餘不知所謂的話語又像錐尖刺入腦海,讓人有些煩躁。
指腹觸感溫軟,仰起的脖頸纖長白淨,頸邊的脈搏在指邊急促地鼓動,昭示着被掌控者此刻并沒有表面這般冷靜。
李識微維持着動作,緩緩牽起唇角,又向窗外瞥了一眼。暮色降臨,煙波茫茫,海天一色的陰沉。
“深夜的大海,黑得沒有一絲光亮,看得久了,就如同墜入無底深淵,有人會因此發瘋。”他笑容溫和,目光如炬,語氣像在講鬼故事。
“不過,我還是頭一次見到瘋得這麽理直氣壯的。”
腦海中的疑雲迷霧發了瘋一般暴漲,而李識微面上不顯,只輕輕松手。
禁锢與壓迫頓時解除,雲落的身子抖了兩下,低下頭,伸手觸上自己的臉龐。
室內過于安靜,李識微來回踱了兩步,再開口時語氣變得平常:“說起來,我救你回來,還沒聽見一個謝字呢。”
“……你說過不必太客氣的。”雲落的聲音小了許多。
李識微揚眉,這的确像是自己會說的話。
雲落仍然低着頭,揉着被捏疼的臉頰,很是沮喪。他早該知道的,師尊不會輕信他人,也不會随意懷疑自我。
這麽多年了,師尊待他素來體貼親和,一句重話、一次冷臉都未曾有過。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會有被橫眉冷對的時候,這種經歷,無論如何也不要發生第二次。
雲落雙唇緊閉,心窩裏像被一股腦兒倒進各種調料,又酸又苦,甚至生出一絲幽怨。
他明白是布下幻境的大妖從中作梗,可是,不久前還像個蓋世英雄一般斬斷海水伸手來救他,怎麽突然翻臉不認人了?
想到這裏,雲落擡頭望了對方一眼。
這恰好被李識微看見。
悠閑踱步的節奏突兀地亂了幾拍。李識微向來自認為行得端走得正,沒做過虧心事,此刻卻破天荒地莫名心虛。
看這眼神,自己不像是金風玉露一相逢的救命恩人,倒像是始亂終棄的負心王八蛋。
他在雲落面前站定,語氣變得更加和緩:“你若想要我信你……你是誰?”
“……我的名字其實是雲落,墜落的落。”
“哦。”李識微點了點頭,表示洗耳恭聽。
除此以外,再無反應,好像對此沒有任何印象。雲落突然不想往下說了。
對方突然變得守口如瓶,李識微只得主動說道:“妖總有個原形吧,變回去讓我看看?”
雲落面無表情:“我生來就是這副模樣。”誰知道幻境為什麽給他安了這麽個身份。
“哦……是有一種人形海妖,據說聲可誘人,淚能化珠。”李識微向他一笑,“哭一個?”
正事一點沒想起來,那股子作亂的勁兒倒還在。雲落望着這熟悉的笑容,無奈地嘆了口氣,攏了攏身上的破布。
李識微注意到這動作:“換身衣裳吧。”
雲落打量一下自己,點了點頭。這胡亂裹着的破布雖然不髒,但不太雅觀,動作大些就要散了。
李識微從衣櫃深處找出一件被洗得縮水的單衣,遞了過去。
深色的麻布順着脊背滑下,堆在腰窩處,垂下的黑發挂在肩頭與手臂,襯得裸露的肌膚像被月光洗過。
只一眼,李識微便緩慢而僵硬地挪開了視線。
雲落晃了晃寬大的袖口,将其卷起。這件單衣對于師尊來說已經穿不上了,穿在自己身上仍有些空蕩。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晚,房間裏沒有別的可供躺下的地方,李識微也坐上床邊。
雲落突然警覺,往後縮了縮。
李識微被他這一驚一乍的樣子逗笑,單手撐在床上,傾身道:“怎麽,怕我吃了你?”
這般架勢擾得雲落心跳更亂,繼續往床裏退縮,直盯着對方。
他忽然想到,眼下李識微不認得自己這個徒弟,也不會把他當作乳臭未幹的小孩,那麽抱他回來是為了什麽?
他的确做過大逆不道的春夢,但暫時不敢接受那樣的現實。要是真的發生什麽,等出了幻境要怎麽做人?
雲落像要退進另一邊的床縫裏,再沒有先前那咄咄逼人的氣勢。李識微好整以暇地看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攤開手,一臉無辜:“好歹勻個被角給我。”
雲落一愣,這才發現,床上的被子已經被自己擠跑了。
“好了,放心睡吧。”
說要被角就真的只要被角,李識微将外袍脫下,大大方方地躺倒,自顧自地合眼,留給床鋪裏側不少空間。
雲落望着躺得安詳的眼前人,啞口無言,後知後覺地無地自容。自己方才那一通亂想就是個笑話。
他背過身去,躺在最裏面,把熱騰騰的臉埋了起來。
罷了,都是幻境的錯,都是那個亂設幻境的大妖的錯。